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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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守文斜眉,脸色有些不可置信,“几岁入的行伍?”
不想再败。
“过年便是二十。”叶增低声答。
孟守文瞧着他的模样,嘴角一动,谑笑道:“纵然果真不是为了救我,可也不该弃功名于不顾之地——便是骗我几言,我又何尝知晓?”
自天仁十八年贲宣帝下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至今,已近五年。
孟守文盯了他半晌,目光隐约透出丝赞意:“如此年轻,竟能入得冯徽的远探斥候军,将来必得拜将。”他屈起伤腿,皱了皱眉,“照此说来,你今夜之行,所图并非救我,而是欲杀梁隐?”
元光五年二月,裴祯御驾亲征,帅军四万北上伐淳;七月,淳国河南十三座重镇接连失守,均军先锋使梁隐攻无不克,率师直趋烟河南岸;九月,淳军河南行营大都统廖觉阵前战死,淳军大败,退守河北;十月,梁隐陈师于烟河南岸,日夜伐木造筏,大有渡河直趋毕止之意。
孟守文打量着他,见他听见梁隐已死却仍是一脸平静,不由大奇,问道:“你叫什么?”
多年来守战这片河土,脚下踩的每一寸都是家国,每一场战役中倒下的都是袍泽血肉,谁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倘能选择,试问谁想再败,谁又愿再退!
——不想再败。
淳军竟有伏兵在此!
“因为……”叶增撩了把河水扑在脸上,任水冲去面庞上的脏尘血污,半晌才继续道:“不想再败。”
想着,他的嘴角不由扯开一点。事行至此,他竟还能如此自嘲,却不想想今夜败役一朝报抵毕止,国中那帮老臣们定又会如前次一般掀起一波力持议和称臣的风潮来。
船头一群被火苗燎到的均兵们惊惧地高声大喊,慌乱之中纷纷跳船入水以图自救,另有从船尾张惶逃来的一批将兵,推搡之间不知又有多少落入船下,一时间整座船上哭号声塞耳,血火之景犹如暗狱。
“叶增。”他答得不含糊,下手飞快,几下便将孟守文松了绑,又用手掌按了按孟守文的左腿胫骨,问:“殿下可还能站起来?”
待到去船数十丈,他才缓缓开了口:“并非是冯将军分设伏兵在此。攻船火筏不过十张,待到火灭烟散、均军回过神来,到时想要再逃便已晚了。”
孟守文脸色亦变,默了片刻,才又问:“其余二人眼下何在?”
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
元光二年,裴祯以怀启王身死告白于天下,诏令东陆四州贲朝诸侯王遣使入贡称臣。澜州晋、彭、休三国因惧其威,遂遣使入京朝贡、拜表称臣于殿上,受封均朝王侯。中州淳国及宛州平、唐、楚三国则以裴祯位得不正,拒不出使纳贡,仍以贲臣自居,谓裴氏为伪庭。
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劲健有力,浪波一层层翻滚上来,将整个船板打得湿透。
时淳王孟永光病笃,国中闻大军屡败、交战时逾八月竟无一胜,老臣多有议降称贡者;淳王未以为然,以三子孟守文为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令其挂帅南下,以王胄之身定军心、鼓士气,是以彰显淳国必胜之决心。
叶增收好刀,默不吭声。有血水自额角缓缓流下,他抬手一擦,脸上终是露出些怠色。
那人抽刀快步走近左舷,翻掌砍断了几条舷木,又跃过一截倒下的燃木,正欲转身往船头去时,一偏头却看见了被捆附在船舷上的孟守文。
叶增沉默片刻,方道:“冯将军不知三殿下中矢被擒,因而未遣半人回援。属下携将军手报至阵后寻殿下,恰遇殿下亲兵所报,遂集退兵百人,行此一事。”
“逃命?”孟守文又一怔,扭头看了看这火烟下的均军溃态,“难道不是冯徽分设伏兵在此?梁隐既死,我军侥胜,为何却要逃命?!”
耳边传来舱内均军将兵们若有若无的说笑声,想来他们定是满意于今夜的战果——能够生擒淳王第三子、淳军河北行营大都统孟守文,便是纵放淳军败兵沿河退走而不追,对梁隐之部而言只怕亦是赏赠无数的一役。
火烟迷蒙,河上四周的均军筏子亦已看见了此处情景,皆纷纷驰近意欲增援,然而不远处又有一簇簇火光骤然亮起,数只燃烧的木筏横冲直撞突闯而来,硬生生地隔断了船筏之间的水道。
孟守文皱眉,“你……冯徽共遣多少人回援?”
火烟之中,那人的身影半隐半显,动作矫捷刚健,在船板上站稳的下一瞬便反手开弓,俨如行云般流畅,肆浮的血腥味愈发衬出这一箭的沉静冷厉。
当日自己主动请缨,而父王力压朝中议和之潮于不顾,允他挂帅南下,所为不过这四字!
远天隐约有曦光现出,船荡了几荡,再望时,又回复了不见星点的墨黑。
眼见梁隐帅船大溃,身上的伤痛仿佛已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血液沸腾燃烧的热辣快|感,人已兴奋得仿佛就要窒息——
这是淳军的伏兵!
他沉默了一阵儿,却是转言道:“须知今夜此行可谓赴死,你竟是不怕死?”
漂行渐缓,远处火势也渐渐小了,叶增打量着河上,不答却道:“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天亮之前应能浮流而还。”
孟守文一怔,随即撇眼望向船头一片乱兵之中,哑着嗓子开口道:“便是方才被你一箭射倒的那人。”
孟守文闭了闭眼,咬牙发力,再一次试图挣脱均军用来将他捆附在舷边的麻绳。
“直娘贼的淳军伏兵!”
此时整座船上火势凶烈,均军将兵们惧火不善水,既闻主帅梁隐已死,又听船周有淳兵震天喊杀之声,俱以为淳兵伏者甚众,船上的士兵们纷纷跳船逃命,远处的均军的筏子亦不敢再进,皆划橹调头旋走。
黑灰血尘遮蔽了他的面容,纵是离得这么近,孟守文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件皮甲是属冯徽麾下的远探斥候军所着,看品阶当是个校尉。
时间似是凝止,流风静滞,就见那簇火球越燃越烈越行越快越来越近,火焰如同张扬舒展的巨翅一般在浪波上腾踔飞涌,眩目狰狞直扑而来,然后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船板瞬间震了两震,立在船头高高扬展的“梁”字帅旗已被火色吞噬,嘶啦啦地燃烧起来。
两个月前自毕止挂帅南下的那一幕犹历历在目,父王那清矍的目光在此刻忆起是火一样的烫,初抵河北大营前的触目惊心令他无一夜得以安枕,便是心中曾存有的豪情在眼下也是显得那般可笑。
夜空虚渺,整座船在这一瞬都变得寂静无声。
孟守文听得心中大震,脸上却声色不动,只问他道:“冯徽鲁莽之处且先不论,你不过听一间报便敢如此行事,竟也不怕那是假的?”
叶增抬头望一眼战势,然后单膝贴地,飞快道:“冒犯了。”沉肩抵住孟守文的胸膛,一用力,便将他背着站了起来,“此船不可久留,属下先带殿下逃命。”
叶增将刀在靴底擦了擦,声音依旧低低的:“十四。”
孟守文素知冯徽所部的远探斥候军乃是淳军河北大营精锐中的精锐,能于此部被除校尉,必是兵勇非凡、肩扛军功之人,此刻虽疑却喜,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叶增眉头轻轻一动,道:“此报乃是属下与两位袍泽一并渡河探回的,自然不会有假。”
此刻听见这话自叶增口中说出,心中不由不为之震动。
叶增道:“一死一伤,伤者已归冯将军麾下,殿下若有不信之处,可自往而询之。”
那人挑眉,转头侧耳细听,待确认那众乱兵口中叫的果真是“将军已亡”后,才松松一垂眼,蹲下来割孟守文身上的麻绳。
孟守文咬牙用力,半晌紧皱眉头,摇了摇头。
这一场变故同样令孟守文感到讶异万分。
孟守文背后一阵发冷,回头去看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着的梁隐帅船,低声斥道:“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是疯了不成!”但见叶增静默不语,才又微微叹道:“冯徽着你来报何事?”
元光元年,裴祯受禅登基即位,继而改天下有号曰均,都天启;以妻弟黄华为休王,仍都八松;又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
而有如叶增这般想法的士兵,在淳军河北大营中又岂是少数。
孟守文嘴角笑意收起,心知他所言之意。淳军主帅阵前受伤,亲兵力战却不能保,这项罪名落在谁头上都是个死罪;好在如今他得以生还,而梁隐竟死,这伏袭之功亦不当属一人所拥。
船上的均军将兵们这才陡然反应过来——
一片大乱中,一个貌若将领的人站在当中怒声厉喝,试图整肃军纪、安稳乱兵,然而挟风而至的一枚冷箭却端端正正地没入了他的颈后。
左腿胫骨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痛,一次比一次更汹涌。
可那人却没立时救他的意思,只紧声又问:“三殿下可知梁隐此刻却在船上何处?”
不过百人而已……
孟守文耳中滚过这四字,喉头不由发紧。
均兵们看着他倒下,瞠目静默了半瞬,又哗然躁乱起来,惊惶四窜,惟恐被在暗处的敌兵冷箭射中。
有人率先怒骂一声,船舱内外的均兵们纷纷操起刀戈,边骂边向船头跑聚,然而未待他们站稳脚跟,整张船板又是重重一震,船尾亦遭火筏冲撞,料草屯积之处顿成一片火海,火势沿风急速蔓延,弹指之间便侵向船头。
倘再给他一次机会,倘再叫他选择一次,倘使今夜得以重演,他一定不会败得如此难看——
他侧移了一下身子,想要看清船后均军的动向,可一动便又拉扯到伤口,不由咬牙轻嘶一声,慢慢地靠回船舷。
远处忽起一簇火色亮光,遽然将这血腥夜色横撕开了一条裂口。
看天色,应已过了填时。河上战声越来越小,想来冯徽早已携兵马沿河退走、沉船落锁,只不知跟着自己的那数百名亲兵是何着落。
他闭上眼,微微攥住拳,心头滚过一阵阵不甘。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走近,弯腰伸手,重重地将孟守文的衣甲领口扯开,隔着烟雾定睛看了一眼甲内镶刻的徽记,竟是迟疑地开了口:“三殿下?”
麻绳一松,孟守文慢慢地仰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许久才开口:“你多大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船上的均兵们慌了阵脚,任谁都没料到在淳兵已撤军放排退走的情况下,竟会在此处遇着敌人的埋伏;而若非是经精心筹谋,淳兵又怎会如此精准地袭中均军主帅梁隐的帅船。
孟守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乱势中自船尾浓烟中攀舷而上的年轻士兵。
孟守文微微点头,道:“那又为何在今夜如此拼命?”
身为淳王三子,挂帅出征,未立一功却为敌所擒,生死不论,这兵败辱国四字便如骨刺,叫他怎能甘心!
火焰随波涌动,随风疾行,不多时便膨燃如球,直冲船头而来。
叶增低头,边解麻绳边道:“入夜后才探得的间报,道梁隐此番渡河急攻前,裴祯曾于军前大下新令——倘使帅将战死,则其所部之校兵皆需全部问斩——此令是为‘拔部斩’。冯将军得报时已接殿下退兵之令,遂着属下至阵后寻殿下,期以殿下压阵之兵戮力急攻梁隐主船,倘使梁隐战死,则不惧其兵不乱,我军亦不需连夜放排退走,”他微微一顿,回眼望望孟守文,“却不料殿下已为梁隐部下生擒。事出仓促,不及往报冯将军,若有获罪之处,还望殿下明察。”
左手五指间满是自己粘稠的血液,膝上的箭伤与背后深浅不一的刀口无时无刻不在警刺他的神经,气力虽因失血过多而绵软,可越来越尖锐的疼痛却令他变得愈发的清醒。
却又是再一次徒劳无功。
叶增利落地将麻绳绕过孟守文背后,反绑在自己身上,紧紧缠了两圈,并不答话,只是翻过尾舷、急速攀爬而下,跃上水中浮着的一块宽大木板,侧伏在上一动不动,任其随波顺流而下。
叶增想了想,“只要是人,都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