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五
贺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这回还能折在她手中,偏不信他这回比不过她快!
他住了口,知她多年来未曾算错一事,便朝后退去,转身而出,门外寒风扑面而过,竟杂着一股血腥之气。
就这么望着她,看她头微微低着,似在想事,脚下不紧不慢,沾了泥的裙摆扫过地上嫩草,几朵小花也被带离了茎,跟着那袭撩人华裙一路而来。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将手背至身后,身子侧了一面。
若是没有那女人十年间的处处为绊,邺齐定会比此时还要国富民强数倍!
两人心中各自思量万分,相对良久,却是一字未出。
身上那凛凛之气,出口那傲然之言,举止间那隐隐贵气。
门板恰时被人轻叩,外面沉沉一低音:“陛下?”
贺喜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头俯下来,贴在她耳侧,又问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写的?”
头顶树梢一晃,有树叶落下来,掉在贺喜肩上,擦着他凉滑的外袍一路滚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叶背纹路丝丝清晰,橘色叶梗沾了灰尘,颤了一下。
算来算去,仍是这结果……
动作利落干脆,非常年习武之人不能有。
狄风推门而入,见英欢正站在墙侧一角,微微仰头,正望着墙边层层书格,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后握成拳,指节都捏得有些发白。
贺喜眼眸微眯,这宅子从里到外,处处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极了她的手笔。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也就这妖精能做得出!
英欢蹙眉,眼睛盯着狄风掌中寒剑,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将里面烛台熄了。再让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没有。”
贺喜头一偏,月光斜斜映过来,照亮了他半边脸。
他深吸一口气,抑住心口翻腾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迈过亭侧小桥,往那偏院行去。
英欢扭头,看进他眼底,那般漆黑,却灼灼发亮,像极了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他身上那稳笃忠坚之气,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点都未变。
脚下生风,长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轻绸如是污了七八分,惨不忍睹。
他身子微震,脚下步子却磐稳不倚,待绕过前方院门,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谢明远止言不语,低头半晌,才道:“臣遵旨。”说罢,攥紧了剑柄,错开两步,绕过贺喜,朝那院外行去。
他慢慢走过去,转身,背倚树干,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树叶,双手抱胸,薄唇抿作一线。
她背对着他,慢慢开口道:“朕知你为何而来……只是朕想着你去做件事,可你却别问为什么,事后也别去追究……”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能相信,狄风竟会对那女人臣服至此。
他止了步子,对英欢道:“陛下,臣怕那人会对陛下……”
一念倏然而过,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宽肩长臂,俊挺身姿,笔直修长的双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气势,此刻看来竟比先前更盛数分。
她的手越来越疼,眼前男子的脸亦是僵硬万分,眸间俱是噬骨寒气。
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断剑……
英欢听见屋外脚步声愈来愈小,知他是远远走开了,嘴角笑意才渐渐全消了。
有花,粉|嫩鲜黄地遍布于绿草之间,虽小却张扬,被夜色月光罩着,让人看了,心底竟会软软一动。
脚下这条小径,比先前要宽阔许多,却是不知会通向哪里。
邺齐国百年来国界未曾变过,而他却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将邺齐变成了五国中一等一的强国。
谢明远站着,扶在剑上的手僵硬万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却是徒劳无功。
狄风见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显敌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遇见他,是天意,可这天意究竟为何?
只听前方似有声响,不由凝眉抬眼,朝前望去,可这一眼,便让她的呼吸停了,眼里热了,心口冰冰凉的一片。
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间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发颤,撑着树干的手骤然放开,几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头紧紧盯住她,“夫人这么晚还未睡?”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浮翠流丹,风流蕴藉,光明正大地带着两个男人独留杵州,此事想来……
心底蓦地一揪,可那感觉又转瞬即逝,这么多年似风而逝,他再愚蠢无知,也不至于会去相信那女人。
宫中彻查三月整,竟无一人能得丝毫线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英欢只觉指尖冰凉,胸口先前的雾气已变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贺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扬,看向她身后的墙,声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那色泽,分明是帝王之色。
他撑了一把树干,侧跨半步,朝身后望去,目光刹那间凝住,眼中水光渐渐地全结成了冰。
便是这人的性子了!
她望着眼前这张脸,心中恨火遽燃,红唇微颤,未及开口,身子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贴入他怀中。
贺喜合掌,落叶微微湿凉的触感浸润了手心,负手抬头,那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月盘灭了半盏,稀星也黯了一片。
她看见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实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气,才慢慢走上前。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几近十年,那人就如同她的镜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此言讽意甚浓,外加露骨万分,英欢脸色僵白,气得身子将抖……这无耻之徒!
月色投竹影,谢明远脸色不善,皱眉低声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目光未曾离过,“天亮前将他除了。”
贺喜眉峰斜扬,待见他身影远消,才转过身,还未抬腿,就见竹林之后走出一人。
狄风晗首欲退,可脑中却闪过先前在偏院与那男人相见时,那人深冷莫测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变得没底。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个皇兄均已封王出阁,各自心存它念,闻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隐隐惋惜之情。
他的拳展开,再握起,如是再三,终是垂手在侧,掌心渗出点点汗粒。
她的手仍是紧紧握着身边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隐隐发热,却还是这姿势,任时间一点点流过,只觉心底愈冷,脑中愈热,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红肿。
谢明远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臣万没想到……”见贺喜径直朝院内走去,他只得在后跟上,小声相问道:“陛下有何打算?”
十五岁时的那一刀,不仅刺伤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荒淫无度!
府外街巷上报更声隐隐传来,外面夜色蒙蒙发亮,这才发觉她已然坐了这么久。
狄风听见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识地扭头转身,见到是她,黑沉沉的脸一下便亮了起来,低声唤道:“陛下。”
贺喜进了院中,将剑一抽,借头顶洒下来的月色侧剑以视,不紧不慢道:“倘若让你与狄风交手,胜算几何?”
谢明远脸色一变,急急道:“陛下,臣并无此意,只是此地为邰涗所辖,倘是有个万一……”
这三个字,在英欢心底滚了无数遍,似荆棘碾肤,出血不留痕。
……杀了他!
前一日,谢明远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英欢一行已起程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城去了。
狄风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头去看,却见贺喜一脸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淡应一声,脸上苍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过身便入了前方屋内,门板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待回了主厢之前,远远就见狄风一脸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英欢眼角轻颤,随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
英欢丝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样?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乱转,这莫不是邺齐的风俗?”
贺喜负手,走了两步过去,看他道:“都听见了?”
原来竟是她。
这种感觉,多年未曾有过,便是在战场上,身周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心中也不如此刻这般祭冷。
那笺带了暗色花纹的纸,被他粘在嘉宁殿中御塌的承尘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它。
那双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这般美。
狄风胸中诸情翻涌而过,腾然相杂,如大浪覆滩,一时间难以辨明所感何物,略显艰难地开口道:“臣明白了。”
他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寒意侵人,天再过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脑中念及谢明远,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风,那当是能够轻松得手,倘若遇着狄风了,以谢明远的身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一句十年间,二字道强敌。
如何能想得到,这男人竟然如此张狂胆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内!
她停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怎的还是这结果?
她心口又是一紧,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头,竟在这一刹那,松松动摇起来。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这回,比的不过就是,谁下手更快罢!
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贺喜手掌一滑,剑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声,“狄将军亦是人杰。”
十年来,两人明争暗斗,手段不尽相同,可目的却都一样。
她朝他这边走过两步,“杀了他。”
英欢望着他,终是看清了他一双深瞳,其间火星迸溅,沉黯之色裹着同样的惊疑之色……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身后并无脚步声响起,那人,终是没有追上来。
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小指断甲犹在作痛,英欢唇侧微颤,她想杀他,恐怕他也想杀她罢!
贺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侧,冷笑道:“这是何意?”
贺喜将那片落叶收进掌心,轻轻掸去落尘,嘴角一扬,抬眼去看谢明远,“是朕交待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不愿领命?”
贺喜一翻掌,将那剑牢牢攥于手中,剑身转过之时,于空中倏地划过一颤音。
衣下暖烫硬实的胸膛,一下子便烧穿了她。
草地中间有棵老树,苍劲挺拔,葱葱而立,树皮厚且粗韧,树枝密密叠叠地朝外探出来,背着光将影投至草地上,盖住那朵朵小花,透着些许安详之意。
十年前,先皇既殁,新帝登基之夜,礼毕回宫之时,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案上烛台蜡滴凝了一层,火苗“啪”地一跳,才扰了这屋中静谧。
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气!
蒙顶茶叶,邺齐天家贡品。
从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锐箭,世间诸情诸义到了他这儿,不过是化为权势二字罢了。
他心底一层层冷下去,冻了半截,想不透这男人究竟是何底细……
杀了他。
她人在杵州,京内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给了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心虑且稳,定是这般打算的。
那人那裙……
口中呼出的气,滚烫滚烫,胸口紧得发胀,眼睛盯着她,脚却是再也移不了一寸。
当真可笑!当真可叹!
贺喜看着他,眼底一点点冰了去,却不开口。
脑中作不得丝毫思量,便这么僵着走出门外,顺着夜里愈起愈烈的风,依来时之路飞快地往回走去。
贺喜侧过头,就见狄风满面肃刹,大步朝他走来。
还有他身上这袍子的明黄内里……
贺喜看着狄风,见他复又缓缓转身,不发一言,就这般离去,心中不由暗自赞了一小声。
远处之光亮了些,他嘴角划过一抹嘲讽之笑,不知这狄大将军,在她的寝宫之内,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战场上那般勇猛……
贺喜在门前停了停,转身透过院门,朝不远处看过去,隐隐可见主厢院间灯笼映着素月,洒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他想要说什么,她怎会不知,又怎会想不到。
就这么望着她,就着屋内昏黄的烛光,就见她脸上飞霞之色已褪,此时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没了。
狄风眸子一颤,看见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迹,心里忽地紧了一下,手中将剑狠攥一把,转身大步朝客院走去。
他说他姓何,不是这杵州人。
她的唇骤然痛起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贺喜不由咬紧了牙 心中一股火蓦地腾起,顾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往自己这边一带,低眼她,冷冷道:“在下与夫人不过萍水相逢,仅一面之缘,夫人便将在下招致府上。莫不是邰涗女子均似夫人一般,耐不得丝毫寂寞?”
身后屋内烛影微闪,眼前夜色愈加缁黑,袍子下摆被风猛地一扬,金边乍露,在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厉的光,耀人心目。
只要是她开口,哪怕是要他立时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她吸一口冷气,当初竟还以为他便是那良人了,现下想来,果真讽刺。
他遣人去杀她,可她却以这般风姿,堪堪出现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来?
他转身,回头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却又转身,往院侧小径行去。
脚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谢明远一怔,随即咬咬牙,“……臣不敢断言。”心下当即明白了贺喜所言何意,身子不由微微作抖,邰涗境内,杵州城内,他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狄风亦是冷冷开口道:“公子之剑贵气过重,我倒是收受不起这等好剑。夫人命我来看看公子是否安好无恙,公子既是已回来了,还请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赶路。”
路边老树枝丫横生,却也无人修剪,风中中颤影幢幢,让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来。
这等疯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贺喜拳头握得更紧,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论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再望向墙上那字帖,他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
由是一想,眉间不禁略陷,心底一沉……不论如何,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半晌一侧眸,正欲转身离去时,身后却传来稳实飞快的脚步声。
腹底一口浊气涌至心上,叫她瞬时难以自禁,咬着牙看着他,这男人,竟然连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样!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谁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稳那皇位。
英欢于屋中坐在椅上,身侧案几上早有下人摆了书卷墨宝,周到万方,可她此时却无心去看。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令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倘若她没了,那邰涗定会陷入大位之争,国无储君,帝无嫡子,当是怎样的分崩离析之乱!
她蓦地起身站稳,脑中之念晃了几晃,愈发清晰。
贺喜胸口沸血滚滚而过,直冲脑门,心间一根弦霎时被人挑断,先前诸事,此时都如明镜一般通透,摆在他面前,只等着他去读了。
她让狄风前去除了那人,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轻心,独留屋中实非上策,便从院中一路到了这儿……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大掌微一攥起……那女人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过。
他硬睫一垂,眸中黯了黯,凉亭中的那一刻,自知是动了真情的,可眼下独自走在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杀了他,便可夺了邺齐!
杀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尽在他掌!
若是常人,何故会对那字生出如此反应?
下唇微肿,手腕僵酸,浑身上下全是他的气息。
她身边跟着的两名男子,看似人杰,风流气度一朝齐,想必是她多年的亲信。
眼里一瞬间变得更冷,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呛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铺满心间。
他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苍翠不可方物,在风中摇摇摆摆,细嫩之身,竟是像极了……她。
骤然间杀心四起。
邺齐二字被她轻飘飘地吐出,却似一记惊雷窜入他耳间,响彻脑际。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这般,又有几人能遇得到!
转念间便忆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内里后,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无旖丽之色。
那一把湛然之剑,此时想来,俱是帝道之气。
他说他是行商的,可指间却有刀茧,掌力厚重。
他平生从未被女人如此挑衅和侮辱过!
邺齐后宫三千佳丽……她一阵冷笑,全是这般被他招至回宫的么?
小径尽头一弯,地界忽地洞开,一片宽宽阔阔的草皮映目而来,颇有点柳暗花明之感。
英欢步步走着,脚下草地柔软轻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轻松了些。
英欢侧过身,“那便去罢。”
若是那人没了,邺齐一国必会生乱,邰涗便可趁隙而入,侵其江山,占其广疆……!
贺喜弯下腰,拾起那落叶。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胆,敢随随便便用明黄之色做衣?
他此时遣谢明远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计他!
他狠一捏拳,指节作响,恼自己先前一时脑热冲动,竟将那把剑给了她!
瞬时全黑了去,只能望见小径尽头院中那一侧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想开口问,却发不出一个音,只觉心底越沉越重,或许本就不必问,还有比这更明白的事么?
英欢回神,听出是狄风,不由展眉,“进来。”
声音低低,语气轻轻,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让狄风知晓,那三个字,并非是他听错了。
英欢回首,眼中莹莹闪烁,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点。”
杀了他。
是自大?是自负?还是果真天地不惧,唯他独尊?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拧断了,英欢不由握紧了拳,使劲挣脱了一下。
当下一甩袍侧,漠然又看贺喜一眼,转身便往回走。
狄风握紧剑,“陛下吩咐便是。”这么多年,莫论她要他做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他亦何时辞却过!
这问话,蓦地坐实了她心底所想。
贺喜胸中满腔俱是冷意,他竟会对她动心?
树下男子逆着月光,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垂在袍侧,正盯着她瞧。
那十九个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脑中。
贺喜走着,周遭一片静谧,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却更让人心生寒意。
他喘了一口气,重新将剑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犹豫地朝贺喜歇榻的偏院行去。
英欢登时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两眼,背过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认得。”
狄风一怔,虽不解其意,却也并无多问,只是垂了头,应道:“是。明日仍旧照常起程?”
脑中飞快闪过那四个字……
英欢手一松,发出脆脆一生响,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过,刺喇喇的疼。
她垂眸,闭眼半晌,手紧紧握住案角,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念,胸口一紧。
若不先行动手,只怕又会被她算计了去。
杀了她。
还未走至他身前,狄风便扬手,将掌中之剑朝他砸了过来。
裙摆轻动,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动,脑中映过凉亭间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凉。
狄风虽是沙场名宿,可近身格杀却不一定能及身为殿前侍卫的谢明远……正想着,忽而听见树后不远处传来衣裙磨娑之声,于静夜中闻之,格外清晰。
他眼角微微一颤,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杀伐决断一瞬间,堪称是世间奇帅。
狄风忍住没有开口询问为何,半晌后才点点头,“是何公子?”
身旁,那桌上红烛之泪缓缓而下,堆在雕花烛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月光透过树缝,碎成一片片一丝丝,洒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发陡峭,眉眼之间寒意迸发,叫人不敢直视。
更何况,她今夜才对着他信誓有言,她亦不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