第三章 寻徒
大法术不能使用，小法术还是可以的。正逢凡间春日，绿草如茵，虽无天界秀美，却有别种风味，我一时看得欢喜，便懒得用缩地术，直接走到城镇，却发现路上行人个个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打鼓，怀疑自己脸上长了朵花。
我简单收拾一下，便找上南天星君，出示天妃手谕。
眼看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凶徒持械而来。
可是天界为了不干涉凡间生活，对下凡有严格限定。
我在旁边手足无措许久，险些被花瓶砸中，最终还是逃之……
师父啊师父，为何凡间之人如此可怕？怪不得你叫我别出门。
“在下正为此事烦恼，”乐青盯着我的脸，回答得极详细，“方才十七条游魂来我处伸冤，皆是邻近数县的文人骚客，说是上西山踏青玩耍，忽遭一女子所杀，却道不出模样为何。纠察司察了许久，未有结果。如今那群文人还在城隍府中吵闹不休，口中嚷着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非要在下严查秋毫，给个公道，可是这妖魔杀人，小小城隍庙如何做得了主，只得整理卷宗上报天庭，交他们烦恼去。”
我急忙挤出个笑容，上前嘘寒问暖，并问：“你父亲何在？”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个荒废已久的城隍庙，却见窗栏结着层层蛛网，描红画彩神像褪色，到处都积着厚厚灰尘。我掩着鼻子，掂出手帕细细擦了半响，好不容易将那破供桌略微清理出来，把孩子平平放在上头。然后念了个法诀，召唤此地城隍。
那份小小心思，便永远埋入地底吧。
乐青身子僵了半刻，才轻轻挣脱我手，后退两步道：“在下常年巡查这邻近城县，五日前在洛水镇的凤来客栈曾见过尊师半面，他似乎隐了仙气，装作凡人，携夫人同游，在下未得召唤，不敢打扰。”
男人再度拱手道：“小神名唤乐青，乃此地城隍，不知上仙有何吩咐？”说完他抬着头看我，死劲地看。仿佛我是稀奇玩意，少看两眼便吃了亏。
“是——是清瑶仙子——”南天星君胡乱抓出下凡登记册，持笔欲写，可是那字迹不是出了界，就是歪歪斜斜不像样子。
我是玉石化作的仙人，自然无父无母，好友藤花仙子也不算官，只能摇头。
孩子是不哭了，可我心里更发愁，不知天南地北，应去何处寻找师父下落。
她冷笑：“好处？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多少银钱？”
打架不行，学菩萨救救世人还是我仙家应尽的本分，我迅速走去，在他身边转悠几圈，又捡根树枝捅捅他的脸，发现还有气息，便费力扒拉出来，检查伤势，却发现这孩子有三分仙骨。
师父将我从白玉石头度化成仙，又不嫌愚笨，宠了两千年。他眼界颇高，平常仙子皆不放眼内，如今娶得意中人，正是天大喜事。我身为徒儿，自应衷心祝他和师娘鸳鸯壁合、永结同心，怎可使小性子？
我想起雪燕仙童的占卜，苦笑着摇了摇头，自知今生红鸾已绝。
我趁着决心还火热，第二日就找了天妃，请她给予下凡许可。天妃承我人情，自是千肯万肯，旨意上连时间都没有限定，随我爱去几日便去几日。
错有错着的收获，让我有些激动，不留神力道重了三分。小孩儿悠悠转醒，他望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平日仙人收徒，父母亲家都是欢天喜地，从未听过讨好处的，我再摇摇头。
召了又召，等了又等，城隍神终于姗姗来迟。我冷眼看去，却不是寻常惯见的老头，而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上未带官帽，身着朴素黑衣，相貌清俊，眼中却带几分冷漠，手上还有数点墨水痕迹，显然来得匆忙。
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浑身染满鲜血，看不出死活。
瑞雪般的梨树，同样的云淡风轻，同样的温柔无双。
孩子未醒，呼吸均匀，我打水擦拭他的小脸蛋，越看越觉得他的轮廓似曾相识，心里奇怪念头突然闪过——这孩子该不会是我那无情抛弃徒儿出走的师父，闹出的私生子吧？
研究许久，我终于发现凡人有仙骨的极少，登徒子却极多。我堂堂一个天界仙女，竟给他们调戏得几次用隐身术、缩地术、腾空术落荒而逃，最后不得已化了个男子模样，然后直勾勾看着路边女童，寻找有仙骨之人。结果他们的娘赶紧将自己孩子抱回屋去，关门之余，对我唾弃骂道：“长着好皮囊，好学不学，偏做登徒子！下流！”
乐青看了我半响，犹豫问道：“上仙可是下凡度情劫？”
“他夫人？他夫人是谁？”我舌头打结，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自红线搅乱天界姻缘后，造就无数千奇百怪情劫，因而许多仙人被迫下凡应劫，乐青常年接待，有此疑惑也不足为奇。
他后知后觉道：“在下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仙女，啊，失礼失礼……”说完，他更奇怪地脸红了。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不知道。”
躲躲闪闪寻了几日，好不容易发现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些许仙骨，我便和她叫妈妈的女人商量许久，那脂粉涂得甚厚的女人，看着我笑得说不出话来，又是奉茶，又是倒酒，又是让丫头服侍，最后道：“梓若那孩子长开后定是一等一美人，看这位公子玉树临风，与她也是男才女貌，天仙绝配，妈妈也不是狠心人，若真心要赎，收你千两银子即可。”
我大惊，再逃之。
“仙子吹得真好。”曲声渐息，一直低着头的乐青迅速赞美。
仙人下凡，法力皆被封锁八成，此刻见他痛苦，我却无计可施，心里难受不已，只能将这孩子抱入怀中，柔声细语不停安慰，左手勉力抽出三根魂丝，悄悄伸入脑中简单查探，却发现三魂七魄损了二魂，伤及命体，故作此痴态。
“上仙驾到，在下来迟，只是小庙银钱告急，实在拿不出半两银子，恕罪……是仙女？”他愕然看着我，很快又整整衣冠，死劲拍拍身上灰尘，似乎很紧张。
我觉他看得好生无礼，眼神示意几番不满。
浓浓血腥味冲鼻而来，我忍不住想吐，赶紧转身离去。却发现那死人堆里，有个小小身子动了一下。
我是修仙人家，天界亦从不花钱，怎会带银两在身？便笑道：“小仙是见你女儿有仙缘，想带去天界收为徒弟，将来飞升对她自是大有好处。”
我急忙解释：“我是玉瑶，非紫瑶。”
这个念头搅得我心思有些乱，便决定等醒后再问问他，若这孩子真是师父的，少不得上门质问一番，弄清楚一千多年前，他丢下我失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再问：“你家有亲人或做官的朋友吗？”
那孩子果非常人，他见我化身，却未震惊，只是呆呆地说：“这个模样，好生熟悉。”
午后，我依旧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察觉西边有阵阵魔气，我不是降魔天将，亦不是善战之仙，按理来说，对这种事情少不得要躲避躲避，以免殃及池鱼。可是那日见那里长着几株梨树，有点心血来潮，忍不住想去查看一番。
乐青也细看片刻，忽而道：“在下数日前见过尊师。”
我心湖忽起波澜，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把他带回去。
经此一役，我彻底怕了，收徒之心亦淡了几分，便不再留恋繁华城镇，随缘在山野间行走，等待回归天界之日到来。
乐青略略掐算，再道：“此人不属在下管辖地方，亦无来历。”
天界之人，在凡间自无记载。我看着那孩子，心中定了八成。顿时浑身热血尽数往头上涌去，只觉头晕目眩，也不顾肮脏，用手扶着庙中柱子，缓了半刻气。
我使了个隐身决，悄悄靠近，所幸魔人已走，只留下横七竖八一地死人，许多尸体被妖魔切成几截，鲜血染红梨花瓣，将这山野春色尽数化作修罗地狱。
我恍然大悟，并好奇问他为何了解如此清楚？那丈夫见我无知，便得意洋洋说自己是青楼常客，恰逢他夫人进来送汤，听见这番说辞，立刻怒砸汤碗，操起扫把，和丈夫死掐对战。
他身体过于虚弱……很快又晕了过去。我不敢妄动五鬼搬运伤他阳气，只得亲自背着他往山下走去，没走几步，便大喘气来，只得将他放在草地上，直接找草药处理伤口，见伤口不深，才放下心来。
天界仙子甚少下凡，难怪他没见过。我放下心来，略回了个礼，然后指着那孩子道：“我在北面林间发现数具尸体，仅余此孩存活，故向城隍请教究竟发生何事？”
旁边孩儿悠悠转醒，睁大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愣愣看着周围，充满不安，就像我当年偷拐嫦娥家玉兔去解忧峰时一样被吓坏了。
我见他醉得厉害，便请求许可，拿过笔自己填写。然而我是玉石成仙，天界长大，从未下过凡间，觉新鲜有趣，自然想多见识几天，便毫不思索，在归来处填上三十日，然后乖乖接受力量封锁，再驾着南天宫统一提供的青鸾，兴冲冲往凡间而去。
“你师娘虽蒙面，但风姿却是倾国倾城，而且混身翡翠与金珠，见之忘俗……”乐青大概是见我如丧考妣的可怜模样，赶紧改了口风，“其实也不怎么样，或许是你师父眼界不高。”
我不喜仙界那摘个瓜儿带一大串藤蔓的关系，亦不喜人际往来，思前想后，决定去凡间找个有仙骨的乖巧女孩，带上天界从小教养。
“你这疯子！没钱没靠山捣什么乱？就凭那张脸好看些就想骗人吗？这丫头是标准的清倌儿，精心培养过要做未来花魁的！”妈妈撕破笑容，破口大骂，招手唤来左右，“给我关上门打！打死有老娘担着！”
那个妈妈目瞪口呆看了我许久，最后问：“你脑子有癫症？”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入了神，便停了哭声，擦着通红眼眶，静静坐在旁边，似乎有些彷徨。
“痛，头好痛，”孩子抱着脑袋，眼泪鼻涕一块儿落了下来，继而浑身抽搐，痛苦得不能自已，犹在一个劲地问，“我是谁？我是谁？”
我摇摇头。
乐青见我如此形状，伸手欲扶，却又立刻收回。
我顾不得端庄仪态，几乎是拉着他，恳求细细说来。
夜晚借宿时，遇一对好心夫妇，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丈夫道破其中玄机——那是给人间有钱人上的高等青楼，里面的女人自然要看起来越高贵越好，怎能和街边破窑子相提并论。
我点点头，又问：“可知这孩子来历？”
我大窘，逃之。
像，这孩子的眼睛和师父太像了。
孩子依旧哭闹不休，我无计可施，回忆师父以前哄自己入睡方式，从腰间抽出玉笛，灌入灵力，吹起安神的乐曲，丝丝绵绵，渐渐抚平他的情绪。
我觉得有理，依计而行。
“小仙并非打秋风而来。”下界城隍份位低微，长期要孝敬下凡仙人，所以并不见得太富裕，而且大半是白胡子老头，我看着这神态有些奇怪的年轻男人，心里直犯糊涂，怀疑自己念错口诀，又将阎罗王的公子给召唤来了，不免有些犹豫。
跑了很远后，才愤愤然回头看那栋隐在小巷的清幽楼阁，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凡间的青楼建得可与千金小姐闺房媲美。
乐青听完烦恼，建议道：“不如上仙变作尊师的模样，若有见过者，自会上前相认。”
我微愣，再问：“你姓甚名谁？”
南天星君在百花宴上酒意未醒，醉醺醺地打量我几眼，打着酒嗝道：“紫——紫瑶仙子，自——自当年众仙擅自下凡干涉人类战争，造成恶果后，仙人——仙人下凡都会被封锁大部分力量，无法腾云驾雾，你必须给小仙一个回来的明确时间，以便我们去接你。”
“师父挑中的师娘，人品相貌必是千里挑一的好，我是喜之忘形了。”我拼命咽下泪珠，挤出笑容。再次抱紧了那疑是师父的孩子，心里万般怜惜，决定若找不着师父，便将他带回解忧峰好生照顾教育，定不教他流落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