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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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喘了两大口气,然后重重地俯身卧进岸边沙草丛中。
——果真是疯子!
旁边几名亲兵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却已纵身跃下马背,抽刀挎腰,弃马朝与溃兵后撤相反的方向疾速跑去。
十张木排,一百个人,无声无息地伏在岸边浅滩中,尽沐在混杂了硝烟血尘味的烟河水中。
“你疯了!”一名亲兵率先反应过来,拍马便去追他,却被迎头一阵箭雨逼得滾身落马,踉跄之间差点摔倒在地,但又被他转身一把拉起。
远处的战声小了许多,然而烟河南岸却有层进不穷的均军人马沿河而下,河浪被乌压压的一片船筏激得愈高愈猛,击打河岸的声音犹如惊天怒雷。
元光五年十二月十七夜。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本是奉冯将军之令至阵后赍报以闻三殿下,殿下既是未死,那我自当找到殿下,以成冯将军之令。”说罢,他抽过胳膊,再也不看亲兵一眼,自溃兵人马间隙中横穿疾奔而去。
裂时六刻。
冬夜寒风刺骨,卷着岸边粗砺的沙粒呼啸而过,将四周沉凝着的浓厚血腥味猛地剖散开来,如尖刀利刃一般割过北岸一名沿河策马疾行的淳军斥候身周。
去河百丈间俱是尸骸,待避过三波箭雨,他已冲到了均军集兵渡河最汹之处,身后渐次地跟上来越来越多受召而来的银甲亲兵。
“方才未顾得上问,你叫什么?”紧随他一路狂奔至此的亲兵口中咬着干草茎,声音含糊地冲他耳侧道。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河对岸,眼底冷光淬黑,半晌不发一言。
“我叫许闳。”亲兵久等不耐,拿胳膊肘轻撞了下他的肩,又道:“倘是一会儿要并肩赴死,好歹留个姓名。”
“可是冯将军麾下的斥候?速去追禀冯将军,三殿下身中流矢、已为梁隐部下生擒,眼下生死未卜!可着冯将军速速分兵来援……”
战局从第一只均军铁蹄踏上北岸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全面倾倒。
“放你娘的狗屁!”亲兵闻言大怒,扬鞭指着他的鼻子便欲大骂,然而话未出口,就见他已无声转身、正欲继续往前方岸边箭阵密集处冲去,不由飞快扯住他的胳膊,怒声问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不要命地往回跑,莫不是想去送死!”
淳国二面临海,素以其水军为傲,然而一旦失了河上防线,纵有千舟万楫也难敌怒马长槊的均军步骑大军。
水流湍悍,河上浮桥尸骸塞道,成百上千的均军筏子自南岸渡河,将血色烟河压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隔着脉脉夜雾望不清其首尾,只闻其间马嘶兵喝之声混同河水激浪一齐叠涌而来,肆然震动着北岸的淳军大营。
远处淳军主帅的镶金白底黑纛大旗早已歪倒在岸,被血水染得不辨字色。嘶喊声中,最末一军压阵在后的淳兵人马且战且溃,黑压如蚁一般朝岸边聚排之处蜂拥而去,急乱之间自相踩踏,马倒人翻,哭号恸地。
亲兵乍然间又作怒,足下险些绊倒,未待发作又听他低声慢道:“我是去杀梁隐。”
最暗的夜,最冷的水。
裂时二刻。
风挟杀声入耳,马蹄落地,血浆迸溅。
风嘶箭啸声中他脸色平静,松开手,重新握住腰间刀柄,开口道:“冯将军已于河上令人锁筏连船近百艘,待这一军人马放排退走,便沉锁两岸,断河道以阻均军进击之路。”他停了停,又继续道:“莫说当此节骨眼上冯将军不可能分兵来援,纵是能来,待救得三殿下亦已迟了。河道既断,如何能退避均军追击?”
他这才回头,默然片刻,方道:“若是要死,还留名作甚?倘能活着,再与你知晓我的姓名。”
战线跨河横亘十余里,二军厮杀之声响震四野。
随海螺号破天一声呜呜长鸣,正于烟河北岸力战抗敌的淳军兵马急速集阵,纷纷沿河放排退走。均军虽靠渡河强攻跷胜一时,然其将兵多不谙水,待到返身上船、逆流而追已是煞费周折,又因忌惮淳军水上防势,耽慢之间已让淳军人马顺河退走大半。
疾进间,他眼风一扫亲兵的脸,却道:“我不是去救三殿下。”
亲兵怔了一怔,随即低头啐骂一声,冲身后几人做了个手势,便跟在他的身后大步狂追上前,在他身旁喘喝道:“你若有法子能救三殿下,我便集未亡亲兵百人随你一道赴死!”
“你……!”亲兵口中吐出一字,生生咽下了在喉间滚过的后半句,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随他跑得更快。
话音被一支啸鸣而至的短镞截断,不过一瞬刹的工夫,人便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他眼皮微微一跳,勒缰止马,回首逆风定睛去望,晃身却见数名银甲亲兵浴血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来不及收缰便翻身滚马而下,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一大步上前攥住他的马辔便急喝道——
远天透出一点白,却又转瞬被乌沉沉的流云吞灭。
天穹黑如泼墨,烟河两岸血光冲天。
淳军重过百斤的啸天弩机沿岸一字排开,连番发射的硕重弩镞向着对岸力图渡河急攻的均军铺天盖地地落下,一波波河浪急震怒涌,迎来的却是均军益发不计伤亡的如虎攻势。
填时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