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马儿跟随他已有五年,平日里习惯了泼蹄纵驰于广袤疆场之上,一朝受拘于这朱墙高城之中,又怎能忍得住不发躁。
那一次他一共射杀了五个人,缴得了三匹上等北陆军马,自己只有胸前挨了两刀。战后他被直接叫去冯徽帐下,因功得入其远探斥候军。冯徽叫他从缴得的三匹北陆军马中择一匹为坐骑,他便选了这匹当时还未被人骟过、脾气暴躁得无人可制的马儿。
她便道:“将军于三殿下有救命之恩,三殿下自然视将军为心腹大将,欲留将军于毕止以助其成事,可王上却不一定愿见将军成为殿下一个人的亲将。将军若欲解去三殿下亲兵都统一职,非王上开口不可,然将军年轻,军前行事亦常逾矩,王上定会于此多有顾虑。将军若想解职之后南回军前,只怕须得仔细想想待明日觐见时该如何在王上面前答话才是。”
秦一两只手交握在阔袖中,腕线皓白,在这夜色中愈显柔皙,脸上有一丝惊讶:“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叶增的思绪犹陷在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中,未答却反问:“秦姑娘不以大殿下为心上人?”
其后这马儿跟随他从永沛大营调至河北大营,又随他从河北大营来到这国都毕止。不论是从崎岖山林到那广阔平原,还是从冷血疆场到这暖殿华阙,它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日。
秦一笑笑,抬手拨弄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回首去望远处,道:“我府上的使女已在王宫西门处等我许久了。”
叶增右手一紧,转头就见它不耐烦地扭动颈鬃,当即出声低斥了它两句,伸手去拍了拍它的背,试图安抚它。
秦一瞧见他那一对紧锁的粗眉,问他道:“留在毕止总要比在河北大营中舒服得多,将军果真想耍回到军前?”
“将军想回军前,”她又看向他,“却不知三殿下是否打算再让将军回到军前……须知入京诣阙,可不是随便哪个边将都能享得的殊荣,而将军身为三殿下的亲兵都统,又如何能不追随殿下左右?”
马儿在侧忽而猛地甩了一下长尾,紧跟着重重地嘶喘了一声。
秦一凝眸瞧了他一阵儿,才退后一步,未答他这话,只笑着转身,独自行往王宫西门去了。
王城静肃,冬夜冷风一吹,这天幕似也斜压下来,将这本就沉闷的宫阙勒锢得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叶增听后沉思了许久,才缓缓抬眼道:“多谢秦姑娘。”
他便再也没能收回目光。
她转眼,口中轻道:“当初初闻将军大破梁隐之部、手刃梁隐之事时,毕止亦有人传将军生有神力、身高八尺、三头六臂……这些传言岂非亦是真的?”
秦一闻言,渐渐止住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叶增沉默片刻,道:“秦姑娘倒是颇知世事。只是永沛军中虽苦,却亦比不上永沛一带山民之苦。”
叶增定定地看着她,只觉这朵笑也如那红色一般,已经凶往自己心底最深处去,虽不知该如何还她这礼,却终还是开口道了声:“秦姑娘。”
他出身猎户之家,自幼贫苦,常有阖家都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只是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弓法。十四岁那年饥荒,举家逃荒时父母先后于途中染疫而亡,他只带了半袋水,一个人背着短弓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来到永沛大营驻地,又在外坐了两天一夜,才被破格收编入伍,做了前锋营中的一名骑射手。
叶增低眼,“秦姑娘若有以教我,我自当愿闻其详。”
就这般独自一人牵马立了许久,他才恍然转神,低头,用力攥了攥手中马缰,欲牵马继续向前走。
可待他入了永沛大营之后才发现,原来在军中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柴草器甲从未有补足过的时候,大批战马在山区地带更是供养甚难,他虽是名为骑射手,可却从未有过一匹专属于自己的战马。
她竟也不趋不闪,任他这般可算是无礼地盯着她看,半晌才抿抿唇,动动眉睫。
叶增猛拽着马缰,几番喝斥才令它安稳了些,然后将它带去王宫中冬日里暂废不用的马场箭道上跑了数圈,待见它不再似先前那般焦躁难抑后,才松松挽起缰绳,将它牵住沿来路向回走去。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兵剿寇。
叶增哑然许久。才道:“宫宴之上,我却未曾留意那许多女子。”
秦一嘴角扬起,轻叹道:“果真是直白的性子。将军若是真想回到军前,我倒有几言,不知将军是否愿听?”
叶增一怔,一时倒不知能说什么。
叶增回神,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粗人罢了,哪里会给马起名字。”
未行数步,却见前面有数名使女簇拥着一人缓步行来。
待她走得远不见影,他才回身,慢慢松开手中已被攥得有些发烫的马缰。
叶增立刻执辔转身,“我送秦姑娘过去。”
“方才见着这马儿时,”秦一靠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起它来,“就觉得它和我平常所见的那些马儿差别甚大,将军可愿同我说说它的出身?”
于是一人一马,便一直到今时今刻。
可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叫他的声音,宛如弱水淌过心间。
这话可算是咄咄逼人,但他自己竟是未察。
秦一眼帘一垂,嘴角含笑:“素知边军男儿性粗不拘小节,却没想过将军做人会是如此直白。这般直白的性子,怕是会觉得住在这王宫侯馆之中甚是憋闷罢。”
叶增脸色一变,显然是未听过此等传闻,僵立许久,突然开口道:“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马儿一出厩便躁动不安起来,一路行一路尥蹄甩尾,兴奋之状难以言表,一副蠢蠹欲动着想要冲出王城的样子。
秦一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能看出他的走神,遂微笑着转言道:“这马儿可有名字?”
……未曾。
她见他僵着不语,便冲他微微行了个礼,又叫道:“叶将军。”话音落时,嘴角又扬起朵轻笑。
叶增望着她道:“元光元年,永沛大营所辖山区曾起寇乱,这匹马儿是我那时从山寇手中缴得的。道地的北陆良骏,本是休国向蛮族鄂伦部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遭了劫,落到了山寇手中。待这一群山寇流荡至锁河山西时,恰遇我淳军出兵,一役而被尽数剿灭。”
锁河山脉南北走向,横亘于东陆的东北部,亦为中、澜二州的分界之山。山东的晋北走廊素来是澜州最富饶的粮区,休国之富足多赖于此;而山西则是狭隘崎岖的山林地带,气候恶劣、地质贫瘠、交通不便,居于此地的淳国山民多是世代为猎,日子极其贫苦,尤以永沛一带为最。然永沛虽地势险恶不便耕种,却是淳国控扼锁河山区、西望瀾州晋、休、彭三国之边防要塞,因是连年均屯驻有大量兵马。而需经年累月地为永沛大营输运粮草器甲,亦成为了淳国三司多年来的首难之事。
她显然也瞧见了他,待到走近,更是偏过头来朝他望了一望,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可如今他人正在毕止,见识过了淳国最华贵的屋宇、尝过了淳国最美味的菜肴、饮过了淳国最上等的美酒……还遇到了这个他从来未曾期冀能遇到的女子。
夜风缓滞,吹动他心头那一道朱迹,冰冰凉的沁心。
叶增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脑中竟突然忆起了那一日在大营中军大帐中,孟守文似笑非笑地问他道——可曾想过去毕止?
虽不解她为何会与自己主动搭话,可他却没想要开口相问,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将她这一张安然娴静的面孔与那抹红色和那朵轻笑一同印进心底里去。
那时他铁了心地想入行伍,其实只是为了可以不被饿死。
他盯着她的笑,“确是无一刻不想回到军前。”
叶增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些,低声问:“我明日可还能再见到秦姑娘?”
自十月二十七随孟守文北出大营至今,他无一刻不在想念军前那一群浴血同袍的兄弟们,更无一刻不想回到那冷硬潮湿的大营兵帐中。
秦一却问:“谁言我已许给了六殿下?”
秦一又道:“将军不知当初河北大营捷报二番入京之后,举城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之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手刃梁隐、又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将军若说自己是粗人,则我淳国还未有过此等粗人。”
王宫西北角处的御厩内光线昏暗,守卫持烛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增亲自来给坐骑上夜草,又眼睁睁地看着叶增解缰牵着战马走出厩外,却不敢多说什么,亦不敢跟上前去,只得默默在后将门掩了,任他自往而不问。
“叶将军。”
他的心头便忽然滚热起来,仿佛烈酒入腹,辣意腾升。
然后突然想起,自己竟是真的忘了问她一问,今夜到底为何会在此主动与他搭话。
“为何?”她又问。
秦一听得认真,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原来叶将军出身于永沛大……我尝听人说起,若论淳国边军之苦,最苦不过永沛大营。但凡是永沛大营出身的将校,多为意志坚勇、能吃旁人吃不得之苦之人。”
他道:“那些好听的话我亦不会说。终不过是觉得,河南十三重镇仍在均军手中,菸河南岸河防尚未巩固,若真叫我在此时留在毕止,我心中总归是放不下南面边事的。”
叶增一挑眉,看着她,却不再言语。
“粗人?”秦一笑着低眼,“将军是未见今夜宫宴之上,多少女眷都在称赞将军英武过人、年少英雄。”
叶增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
宴散之后,已过亘时。
马犹如此,更何况是他。
她却摇摇头,“不必劳烦将军。”继而又笑笑,“我平日常受召入宫来陪王后说话、所以多是出入王宫西门,而非寻常女眷们所走的南门,明日逢王后每月斋戒祈福,我亦需早起入宫来.今夜与将军便就此别过罢。”
此处殿阙稀少,更非入宴女眷们的出宫之路,他皱着眉还未细想,却知自己已是趋避不及,便握住缰绳侧身站稳。
秦一笑笑,“宫宴之上多少美色,将军竟都未曾留意,莫不是真如流言所说那般,与三殿下私存暖昧?”
叶增点了点头,心道我不仅知道你是秦太傅最疼爱的女孙,还知道你是淳王长子孟守正的心上人,更知道你自幼聪颖无双、博闻强记,连北陆蛮羽外族的书文礼仪都通晓甚多……
叶增却不曾注意到她目光有变,又道:“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京中的礼数。”
然而眼一抬,就瞟见数人之间,一抹红色正在当中。
他蓦然回头,见她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未走,不禁怔然不知作何反应,再向后一望,就见其余数名使女皆已行远,独留她一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