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淳王孟永光特诏加赏河北大营上下将兵,又遣使持报以谕国中诸镇屯军,令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
叶增见他说得认真,便点头应了,同他并道往回帐路上走去。
叶增看过去,见是半只烤羊腿,虽已半冷,却仍是极其诱人。
许闳见他否认,当下脸色和缓了些,道:“将军既为殿下亲兵都统,往后若有出兵之事,我等愿随将军同往,还望将军莫要吝教。”
孟守文将舆图卷起来,抄过一旁用油纸覆着的木盘,揭开来,冲他道:“知你一天未进水食,特命营中伙兵给你留的。”
叶增又咬了一大口肉,望了望孟守文,眼底终于透出点笑意,道:“三殿下人在军前,却也不曾尝过短粮的日子。”
孟守文以十二月十七之夜退敌一功尽归叶增所有,详表其设伏袭敌、奋力救主、手斩梁隐三事于御札之上,奏以叶增为亲兵都统、依国朝故例左迁鹰冲将军。
“原是为此。”孟守文听后轻笑着哼了一声,心道你叶增倒是个忠义之徒,冠冕堂皇数言之下,无外乎是怕自己跟了多年的老将军介怀,因道:“当初选你来我帐下,自然要将你的旧属亲信一并调来,此事冯徽亦是首肯了的。如今若着你领兵出战,我倒无意再碰冯徽所部人马。不仅不碰冯徽的人马,其余将领的一兵一马我亦未打过主意。”
至元光六年二月末,诸镇军马凡论及河北大营之事者,无不提及叶增之名;淳国朝中议和之声亦因河北大营此一胜役而消减甚多。
可他没想到许闳竟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也许自己过去的确是欠虑了,而这些亲兵们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一用。
叶增在外将靴底狠狠在地上蹭了蹭,又拨去甲胄上的几处湿泥,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但饶是他身在边军、不解京中王室内事,眼下却也能多少看得出此二人间的关系并非像传闻中的那般亲密和睦。
孟守文接过,只握在手中,却是连看也不看,口中轻道:“王兄大病痊愈,真是可喜,可喜。”
孟守文闻声早已起身走出内帐,盯着一身水气的叶增,眉头轻轻一舒,神色瞬时懈怠了几分。
他口中虽是说着可喜二字,可面上却无一丝一毫可喜之神情,脸色反倒暗下去了几分。
孟守文听着,手将舆图按得更紧了些,“若出奇兵袭此粮道,可有十足把握?”
帐帘一揭,许闳持报入内,冲二人行过礼,因见叶增亦在,脸色不禁有些迟疑,待见孟守文微微点头,便上前禀道:“方才接京中来报,道大殿下病已痊愈,因闻三殿下军前得胜,特书手信以贺殿下之功。”
过辕门,叶增勒缓拢辔,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木枚从马嘴中取出来,拍拍马鬃,任营兵将马儿牵了去,自己披着一身湿甲大步往中军走去。
从前人在冯徽帐下时,因其所部远探斥候军属性特殊,所集又皆是各部精锐,纵是他身为校尉,所领亦只不过百余名士兵而已。今次闻得孟守文欲拔三千人马与他统领,是以一时掩不住惊讶之情。
叶增在旁见状,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叶增挑挑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守文静默片刻,方道:“冯徽等人日前所言,竟是皆无可信之处?”
孟守文睨他一眼,“怎的,嫌少?”
孟守文未抬眼,仍盯着那张舆图,不紧不慢地问。
“若是由你领兵出战,又如何?”
孟守文回头看看他,像是捕察到了他那一丝犹疑,“所忧何事?”
孟守文踱回去几步,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尽是揶揄之意,“吃慢点。因你之功,此次粮草器甲补得颇多。”
毕止闻报举朝震动。
孟守文打量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在想些什么,口中却故意道:“依国朝故事,一个只领三千人马的鹰冲将军确是寒酸了些。待此役得胜,我定向父王奏表,替你再多讨些兵马。”
往日大营里缺粮少甲的事儿经年有之,将兵们早已习以为常,因知国库不丰,所以也从未多有怨言。然此番逢淳王三子孟守文南下军前,国中三司纵是再不舍得,却也无人敢短他一口粮,因是营中数月来粮草倒也渐渐补足了。
见叶增点头,他便踱去案前,“如何?”
叶增忙摇头,“不是。”
未几,外面忽起叩帐之声,“禀三殿下,京中快马来报!”
孟守文思虑了一阵儿,伸手拨平案上摊着的牛皮舆图,“择其粮道而断,当择何处?”
孟守文脸色愈发暗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倒是劳他费心思量。”他背过身,又道:“却是在做梦。”
他虽知许闳口中的“大殿下”应是淳王长子、孟守文一母同胞的兄长孟守正,却不知为何在提到这位兄长时,孟守文竟会是这样的神色。
叶增闻言眉头缓舒,静等他下文。
叶增整了整衣甲便欲回帐,却被许闳在后叫住:“叶将军。”他在营道上站定,回头问:“何事?”
快马蹄声在入夜后的大营中听起来格外惊耳。
战场血火虽无情,可与毕止那些勾心斗角的暗潮相比,这一片冰冷潮湿、血气难消的边军大营倒显得可亲可偎得多了。
叶增愣了一下,绝没料到孟守文挂帅南下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再一对比方才帐中孟守文接报后的那一副冷色,心中顿时有些恍悟。想来应是孟守正畏战称病不肯南下,而在听闻河北大营大捷之后又欲分这一杯羹,也难怪连许闳话中亦透着不屑之意。
出帐时夜风正浓,漫天星辰似也簌簌在抖,闪亮非凡。
叶增看着他这摸样,只得摇头道:“不是。”
“回来了?”
夜风森寒入骨,将身上半湿的甲胄吹出了层薄冰。
“裴祯,”孟守文脸色暗下去,口中轻念:“虽踞天启自命为帝,实不过一介乱臣贼子;其麾下将兵虽是征伐勇猛,然终不过残戾之徒耳。我淳国又岂会果为他所败!”
叶增抬眼,“殿下若欲先于裴祯动兵,末将以为不必正面强攻。伤彼之兵,士气为先,殿下倘能出奇兵断其粮道一二,则其士气定会大伤,到时再整大军渡河倾压之,必能使其不战而溃。”
叶增跟了过去,禀道:“带着张茂几人一并过河,摸了两个敌哨。均军守备之严森,竟甚往日。河上日益减寒,恐其近日内欲有所动。”
叶增似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问,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转又锁眉道:“殿下苟肯信末将,末将必为殿下做万全之策。”
今次因孟守文所奏叶增殊功,又兼此役乃是二军交战以来淳国首次得胜,淳王为鼓前线士气,乃逾例加赏河北大营将兵,由是特诏加补了一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粮草军资,日夜运往烟河北岸,敕由孟守文度用。
许久,孟守文才转回身,脸色已回复正常,“今夜已晚,出兵之事明日集将再议,你们且都先退下休息罢。”
孟守文盯住他,亦笑道:“我竟不知,原来你也是会笑的人。”
叶增面染尴尬,只得低声道:“既如此,末将先谢过三殿下。”
许闳走着,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当初京中闻河南大营惨败,王上曾询诸子之意,本欲令大殿下南下军前,后因大殿下突染急疫,而三殿下又主动请缨,这才临阵易帅的。”
口中虽是否认,可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许闳的话确是说中了几分自己心事。他虽被孟守文擢为亲兵都统,却以为那不过是孟守文刻意为他在军中树立威名,并不以为自己当真能统带这一群自幼在毕止长大的贵胄子弟。而相较孟守文的这些亲兵们,他也的的确确是更加信任那些与他数年来浴血同袍的旧部僚属们。
许闳走近,吞吐了半天,才道:“将军今日是带张茂等人过河探敌营去了?”
孟守文道:“备给你的兵马,我是早已盘算好了的。”他见叶增面色愈发怔疑,才抖出底细:“父王年初诏令诸镇屯军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近些日子来陆续接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不日便将抵赴河北大营,我意从中拨三干人马与你统领。”
叶增默了默,方缓缓道:“末将军中资历尚浅,因梁隐一役而得飞迁已是未循旧例,倘若此番由殿下亲命领兵出战,恐为众将所不服;又,末将得迁时已从冯将军所部同迁百名远探斥候军僚属至殿下帐下,此番如若再调诸将精锐由末将领兵出战,恐于殿下声名不利。”
这近在咫尺的香味引得他腹中陡然窜起了火,他顾不得擦手便一把接过来,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大口,用力吞下去后才抬眼看孟守文,问:“营里都吃过了?”
这话确是实话。
许闳见他不答,便又嘴快道:“或是将军以为我等乃自毕止南下军前,因常伴殿下左右,定是骄奢之辈,所以心中颇轻我等,以为必不能当重任?”
他知许闳此言是有意替他解惑,便略略微笑着冲其点了点头。
孟守文敛去笑,喝道:“进来!”
他转身,问叶增道:“与其坐等其进,不若我军先下手为强,依你之见,倘若我军此番渡河强攻,胜算能有几成?”
说罢,他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京信。
叶增顺势一指,道:“眼下均军所重之处,无外其所占淳国之河南十三镇;至于自天启出铭泺山、过岐水、北通军前一线粮道,倒无重军所护。裴祯性刚愎,不惮有人能够避其耳目而袭其后援。我军之前素惧均军之威,未敢存此之念;如今一胜之后士威大振,或可一试。”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烤肉香气,远远地便有守帐士兵将帐帘撑起,恭声道:“叶将军。”
“三千?”叶增闻言竟是一惊。
元光六年正月初六,河北大营红旗捷报飞马送抵毕止。
“非也。”叶增动动眉头,“均军自梁隐一败后,士气大有所落。冯将军等人大放空船、于烟河上下广布疑兵,确能威慑均军,使其不敢轻进。然梁隐既死,裴祯岂能甘心?以其贪暴之度,必欲寻隙而为爱将报此一仇。再者,均军自天启北上时日已久,粮草继之不及,全仰所占河南十三镇为之补耗,若是再不北进大掠。只怕裴祯麾下大军亦撑不过多时。”
叶增点点头。
叶增顿了一下,“若从冯、吴、杨三将军中择一领兵出战,以其宿战之能,当有七成胜算。”
许闳又道:“大殿下意欲亲身南下,犒问军前将兵,特地遣使来问三殿下之意。”
帐内暖意蒸人,地上火盆里炭舌张牙舞爪。
许闳站着,又憋了半天,方问:“敢问将军为何不带我等前去?是因张茂等人乃是将军旧部僚属,将军颇亲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