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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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静的夜里,这么敞的殿内,他听见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里无甚笑意,只淡淡地透着股子落寞之意。
黑袍男子一扬袖,眼睛又闭起,“晚膳过后,送来。”
她裸在被外的肌肤触上那湿冷的潮气,不禁颤了下,又裹紧了被子,才道:“但问无妨。”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稳,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他却似无事人一般,自顾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而后又轻笑:道:“诸位大人怎么了?莫不是在下先前之言错了?难道诸位不觉得,纵是天仙下凡,也难及陛下此容么?”
朱雄抬手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陛下,臣等……臣等琢磨着,这都出来近两个月了,陛下恐怕是要憋坏了,所以这才、才……”
英欢怒极,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长如葱管的指甲齐根而断。
她是邰涗国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国史上第一个女帝。
狄风脸上略有一丝动容,硬唇紧抿,立在殿外,待宫人进去通禀过后,才缓步而入。
这一句大不敬之言从他口中道出,殿上诸音瞬间皆弭,空留筝弦断声,在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来撞去。
女子又是轻笑一声,笑里带了娇吟,一缩腿,便脱开了那男子的掌。
英欢眼里忽地一闪,手缩进宫袖中握了起来,他?
他微一握拳,扬起下巴道:“陛下既言,实也不难,但等在下返朝禀过我上,于国中选百十个一等一的美男子,送至陛下面前便可。”
英欢的指甲陷进掌内,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发颤,“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没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国的边境大镇、要塞之地,朕还在纳闷,邺齐何时有了此等猛将,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乱,还占了逐州!原来是他!”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蓦地绽放,热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见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着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英欢半坐起身,拥着红底金丝锦被,懒懒地靠上墙,红唇一弯,脸上笑意敛了些,“出得这殿外,若是敢开口胡说,休怪朕无情无义。”
狄风起身,站稳,踟躇了一刻,“陛下……”
英欢轻摆一下袖子,身旁候着的几个宫人便都会了意,往后退去。
这么说来,那女人的眼睛当是蓝黑色交了?
古钦一不起身二不还嘴,看也不看那人,只微一挑眉,抬眼又冲英欢看去,笑道:“在下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况且,在下实非邰涗臣子,自是心中有话便直言了。此次自邺齐而来,实是奉了我上旨意,想来赎先前被狄将军掳至邰涗国内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无一例外,便是无一例外了。
手指轻轻抚过宁墨先前躺过的那一边,冰凉的缎面竟是异常柔滑,像极了他身上的皮肤。
乔妹摔倒在地上,却跪着不起,颤声道:“陛下息怒,是民女不懂规矩,不知该如何服侍陛下,还望陛下开恩,不要赶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那人不动,任她的手放在他额上,冰凉的指尖触得他愈发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纱帐,身子微微往外面侧了一侧。
将手中书卷搁在一旁案上,他对那女子道:“叫什么?”

三月初二,上以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为水陆行营都部署,东进御之,意取逐州;二十二日,两军同失粮道,邺齐押粮民夫凡八千人尽为狄风所掳;时二国不穆多年,罅生久已,待及阵前,邺齐大军鼓骂不堪入耳,狄风以粮道既断、久峙不利,遂罢兵归朝。
古钦愣了愣,迟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
狄风看着眼前这双水光波涌的眸子,喉头干了一瞬,嗓音一哑,竟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是道:“臣……”
又有四名将帅立于帐中两侧,负手跨立,身形笔挺。
座上男子一袭锦织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绣,纹路压着纹路,一圈连着一圈。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会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整整十年?
纵是千般国色,万般妩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扰不了他的纲常。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结,开口,嗓音甚是沙哑:“陛下,臣有罪,愿服军法!只求陛下……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一家老小……”
英欢轻轻一晃宫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么,怕是邺齐国内人人皆知罢?”
前方上座传来女子柔缓的声音:“起来说话罢。”
那目光有如利剑,直直劈进她的眼中,叫她慌乱万分,胸口咯噔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碎了一般,扎得心疼。
心里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该是多好!
帅帐外帘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进来,脚下过裸襦裙一绊,险些就要跌到在地。
玉暖生烟。
古钦犹在怔愣,耳边已响起她在上万般深冷的声音:“回去告诉贺喜,倘是他肯来做朕的男宠,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送还给他!”
英欢放下袖子,脸上笑意渐消,眸中透寒,“若想赎人,可以。只不过,朕想要你邺齐国中最俊的男子。”
身后已有人在笑,他猛一惊神,这才恍然,不禁抬头,复又对上英欢的目光,心中略有愤愤之意,才知她是故意叫他难堪。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头,一下连着一下,那声音,在这空旷帐内煞是惹人心惊。
狄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沉思半晌,不语一言。
于是他起身,抬头,一眼便望见那个在殿侧负手而立的男人。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狄风,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若是御驾亲征,奈何朝中自始自终未得有闻?”
那一笑,三分英气,二分风媚,五分傲然。

英欢看着面前古钦脸上色泽万变,唇侧一勾,眼角一挑,心间一笑。
诺大天下,偏偏生了她!
英欢面上颜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终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声声称自己有罪?”她转过身来,“南岵北戬中天宛,谁闻狄风不丧胆?你一世战功,却毁于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可他却顾不得赏玩,脚下如风,跟着黄衣舍人直入禁中去。
一头黑发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温玉,独一双褐眸寒彻心骨。
塌边,跪坐着一名男子,头发从鬓边垂下来,碎碎地撒了一肩,衣着齐齐整整,上好的罗纹平展棉袍,宽袖敞开,一双手骨节刚正,十指修长。
英欢不再言语,待看见他一步步出了那殿门,才拉过被子,躺回床上。
…………
男子褐眸微眯,靠上座背,对下面诸人道:“若都无事要奏,便都退下罢。除守城一万人外,其余人马明日皆数开拔回京。”
狄风的拳攥得更紧,头低下来,“臣……是来请罪的。”
地上男子面带苦色,膝盖向前挪了两步,却马上被两旁带刀侍卫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不论何事,只要她一插手,他便没一次顺当的!
乔妹望着他,轻轻点点头,道:“逐州地处邰涗与南岵的交界处,民多为几地杂生,所以民女的眼睛会带点蓝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国内,那边的女子眼睛多是蓝中泛黑。”
那男人,道她荒淫无度。
……那人傲骨其决,多年来视她为眼中钉,处处为绊绝不休;可她竟没料到,连他御下之臣都能这般放肆。
狄风眼眸一眯,抬手冲那男人揖了一揖,“宁太医。”
宁墨闻得此言,心里顿时又凉了三分,回头去看,却看不清她的脸,不由低眼,“臣斗胆,想问个问题……”
他撑在床侧,默然片刻,才哑着嗓子道:“陛下……可是对所有男子都似这般?”
正兀自想着,古钦便朝大殿銮座之上望过来,眼中含笑,触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欢唤来个小宫女,“上盏茶来,给狄将军赐座。”
那女子不敢抬眼,浑身瑟瑟在颤,小声嗫喏道:“乔妹。”
他舌尖滚过她的耳根,流下一条晶亮沫痕,贴着她脸侧问道:“怕朕?”
狄风心中大惊,面上之色也稳不住了,邺齐国派使臣来?
女子撑塌而起,锦被自身上滑落,里面竟是未着一物。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两步,单膝着地,带得身上的盔甲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诺大的景欢殿,就只剩她和他。
狄风一张脸冰得渗骨,盯着古钦,心里恨不得抽刀上前,将那狂妄男子于殿上斩成两半。
他斜眉半晌,大掌一扯袍襟,半宽了衣物,又看了看那乔妹,道:“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英欢抬手,宽宽大大的宫袖顺着裸腕垂下来,“宁墨,你且先退下。”
宁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动不动,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让至一侧。
屋外天色已有一丝亮意,床顶黑色承尘上的金色钿花映了窗子那边透过来的光,迷了她的眼。
狄风脸色愈黑,拳握愈紧,“休说京内未闻,便是臣在逐州与他对阵,都不知那人是他。后来还是一路斥候过江探路时,机缘巧合听见那边营里说的,这才知道!”
乔妹一颤,将眼睛睁开,一下便撞上他似锋刃一般的目光。
诺大天下,何人能比那人更荒淫?
荒淫无度。
当日……那人玄甲白缨,座下之马通体遍黑,臂下银枪熠熠生辉,纵是隔了千军万马,也能觉出他于邺齐阵中那摄人的威势。
古钦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文臣武将尽列于前的大殿之上,她竟能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应对。
来者甚是年轻,姓古名钦,为邺齐国三年前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而今官至五品,说是天资卓绝,颇受贺喜宠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时常在崇勤殿给贺喜讲书。
乔妹湿睫微颤,心仍惶恐,慢慢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轻轻攀上他的肩,唇缓缓凑近他的脸,闭了眼睛,一点一点舔吻他的唇角。
两国断交已有好几十年,莫论近十年来的处处为绊,但说刚刚结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为何邺齐此时会派使臣来!
狄风心里一震,慌了起来,“臣并无此意!”
景欢殿。
贺喜此时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着敞袖中衣,行至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道:“过来。”
他动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陛下有何吩咐?”
黑袍男子本是眯着的眸子蓦地一开,里面火点乍现,望他半晌,才一扯薄唇,道:“朱雄,你何时也管起这档子闲事来了?”
她抬手,气势迫人,将案上酒盅举起,猛地一倾,盅中琼液骤然泼洒下来,溅至他脚下,酒渍沾了一袍子。
一字一言,掷地有声,震得这殿上人人都僵了。
她靠上蓥金石案,从桌上抽出几封折子,往后一扔,那些折子,哗啦啦地摊开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齿发痒。
虽是从未见过,可她却独独霸着他心中一角,长达十年之久。
英欢收回手,唇却凑上前,吐气如兰,在他脸侧道:“你怕什么?且把心在肚子里放稳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头上来。”
莹莹美目,泛光红唇,端的是那张记忆中的脸。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只是此时此刻对着她,他却开不了这口,说不得那男人的好话。
头顶殿门上高悬的三个大字,刚劲苍松,力道满注。
狄风颓然垂目,“原本两军同失粮道,对阵之时仍可拼死一搏,未尝没有胜算。可那人的手段实在低劣可恶,竟让人在阵前擂鼓激喊,道邰涗皇帝陛下荒淫无度,后宫男宠无数……阵前将士们听了此言,哪个还有心思作战?臣别无它法,只得收兵回营。”
当日那男人于两军阵前道她荒淫无度,令她蒙辱于邰涗禁军之中,今日她便将那羞辱,百倍奉还与他!
宁墨口中一声微叹,声音几不可闻,走去外面,取了衣物来,一一穿好,又转过身来望着她,道:“时辰还早,陛下多歇息歇息,臣先告退了。”
这种货色,也敢往他面前送?
狄风低头,“是。”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耳边又响起那话。
贺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缓缓揉捏一阵,又扯开她腰间绸带,向下探去,一按一压,抽回手,放开了她。
声音不急不缓,却似二月飞雪,字字透着股冷意,蓦地让这帐中之人打了个寒战。
立即有人上前,将地上男子拖至帐外,帐帘一掀一阖,外面有碎风闯入,带着点点草香,将帐中血腥气冲淡了些。
那眼眸,黑中泛蓝,听人道,是这西边女子特有的奇处。
大营内马声渐歇,各帐也都静悄悄地没了声息,惟有巡勤的兵员点着火把,趋步缓行,处处查看。
更鼓打罢,雨声渐大,霭霭水气淹了一屋子。
虽称不上绝色,但她那凤眼樱唇带了些这西地独有的风情,看在眼里,也算是悦目。
英欢于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动银筷,眼睛只打量着坐在下首右侧的那个年轻男子。
原来如此。
只除了一个,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向狄风,语气弱了三分,“起来罢。御史台弹劾你的折子,朕本就没搁在心上。这次,不怨你。”
怀中之人像小猫一般缩成一团,眼角含泪,咬着嘴唇,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连营,兵马声沸。
狄风甲胄未卸,满面戾气,自坊巷下马,便一路直行。
座下一名赭甲男人上前,浓眉飞扬,开口道:“陛下,逐州城内的降官今日送了个女子入营来,说是那城中最美的……”
说罢,眉尾一挑,眼神也跟着变得凌厉起来。
黑暗里,英欢唇旁划过一抹带了讽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问的是这个……压了压声音,淡淡道:“是。”
古钦不禁又愣住,她……
女子抬手拢了拢脑后的长发,回头对他翘唇一笑,眼里俱是妩媚之情,“不过,你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后,常来罢。”
…………
英欢眼帘一阖,冷冷一笑,“那人一世狠辣,唯爱民之心可称道。你这回虏了他八千无辜百姓来,他断不可忍!不信的话你且等着瞧罢,此番这使臣定是来要人的。”
她转身走过去,从案上翻出一笺纸,脸上神色微变,道:“职方司今日呈来的折报,那人遣使来邰涗了。”
女子手臂轻轻一抬,往耳垂上按进一朵金珠攒花,朱唇轻启:“宣。”
狄风皱眉,摇头,“陛下莫非知道?”

声音不高不低,却极具威严,叫人抗拒不了。
英欢口中尽是冷笑,“邺齐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品武将,就能将你团团玩于掌中?这若说出去,怕是会令天下五国、诸臣将校笑掉大牙!”
他狄风识人,向来是以血性而断。
举手投足间颇有风范,席间言谈不卑不亢,措辞得当,连邰涗朝中平日里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对他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四月初八,邺齐遣使至遂阳,上命人迎劳于候馆;翌日,奉见于九崇殿,赐宴诸臣将校。
“冲你这双眼睛,朕留下你了。”
乔妹脚下轻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侧,仍是不敢抬眼看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了。
那个男人,说是血性万丈,也毫不为过。
座下八步远处,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披甲武将,头上无盔,嘴角渗血。
他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后,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烫的大掌将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红印。
为帝王者,当如是。
乔妹在他怀里,不可遏制地颤抖,嘴唇僵白得紧,声若蚊音:“民女……不敢。”
那男人身旁随随便便一个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风姿,休论别的名臣武将了!
英欢脸朝他这边一侧,挑眉道:“怎样?”
古钦看着她那神色,竟一时间怔了神,直等身后有臣僚低咳,才乍然回过神来,慌忙道:“敢问陛下想要何物?”
邺齐后宫三千佳丽,说是三千,确有三千。
文臣仕子们是男人,将帅兵士们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这个国?
英欢斜眸瞰下,心头有火窜起,此人当真胆大!
她气得倚上一旁的案几,怎的无论何事,只要一与那人扯上关系,她便万般不顺!

“陛下。”他开口,声色低哑,垂在膝侧的手不由紧握成拳。
宁墨低头而应,退出殿外时又看了一眼狄风,目光深且冷,似渊似冰。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薄唇弯了一弯,冷笑道:“押粮守道,出征前的军令状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护粮,八千名邺齐百姓一路送粮而来,却在半路被邰涗的骑兵冲了个散!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将帅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无寸铁寸兵的百姓,便这般让狄风给虏了去!八千个人换你一家人的性命,你还有何冤屈可诉?”
狄风牙根紧咬,“当日只见他粮道少兵,臣便轻了敌,直取粮道去了。谁能料到他手中竟还藏了一干精兵,将臣的粮道抢先夺了去!”
“和原先想的不一样,是不是?”她仍在笑,低声问他。
那人,且没资格说这话!
早朝散后,英欢独留了狄风,于偏殿议事。
古钦看着她,眼亮神飞,半晌之后竟一低头,口中笑了起来。
……然,谁说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给赔进去?
身上锦绸丝袍密密地贴着肌肤,恁的扯了股凉意进来。
英欢收回手,翻了个身,轻唤了一声,“宁墨。”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满面涨红,指着古钦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里,怎的如此放肆!”
十年间,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欢利落地打断他,眯着眼睛道:“朕问的是那件事。”
贺喜一想到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个月前与他对阵的狄风来。
里面女子玉体横陈,黑发如缎,身上裹了锦被,皱巴巴地揉成一团,似脂的肌肤上带了点汗,纤细的手腕上晃着一镯耀目白玉。
当真是天落红雨了!
他驰骋沙场叱诧万军,却独独对着她,慌了心神。
宁墨起身,撩开纱幔,动作缓慢,“无一例外?”
一个在后宫放了若干男宠,荒淫无度的女人!
狄风面上终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道:“陛下要的画像确实难求,臣把京城内尚有口碑的画师都寻来了,让按着那几个武将描述的来画,可画出来的几张,竟无一相似……况且,臣自思量着,那些武将恐怕也并无机会见到邺齐皇帝陛下真容,所说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诹的……”
此一笑,堪比殿中金花,蓦地晃亮了古钦的眼睛。
十年,十年了。
荒淫无度?那人竟敢在邰涗禁军面前说她荒淫无度?
宁墨点点头,笑道:“狄将军才收兵回京,一路劳顿了。”
荒,是什么荒;淫,又是什么淫。
宁墨嘴角稍扬,蓦地就将一张冷面带得俊逸飞扬,“谢陛下。”
小宫女依言而下,她只对着案前笔架,手指轻触案沿,不再开口。
绫罗绸缎缣绫锦绣,杂杂地铺了一地。
英欢看了看他,轻笑一声,“你可知他心中存了何意?”
堪堪一条硬汉,说到最后,声音竟哽咽起来。
英欢的手从被中抽出来,沿着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脸,盖住他的眼,低声道:“怎的不睡觉,只盯着朕?”
英欢忽而一笑,笑声渐渐大了起来,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侧行去,“狄风狄大将军,你也有来请罪的时候!”
狄风望了她一眼,“并未得机会近看,两军对阵时只远远望过一眼,却也不知将甲之下是否为他本人。”
狄风下巴扬起,对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张了张,又张了张,才低声道:“臣说的他,是他。”
他向东开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国抱成一团,恃其地险,与东西二向相抗。
他握着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脚,手掌一点一点摩挲着她的脚心,轻捏慢揉,但见那女子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才松了掌,缓缓探上她的脚踝,又一点一点顺着她光洁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英欢环视一圈殿上众人,目光锁住古钦,面色未恼,长睫淡淡一落,竟是笑着道:“赎金多少?”
此次南下西讨,若不是她派了狄风前来扰事,恐怕他现下早已攻入南岵国内了!
自去枕边摸了衣物来,黑底金线的亵衣亵裤,莲足点地,勾了地上绛紫大袖罗衫来,手臂一抬,便滑了进去。
真男子,当如是。
邺齐国使臣抵京,英欢下旨,于九崇殿设宴款待。
英欢眼中颜色暗了一方,碎火迸溅,面上却仍然展笑,开口道:“朕……好男色。”
中军行辕前肃穆一刹,金底黑字的大旗立于帅帐前,两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帐前。
英欢心里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宫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她退了一步,转过身子,“退下罢。”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气,脸上泛红,睫毛上都带了水雾,眯了眼,望着他道:“宁墨,你胆子愈发大了。”
但看这古钦回去后,他会做何想法!
她闭了眼睛,睡意了无,脑中清醒万分。
还未等他想透,便见英欢唰地起身,一袭红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众人。
他登时起身,上前两步,立于御座之下,笑道:“在下此次前来,携了白银十万两,锦帛五万匹,陛下以为如何?”
大历十年春,南岵兵犯邺齐,未果,失逐州。邺齐兵屯东江之岸,势压邰涗之境。
英欢未回头,“有何不敢的?朕让你看,你但看无妨!”
头发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过,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却是透着灵黠之光。
十年间,次次若是。
朝服已褪,身上只着松敞罗衫,她倚着御座,一双眼瞧着殿外池旁柳树,也不看狄风,轻声道:“先前说的事,办得如何了?”
她水眸微横,“虽是未夺逐州,却也未失邰涗国土,你这一行,当算无功无过,只是白白可惜了国库……”
狄风立得笔直,听见这话,眼里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虏来的八千邺齐百姓并未悉数带回来,带回来的那几个,也都是些低阶武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纱帐外,只瞧见身侧那人在暗中也淡闪的眸子。
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狄风深吸一口气,才敢抬头看过去。
狄风握了握拳,低声道:“臣看不甚清,实难言断。”
几封奏折看毕,狄风猛地跪下,声音沉沉:“臣自知有罪,但还望陛下听臣几言,再做论决。”
女人在他这里,原本不过是玩物罢了,从未有过女人能在他这里得到长久的宠幸。
英欢不禁皱了皱眉,“把画好的几张,拿来让朕瞧瞧。”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触目惊心。
英欢闻言,脸色愈发黑了去,往日里都道邺齐皇帝贺喜好色无边,眼下看来,这好色莫不是它邺齐国男子的通性?
十年,十年了,似这般与他相对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数之不尽。
狄风略想了想,才抬眼问道:“陛下打算如何?”
他那口气,真真是笃定万分,言语间竟是势在必得之意。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却不想,这么多年来,她怎会从未有孕过。
耳边却响起他冰凉彻骨的声音:“睁开眼睛。”
此时邰涗国内繁花相开正好,宣和间莲花片片,御街两侧桃李梨杏,遍之如绣。
贺喜吸了一口气,再看那乔妹,先前惨白的脸颊已然泛红,不禁稳了稳心神,问她道:“这西边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这般的?”
殿门未闭紧,有风闯入,堪堪顺着那纱帐底下钻了进去,掀了一角。
刀唇薄颌,宽肩长臂,衬得整个人气势出众,竟不似寻常俊逸男子那般温文淡若。
古钦摆摆手,仍旧笑着,当着这殿上文武百僚面前,大声道:“来之前未曾想过,邰涗皇帝陛下竟然生得如此国色!”
贺喜一下子便没了兴致,眉头浅皱,一抖袍子,“滚。”
黑袍男子笔尖触纸,手腕轻抖,垂眼道:“拉出去,阵前立斩。”
贺喜盯着她,半晌后猛地一伸手,攥住她的细腕,扯她入怀,长臂向前一环,紧紧勾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

直待他额上满是鲜血,才抬起头,低低哀求道:“陛下,臣之罪,臣自领无怨!可臣的父母妻儿,实属无辜啊……陛下,陛下!”
贺喜闻得声音,从里面走出,见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英欢将那笺纸在掌中揉碎,紧紧握在手里,看着狄风,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这话,背了身子过去,道:“等人来了,再看。”
一晚诏一个,十年才诏得完!
英欢揉了揉被角,“无一例外。”
男子抬手,于面前案上抽一支笔,笔锋蘸墨,却悬而不下,眼睛望着案上平摊着的一笺纸,开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狄风后退一步,“臣不敢。”
英欢从座上走下来,步履姗然,边走,边开了口:“朕已然阅过枢府递上来的战报了,你此番入宫,是来请罪的,还是来为自己开脱的?”
英欢拢在宫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紧了又紧。
看一眼,忘一个。
平心而论,那个冷眸冷面,黑甲着身,令四国闻风丧胆的邰涗将军,堪称一代人杰。
殿外有人轻轻叩门,随即一名宫人趋步入内,一敛袖,禀道:“陛下,狄将军回来了,此时刚过了御街……”
身旁有人低声暗点他,“古大人莫不是醉了?”
他抬头,环顾帐内将帅,将案上纸笺推至桌沿,低声道:“宣朕草诏于军前,往后若还有夜里扎营饮酒作乐的,他就是前车之鉴!”
那人有何颜面来说她荒淫无度?
英欢走近狄风,手轻轻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头一挑,红唇轻扬:“你居于朕侧已有十二年,挂帅领军,知朕之心……你以为如何?”
那一句,三分摄人,二分蛊惑,五分霸气。
英欢定定地望着他,隔了半晌,忽而一笑,“罢了,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难看的样子来,好似谁夺了你的兵权一般。”
然后又歪了歪肩膀,回头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一张小脸白得似纸,只一双大眼还能勾人几分。
狄风俯身拾起那些奏折,手指僵硬万分,展开,眼睛盯着其上墨痕,一行行扫过去。
宁墨身子微僵,心底里有冷意渗出,微有喟然,道:“是不一样。”
被子里的身子渐渐暖了些,屋外殿顶琉璃瓦上雨点溅落的声音也慢慢小了,看来这天,是得放晴了。
帐内龙毯一路延伸至尽头,抵住座脚。
贺喜扯开中袍,看着眼前地上这女子,眸子浅眯,脑中却晃过另一个女人。
英欢望着他,眼帘轻动,红唇微颤,端的是一副娇人之色,轻声慢吐二字:“……不够。”
狄风脸色和缓了些,看着她那笑容,心底里不禁悠悠一颤。
宴席之间,宫伎奏乐起舞,文臣武将但列两侧,酒酣食足,竟无一丝两国不穆之意。
殿内香风轻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转的轻笑声,一丝一缕从厚厚重重的帐幔后传出来,搔得人心痒痒的。
男子垂眼低头,双手收回,搁在膝间,不紧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英欢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几步,“你先前在逐州军前,可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