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战勋彪炳,人不争言,倒是难得。”孟永光微微点头,目光停留于那一袭黑甲之上良久,却又微微皱眉,“只是太硬。一把骨头,处处皆是分明棱角。”
“浅浮心思,一戳见底。”孟永光冷哼着,“出身越是微寒的人,在被施以极大恩惠之时,便越是会感怀在心。他这是欲将叶增据为一己亲将,却未曾真将自己放在淳主之位上思量过。”
孟永光闻言微微展眉,“太傅到底是豁达。”他的目光在席间巡扫了一圈,“方才好像是瞧见了一儿的身影。多时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
提到女孙,老者的脸色便愈发和善起来,“劳王上记挂着。”
孟永光亦点头:“太年轻。”转而又道:“亦难用。”
案沿鎏金耀目,他伸手去摸其上酒盏,却被人轻轻挪开。
叶增将手中酒盅重重地搁在案上,目光一扫,便断了许闳后面意欲继续说的话。
孟永光从榻侧抽出一本札子,推过去,“日前三衙呈上来的。”
老者自是知道他这一番话所指为谁,目光亦探向帘外厅中的筵席间,觥筹交错间依稀能辨出正向诸臣赐酒的孟守文的身影,由是注目打量了许久,脸上笑容未变丝毫:“老臣却以为,三殿下颇有孟氏祖上遗风。”
老者按过,揭开札子,从头慢慢看到尾,眉头终是一动,神色也变了 :“自十四岁从军至今已近七年,竟是只有功而未留过……此等运气,实属罕见。”
老者低眸,沉静半晌,方复微微笑道:“恐怕王上心里早有定议,又何须来问老臣?”
“王上病体未愈,今夜本就不该设宴。”老者素袖微拂,收回手,一双眼炯然有神。
“那是秦太傅的女孙。”许闳在他身旁坐下,扯开个笑,“朝臣女眷之中,便只有她一人能穿红衣入宴。”
边廊之上,女眷席间,少女挪步走至席尾,轻轻地坐了下来。
老者亦转动目光,未答,只笑道:“在此之前,我淳国已有二朝五十余年都未曾除拜过鹰冲将军了。三殿下拜将,确是好魄力。”
直到被人再次叫了一声,叶增才转过头,见是手捏酒盅的许闳,便颉首道:“何事?”口中虽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开来,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一抹正红色的背影。
“据传秦姑娘天姿极其聪颖,凡书页过目一遍则不忘,太傅甚而还为她筵请了通晓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在府,教她知习此道。若论朝臣女眷之中谁最识文懂礼,必是秦姑娘无疑。
叶增看着他,听得明白他这话中之意,可眼底竟是一片坦然,问道:“大殿下可是她的心上人?”
这酒不似军前之酒,清甜入口,却是寡淡无味,全然无法烧褪他心底里的那一道浓重朱迹。
叶增陡然回过神来,攥着酒盅的右手有些发僵,眼神似乎有些怔疑,半晌后才对上许闳的目光,又微微一皱眉。
叶增沉默片刻,忽而道:“幸而她并非是三殿下的心上人。”
叶增仍旧挪不开眼,口中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一瞬刹间他似乎听见自己腰侧挂着的空鞘虚鸣了一声。
老者放眼打量着,未再开口。
许闳被问得一愣,喏道:“这、这……属下却是不知。”
孟永光目光微移,转而盯住席中的那一袭黑甲,“说到英雄……太傅以为叶增这个鹰冲将军又如何?”
“太傅已是久未陪我说过话了。若非今夜设宴劳军,怕是太傅仍怠于入宫来。”
许闳脸色已是有些尴尬,飞快地喝了几口酒,道:“太傅女孙闰名秦一,乃是大殿下的心上人。”
孟永光淡笑道:“亦无法不记挂。前几日守正还在我跟前提起了她……一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罢?”
“……其实秦姑娘貌虽娴静温婉,却算不得什么绝色。毕止城中比她貌美的姑娘大有人在,便是在今夜入宴的女眷之中,她亦不过是中上之姿罢了,将军许是久在边军,所以不识女子颜色……”
孟永光动动嘴角,似是露出点笑意,可眼里却仍是淡漠无光,“我这几个儿子,太傅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孟永光却道:“我这几个儿子,嫁给哪个都是好的。”他缓缓将身子躺平,微闭了闭眼,“况按太傅之言,这年轻人的事情,便留给年轻人自己去处置罢。”
“裴氏不仁,如何能致天下太平?”老者慢慢道,“如今裴祯既死,裴沂莫论谋略决策、心智手段皆远不如其父。乱世之下英雄何出,眼下还未可过早论断。”
孟永光疲乏地闭了闭眼,鼻间低哼一声,弱声道:“南面战事方靖,他不想着如何去收复那河南十三重镇,却怕我会在这时候死了,几番拜表求请归京……若非是举朝文武皆附他所请,我定然不允他就这般回京。”
可谁知只这一眼,便恰触上她侧头轻望而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却又将好停留在了他身上——
“秦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都说大殿下早已做好打算,等再过几年,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便会向王上请旨赐婚。”
墨色帘珠细细密密,孟永光半卧于御榻之上,脸上不存血色,声音略显疲倦,语气微弱,探向筵席间的目光一派淡远苍素。
“三殿下受命代王上去向诸臣赐酒,因怕将军出营入京、在这王宫大宴之中不甚习惯,特差属下来陪将军说话解个闷儿……将军?”许闳说着话,亦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确属罕见。”孟永光声音沉淡。“十四岁入永沛大营,驻屯锁河山西;十六岁遇冯徽赏识,被逾例选入其远探斥候军下;十八岁逢冯徽左迁,随调入河北大营,同年逾例被除校尉;二十岁,以边将之身逾例受拜鹰冲将军;二十一岁,因功奉诏入京诣阙——七年之间,所受封擢无一不是逾例。太傅历仕三朝,何曾见我淳国出过此等运气好的将材?”
“你多虑了。”他慢慢道,只是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抬眼望向斜对面。
老者望着手中的札子,低声道:“且举凡立功之处,多为逾矩之行……也难得他七年间所遇之人俱是不守陈规之辈,否则若以军法论处,当早该遭贬受罚才对。”他抬眼对上孟永光的目光,微笑着点头:“岂止处处皆是棱角?分明无一处不是刀锋。”
孟永光睁眼,顺着他的目光一并望过去,半晌又重重低哼一声,道:“太傅未免过于抬举他了。百年前诸侯混战经年,武成帝以淳王之身入主帝都天启,下‘与民休息’之诏令、创‘三十税一制’之国赋,其在位时大贲朝之昌盛,孟氏分家谁可望其项背?只可惜其嫡子嫡孙们不成气候,自武成中兴不过百年时间,我大贲朝便败在了宣帝手中,徒让那裴氏贼子篡了帝权。”
老者端坐着,微微笑道:“王上不见老臣如今须发皆白,如何未减当年一分?王上治国数年,劳心过甚以致痼疾缠身,今逢卧榻多月,未免徒生悲心,实是大可不必。再者,王上膝下诸子今已皆成大器,王上无需担忧身后主事,淳国王庭定当无恙。”
许闳又是一愣,半晌后无奈一笑,“将军还真是……非寻常人等可比。”他搁下酒盅,道:“将军莫不是认真的?”
那端殿幔重重垂迤,一片娉婷袅娜之中,独此一出红色灼他眼底……直烙入心。
许闳打量着他的神色,目光逐渐转为诧异,“将军?”见叶增依然无甚反应,他便又望一眼少女,脸上乍然露出些许明了之情,不由压低声音咳了两下,重重道了声:“将军!”
孟永光瞟向他,目光不由暗下去几分,脸色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当年先王临终前,曾委太傅教我治国……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太傅却仍是骨清神明,气色不减当年一分。”
老者默然片刻,半笑半喟道:“只可惜三殿下好绝色,一儿倒入不了他的眼。”
丝竹声清丽飘逸,绕梁入耳。
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难用与否。”老者推回札子,倾身回道:“怕亦不需王上来思量……这年轻之人,便留给年轻人去用罢。”
叶增缓缓地饮酒,却不再言语。
老者仍是笑,“三殿下尚还年轻,心气略浮亦不为怪,待多磨砺几年,必会稳重得多。王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当初年少的日子?况且若论此番战功,叶增倒也配得起这鹰冲将军一衔。三殿下此举并无过处。”
“叶将军。”
他微怔,却未闪躲,迎着那目光注视回去。
叶增凝视许久,只觉那红色已经印往心底里面去,除此红色,这盛宴之间便再无其它任何颜色。
许闳自当初梁隐一役后便跟随他左右,至今已近一年时光,对他的性子自是了解甚多,眼下觑见他这模样,便随他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秦姑娘父母过亡得早,自幼便受太傅格外宠爱,王上亦颇疼惜之,常诏许其入宫随诸位殿下一起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