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叶增一瞟二人的神情,忽道:“你二人未说实话。”
那边二人闻声未语,反倒交耳嘀咕了许久,才又有人开口喊道:“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撤空,尔等路上未曾接令么!”
叶增接过,借着月色粗粗扫了一番,见是裴祯命均军烟河大营余兵近三万人马尽数撤入南岸所占之淳国重镇,坚壁清野,谨防淳军出兵重夺故镇的亲笔手令。
此时张茂已驱马而回,贴近叶增身侧道:“粗查过了,山前应当只有这两骑,将军莫须与他们多废话。”
张茂持刀的右手突然虚划过一人耳侧,带断其一缕鬓发,雪亮锋刃映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因见无论许闳如何恐吓威胁都撬不出那二人口中一字,叶增这才下马走近二人身前,令人撤去刀枪,注视着二人道:“我是叶增。”
那均兵张了张嘴,可神色却极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道:“天启皇室内变,陛下已携精兵撤离烟河前线,日夜兼程赶回帝都。”
自元光六年三月十二日始,淳国诸镇屯军所出马步援兵陆续抵赴河北大营,至三月末四月初,河北大营共增马步军计一万二千余。
话音落后许久,都没人再出声。
叶增脸色暗沉,在月夜下看起来愈发冷硬,“还是未全说实话。”
均兵答:“走了已有十四日。因事出仓促,陛下仅抽走一万人马,全师轻装南下回京。”
无人知道他说这些是何意,却也无人敢打断他的话,被俘的两名均兵更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下面将要说的话上。
许闳领命,却是迟疑道:“将军令属下回营,自欲何往?”
叶增于阵中环视,看见麾下这千余兵马如此整肃,一路上一直紧绷着的身板才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弹指几瞬的功夫,就有二匹均骑突闯入众人视线,驰速飞快,眨眼间便奔至山前不远处。
人马听令止步,默不出声地立在山前夜影中,但等叶增下令。
约莫过了三刻,出去一探究竟的三人才返回阵中。
叶增脸色有些暗,却仍是平静道:“你二人方才所言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撒空,此为何故?”
“的确古怪。”张茂方一上马便急着禀道:“整座大营竟无一丝人声,囤积柴草粮食的地方都已被人纵火烧过,像是此处均军业已弃营而走。”
张茂二话不说便拔刀出鞘,几下便将二人衣甲割开,上下搜了一遍,摸出几张裴祯手令,转而呈给叶增:“将军且看!”
他看着两个均兵嘴唇开始发抖,又道:“均军的手段,你们定是比我更了解。先是断手脚,然后割耳鼻,最后剖心肺。等人死后,又将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直待见骨才收手。那一夜我从头看到尾,看得很清楚。回营之后我一宿未睡,满脑子都是那人那马。”
许闳在他身侧,亦忍不住出声道:“莫不是均军已知将军今夜此行,特布空营使诈?”
到底是为了何事,会使裴祯出此之策……
叶增俯身,离那二人近了些,继续道:“当时我虽脱身,却不愿孤身旋走,因藏匿于不远处的石碓中,意欲借机救我同袍。均军守兵既得我同袍人马,便逼其说出淳军屯兵机要,我同袍自然不肯轻易屈服,结果想必你们应当很清楚。”
因而此地便成了叶增领兵出袭其粮道重营的头一处。
似是看见了这边阵中的均军旗帜,二人急急地勒止住坐骑,调头兜了回来,隔若夜色打量了片刻,方有一人高声喊问道:“尔等何人?”
叶增斜望他一眼,“不可能。”
“废话真多。”许闳轻啐一口,不等叶增再下令,便领了数人拍马奔过去,毫不费力便将两人抓了回来,扔进阵中。
但此令未于他率军回京前下达,却在回师途中命亲兵持令回营传谕,倒显得格外古怪。
有流霞自天空飘过,月转云上,天色不多时便渐渐黑透。
许闳站在旁边,昕得脸色大变,抬限去望张茂,却见张茂嘴角抿得僵直,想来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中丧身于均军之手的士兵应该不在少数。
“烟河冬日潮冷,陛下旧疾又犯,自二月末便寝疾在营,迟迟未动兵马。”均兵的声音阵阵发抖,不知是在怕张茂的刀锋,还是在怕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此番既闻天启剧变,陛下更是气血攻心,不顾病体执意亲自率军回京,不料回师途中病亟,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我等回营传谕的!”
待行过山道,已近岁时。
此种种荒谬的传闻曾令他感到错愕不已,却为孟守文所喜闻乐道,说是如此一来倒可令均军闻其名则不敢逆战。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话音方落,张茂便已张弓搭箭,下一刻羽箭破空而出,风声过耳,随即传来了对面马倒人翻的声音。
饶是叶增再镇定,也抑不住眼底惊色:“天启皇室内变是为何意?”
刀刃触鞘方铮叮一声轻响,另一人便已吓得大声道:“将军听我之言便是!裴祯寝疾是真,途中病亟亦是真……只是其率军回师路行不过七日,便已身薨于军中!至于焚弃荫山粮营、令南岸兵马撤回城中、于烟河一带坚壁清野等令,乃是出自裴沂之手!”
此处荫山粮营距均军的南岸大营仅有六十里,乃是裴祯特设用来囤积自天启北出铭泺山、过岐水、再经文安一路运至军前的辎重粮草所在。裴祯亲帅四万大军北上伐淳至今已逾一年,军需所匮亦非一日两日,自梁隐一连攻占淳国河南十三重镇后,裴祯便将麾下大军的粮草补给一线转向烟河以南,连派重兵加以防守,至于荫山前后的护营之兵倒是一减再减,以为无所可惮。
——这竟像是裴祯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再度出军进击淳国。
忽起一阵凌乱蹄声,自山间踏道而来。
方一出林,这一支干余人的队伍便打出均军的旗帜,揭掉马身上的油布,急速列阵,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思虑间,张茂自后策马轻轻靠过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将军,均营今夜倒是静得有些奇怪。”
二人一听此问,竟是面面相觑,无人肯答。
许闳行至阵前,亦是高声答道:“我等乃是奉了天启霍将军之令,自文安运送柴草而来!”
张茂皱眉,颇有不耐烦之意,冲叶增道:“将军休与此二人多言,直接交由属下处置便是!”
月光如银丝般透过树梢洒下,镀在正于林中噤声疾行的一行人马铠甲之上,将这一片冷硬铁色映出了些许柔意。
夜风轻凉,吹动叶增手中捏着的数封手令。
叶增的脸色慢慢变了,抿紧嘴唇未言,目光却转而望向荫山北面。
于此一点上,他倒是不得不佩服孟守文的前瞻手段。
叶增直身,眉头轻陷,“既如此,你二人身为裴祯亲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裴祯遣你二人回烟河又是何意?”
许闳听后惊怔,急忙上前拦道:“将军今夜自将千人出营,南下均军却有一万兵马。此事若叫三殿下得知,必会责将军轻进。”
两个均兵闻言,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神色从惊怒转为骇惧,显然是听过叶增之名,当下便住口不再咒骂,却也不肯回答许阑所问一字。
全阵兵马都绷紧了身体,噤声不语。
叶增整甲上马,手中长枪银尖一挑,出令前行,待见兵马已动,才低头望向许闳道:“那便替我向三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干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谁都无法这般轻易相信,那个当年纵统麾下大军横扫澜州晋彭二国、势慑天启文武百官、令贲宣帝因惧其威而亲笔下诏让位的休王裴祯,竟就这般死了。
叶增飞快一思索,又问那均兵:“裴祯回师共率精兵多少?何时拔营南下的?”
战马嘶鸣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有怒喝声响起:“我二人乃陛下身侧亲兵,尔等究竟何人,是欲造反不成!”
两个均兵早已被吓得涕泪横流,一人颤声道:“叶将军欲知何事,我二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将军饶我二人性命!”
叶增摸了摸腰间的刀柄,最后道:“自那一夜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倘是将来能俘一二均兵,定要好好问上一问,这些手段施展起来是否果真那般爽快?”
叶增低眼半瞬,随即利落道:“射马腿。”
两旁有士兵横枪压于二人胸口上,令二人无法动弹,又有人将短刀出鞘,置于二人颈间,岂料二人仍是不屈不服地大声咒骂。
许闳惊讶过后,脸上又露喜色:“将军,此正我军难得之良机!”
叶增冲许闳与张茂二人比了个手势,二人会意,分头拍马出列。
四月初的晚风已是暖意熏人。
便听那人顿时鬼哭狼喙道:“莫下手,我说!”
“不得轻动!”叶增低喝了一声。
他本是不以为意,可在今夜此刻看见这两名均兵的神情后,才觉出孟守文的话确有一丝道理。
他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将手令折好,回头递给许闳道:“且将这二人捆了,连夜送至大营中军帐下,并将今夜之事细禀三殿下,仔细莫出差错。”
所有人都为“身薨于军中”五字所震惊到了。
均军数月来未有所动,若是因裴祯寝疾在榻,倒也能说得通:可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亲兵传谕所留兵马尽数撤回城中,却绝非裴桢会做的事。
众人闻言愈惊,是未想到当此两军大战未定之际,均庭皇室竟会出此内乱。
张茂领命无声而退,飞快地在阵中点了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在山影夜色的掩映之下出阵而去。
二人闻言,脸色又变得惨淡了些。
均军于荫山弃营焚粮,可谓是自绝南面粮道,但却又留下完好无损的空营壳子,目的无外乎是要扰乱淳军视听。
几乎是下意识地,前阵中的校兵们皆纷纷持弓扣弦,前俯在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山道出口。
许闳不怒反笑:“何人麾下?淳军三殿下亲兵都统、鹰冲将军叶增之名,想必尔等定是听过。”
若依裴祯一贯作为,当初既只抽调一万兵马随之回京,定是打算在平定天启裴沂之乱后再度北上继续伐淳;以其征伐多年运筹之度,绝无可能在短短十数日内做如此反复。
那人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尔等何人麾下?敢于我均营背后撒野,是不想活了!”
叶增脸色平静,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年前两军初交战,我与一名同袍奉命过河刺探敌情。那天晚上风极大,回去时一匹战马眼睛被碎石刮伤,发起癫来,招来了均军守兵。我侥幸携报脱身,同袍却被连人带马生擒。”
可眼下看来,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叶增立身马上,顶着夜色望向远处,点头道:“传令下去,便按前所计议,分兵倍道而进,遥见均军辎重粮营则止。倘是途遇均兵来询,便答乃自文安奉令运送柴草入仓。”
两名均兵闻言脸色又是一变,身子明显僵硬了。
叶增默不作声地立在马上,借着微淡月光打量着这二人的神色。
当初孟守文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划拨他麾下之时,他本是存了疑虑,担心这些别镇之师难以统带,却没想过年初淳王遣使分赴诸镇屯军传谕河北大捷时,他叶增手刃梁隐之威名早已遍闻各营兵马,此番奉命南下的各营马步精锐对他的敬服之度绝非河北大营将兵可比,而西川、剑阁二营人马在他麾下更是令行禁止,毫无骄躁之态。
自二月末至今,两个月来均军迟迟都未再整军渡河,营中自孟守文以下诸将皆以为是河上疑兵之效,而裴祯则因梁隐之死不敢轻进。
到了此时,两名均兵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一阵竖着均军军旗、明枪利甲的人马哪里是来运送柴草的辎重兵,分明是由淳军兵马伪装的,当下又惊又怒,连声破口大骂起来。
许闳顿了一下,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中小声骂了句“直娘贼的均军狗兵”,便转头去望叶增。
行了约莫两个对时,才从阵前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人策马出列,反身驰至阵后,寻到压阵之人,低声道:“叶将军,前方过山便是了。”
孟守文随即敕以西川、剑阁二营共三千精锐归叶增麾下统领,余兵均分诸将帐下,又令全军于烟河北岸深沟壁垒,力防均军再度渡河强攻。
另一人愤声答道:“大皇子裴沂奉诏监国,却于日前贿通侍中刘仁翰,在天启自立为帝!”
士兵领命而退。
虽已猜到均军定有大变,否则也不会无端撤空荫山粮营,可谁能想到竟会是裴祯亲自率军回师!
“住口!”许闳早已不耐烦,翻身下马,一跨步便踩在其中一人肩头上,“我且问你,荫山粮营何故被撤空?”
不多时,人马便裂为两阵,分别自山道两旁绕行前进。清凛夜色下,隐约可见被山脊遮挡在后的那一片灰沉沉的均军粮草屯营,其间插矗着赤红色的均军大旗,纵是隔山亦能看得清晰无二。
叶增点头,眉头轻锁,“且去探探究竟。”
叶增转身命张茂先行整肃兵马,口中道:“不过只十四日而已。裴祯既死,兼之天启又起大乱,而烟河战事未定,均军上下人心定有所浮,大军必行不快。我未携辎重,倘以轻骑速进,未必不能将其追上。”
士兵们闻令,乃缓缓收起短弓,可攥着马缰的手却已松开,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自梁隐战亡至今已有四个月,两军之中对于他叶增的传闻更是随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夸大不实。当初孟守文为彰河北大胜,特意将他射杀梁隐一举奏为手刃梁隐,不久又被人传为是他生擒梁隐、于均军面前按而斩之,而百人火筏攻船之功也变为他叶增一人独勇,传闻更是说他孤身登船、于火海乱箭之中将孟守文教出生天。
不远处的均营无灯无声,竟似一座死营。
张茂慢慢地收刀入鞘。
战马口中衔枚,嘴被草绳紧紧缠住,身上披裹了油布,不少仍在向下滴水,油布之下驼着些许柴草,正由士兵们牵着快速穿林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