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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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缓缓点头。
他微微抬头,见孟守文已在亲兵的搀扶下走至他面前,当下便又低眼,道了声:“三殿下。”然后飞快地将手中长靴在地上磕了几下,又倒过来往脚上穿,意欲起身见礼。
然而淳军吃败多时,一朝再战均兵人马,难免仍会心生骇惧之情。今夜一战虽为孟守文所力持,但如冯徽等统兵老将却腹虑重重,以为必不能胜,因是早已做好了兵败放排退走的准备;而孟守文则因为彰一己之志,坚持率部压阵殿后,以致其后身中流矢冷箭、竟被敌军生擒。
更何况在淳国河南大营惨败、八个月来十三座重城接连失守、毕止举朝共议称臣求和的惊澜之下,孟守文竟还敢接下这河北行营大都统的帅衔、快马南下赶赴军前、以王胄之身与敌军隔江而峙,单就此一点便不得不令人为之敬服。
孟守文却止住他的动作,目光向地上一探,就见他靴中倒出来的都是些凝固了的血块,再往他左腿上一瞟,当下脸色就变了。
叶增一扬眉,脸色有些怔迟,未答时又听士兵道:“三殿下手札今晨已下营中,擢将军为殿下亲兵都统、左迁鹰冲将军。”
他僵了一阵儿,重又开口道:“纵是殿下意欲封擢末将,亦须沿循河北大营旧例。鹰冲将军一衔并非边将可据,还望殿下三思。”
孟守文又扬扬嘴角,神色难辨:“便是拖着这伤,一路将我救回来的?”见叶增仍不吭气,他便转身挥手,令其余亲兵们一并靠过来,然后似笑非笑道:“瞧瞧他这腿伤,再瞧瞧我这腿伤,倒显得我像个娘们儿似的!”
翌日天明,叶增方一出帐便被人拦住,说是孟守文令他过帐议事。
叶增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看着这有些好笑的一幕,低头抿直嘴角,用力把左脚上的牛皮长靴拔了下来。
叶增思虑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开口问:“方才听帐外守兵所言殿下亲兵都统之事……”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若听不懂,是因你太年轻。但将来总有一日,你是会懂的。”
孟守文掠过他的目光,探目望向那一片在晨雾中翻滚上下的河浪,却道:“起雾了。便在此处等着冯徽回报罢。”
但,若是冯徽等老将从一开始就未抱有必败的念头,也许今夜便不会真就败得连主帅都被敌军生擒了去……
孟守文身周一众亲兵们闻言早已面露尴尬之色。许闳更是二话不说便出列跑至叶增身前,弯腰半蹲,用之前替孟守文清创包扎的药布替他处理腿伤,脸上微有臊色,道:“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叶校尉莫要见怪。”
叶增对上他的目光,“末将志不在此。”
约有十指宽的一道伤口,斜划过他的左腿胫骨,皮肉翻飞,深可见骨,血痂凝了又裂不知几回,一片血沫模糊。
还未说完,孟守文便打断道:“从冯徽那儿将你迁来,倒像是剜了他一块心头肉。”他瞟一眼叶增的神色,反问:“怎的,莫不是委屈了你?”
叶增脑中方一闪过这念头,思虑便被横过身前的一道人影给截断了。
孟守文丢下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微微笑道:“洗去那一身脏尘血污,你这模样倒是齐整了些。”
他素知孟守文深得士兵们的敬戴,便是淳军河北大营中的宿将老兵们,亦在私下里对其称赞有加。
孟守文面色僵硬地站了半晌,忽而扬扬嘴角,淡声问:“何时受的伤?”
叶增低头:“末将初心并非是救殿下,能杀梁隐亦属侥幸,退敌之功更不当属末将一人所拥。殿下此番封赏,实是过擢。”
孟守文又问:“以你所见,我大营兵马为何不敌均军?真是因兵孱马弱、不习阵术、不善刀戈?”
叶增抬眼,“三殿下此言何意?”
孟守文手中的笔尖一抖,眼角一斜,缓缓道:“我孟守文的亲兵都统,何须沿循边将旧例?”
以许闳为首的几个亲兵小校一见孟守文便跪地不起,声声哽咽,请赐以罪,待看清孟守文身上的伤后,又个个惊惶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清创包扎。
叶增倒也有些僵住,只拿眼去望孟守文,眉头仍是微皱,口中慢慢道:“三殿下。”
冯徽领着数名将领披甲静候,但等孟守文回来便欲请罪;孟守文因有伤在身,并未于此事多言,只召众将入帐问了各部将兵伤亡之数,便遣众人各回帐中歇息,待天亮之后再做细议。
孟守文看着他,又问:“可曾想过去毕止?”
孟守文未披甲胄,身上只着了条深青色的厚棉袍,束在脑后的黑发上穿着一根墨玉簪,手中轻捏着紫毫,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后便抬头望过来,侧脸俊容被从帐外射进来的阳光斜割成了两半阴影。
叶增站定,“敢问末将何功,可得如此封擢?”
叶增微微攥住垂在身侧的右手,摇头道:“两军交战八月竟无一胜,任是何等锐扬的士气都会受挫。自河南大营兵败、河南十三重镇陆续失守之后,我河北大营便畏敌如虎,虽是不愿再败,却也不信能胜。然倘是连自己都不信能胜,又何来御敌之士气?”
他默了一瞬,未与士兵多言,便径直入了帐中。
他未曾多想,便禀命前去中军帐下;岂料人一近帐外,便有守帐士兵垂首对他行礼道:“叶将军。”
“杀敌,致胜。杀敌,致胜。”孟守文重复着,“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说罢,他横腕一压笔,冷声道:“鹰冲将军。不必再议。”
叶增微微皱眉,“叶增。”
叶增再度摇头,答:“未曾。”
叶增皱眉。
天亮之时,已有数十名亲兵浮流而还,沿迹寻到孟守文与叶增,在北岸浅滩处聚集起来。先前淳军退走时所用的木排尚余下不少,孟守文便遣几人放排而下,先行追报冯徽所部。
孟守文不答却问:“可曾去过毕止?”
孟守文慢慢道:“救我。杀梁隐。退敌军。”
叶增站得笔直,一声不吭。
“过擢?”孟守文挑眉,拾笔敲了敲案沿,“你可知我幼时在王宫中习兵书时被授的第一事是什么?”见叶增摇头,他才继续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孟守文于十月末抵赴河北大营,名虽为帅,行事却毫无半点王室贵胄的作派,莫论是平日起居或是集将议事,皆与人为善,御下赏刑分明,更无滥苛之举,两个月来上将下兵无人不服。
这问话语速和缓,语气闲适,竟似闲聊,令叶增一时不解其意,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未曾。”
待一行人入营之时,天已近黑。
他不待叶增开口,忽又敛了笑,冲身边亲兵们道:“此人将我从梁隐帅船上背下来,却说‘殿下亲兵个个果勇,为救殿下悍不畏死’。”他盯紧叶增,声音亦提高了些:“你说你叫什么?”
——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
叶增似是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起身站妥,却未答一字。
“三殿下。”叶增行礼,看着眼前这个与昨日殊为一人的孟守文,心道这个从毕止南下军前的王室贵胄倒该是眼下这副模样。
孟守文笑笑,停了片刻未言,转了几圈手中的笔,才慢悠悠地道:“毕止有淳国最华贵的屋宇、最美味的菜肴、最上等的烈酒、最美貌的女人,你不想去看看?”
“说得好。”孟守文点头,“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说我此番实是过擢了你?”他眉目凝肃,嘴角却含笑:“便要让这河北大营上下皆知你叶增此番所立斩敌之功,”顿了顿,又道:“更要让我淳国内外皆知河北大营此役破敌之胜!”
帐内光线略为昏暗,浮尘微渺,在细束阳光中轻轻飘舞。
“你志在何处?”孟守文面上仍然带笑,眼底却了无笑意,“杀敌,致胜?”
直到临近正午,派去追禀冯徽所部的亲兵才有人回报,道冯徽已令麾下收筏上岸、扎营休整,亦已分兵追报其余几将之部;因梁隐已死,而河上又起大雾,料想均军纵是反应过来此诈伏一事,却也没有胆子敢在河上顶着如此大雾再度进击;乃着请孟守文及亲兵顺流而下,回营再议对敌之事。
他自是知道这些个跟随孟守文自毕止南下的亲兵们皆是簪缨贵胄之辈,十有八九都是祖上立过军功的将门之后,难免会有骄躁之处,因而也从未见怪过,只是不知孟守文眼下这番作态又是意欲为何。
叶增一梗,眉头又紧了些,却是无话可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