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六
宁墨垂眼,手指紧紧扣住碗身,未答徐之章的话,转身将药碗搁进一旁候着的小内监手中的温桶内,低声道:“好了。”
此言如惊雷一记,将狄风震得浑身发麻,僵不能言。
他陡然回过神,见宁墨已收了碗盅,正欲退殿而出,于是几大步,立于御案前,低声道:“陛下。”听见身后殿门开了又合,知宁墨已然出去,这才抬眼望去,又道:“陛下,身子要紧,国事可暂交由门下中书两省老臣决断……”
她眼皮骤然一跳,耳边轰然起鸣,心底之堤骤裂,水浪铺天盖地而来,砸得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英欢心底千锤之重,这当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罢!
贺喜收了目光,转而投向远处那点点亮处,心下已有了几分了然。
狄风握拳,等着他说下去。
脑中蓦地一跳,眼前又出现了那双褐眸。
英欢没有抬眼,腕抖不停,朱笔墨点笔笔落,轻声又道:“此事朕稍后会交由中书商议,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你还需再亲自去一趟逐州。”
腰间之剑已出半鞘,剑柄之下凛凛寒光,在这将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触目惊心。
白皙细嫩的皮肤,在他指下被压出了红痕,她心紧不能言,双眸清亮无物,脸上满满不置信。
可纵是语出强言,她那颜姿也还是如此诱人……
只是她最后那一个字却没得机会说出口,便见他的眸子在一刹那间变得黑不见底,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快俯身,一侧脸,吻上她的唇,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她最后那个“你”字吞没于口中。
贺喜胸口阵阵发热,似有千军奔袭而过,马踏连营,将他心底撩起阵阵尘雾,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隐没了他心间之情。
宁墨想了想,转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药,吩咐道:“这药我去进给皇上,你先回去罢。”
那声音时断时续,低沉暗哑,每咳一声,便让狄风心角一揪。
日轮顷刻上天衢,这一个冷冷的漫漫长夜,终是这么过去了。
……惊情已定,心口恨火复又燃起。
贺喜双手从她肩上伸过去,大掌将她素丈青丝统统拢起,头微微一低,手腕转动了几下,便将她的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子,指间珠簪轻翻,插入发髻中,紧紧贴着她的发根。
他火眸微眯,身子未动,大掌压在她脑后,手指缓缓顺过她的发,然后开口,低声道:“方才亭间,俱是真心。”
待人没了影儿,他才转头去看狄风,足下一动,边往禁中行去边道:“狄将军找在下何事?”
英欢于意乱之间猛然惊醒,将那簪子握于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后慢慢将手探上去,沿着贺喜胸侧滑至他喉间。
狄风摇头,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欢如此动怒。
……可此言纵是说一千道一万,仍是骗不了自己,梦境越来越觉真实,梦里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纵是在此时,她亦能说出这等不留余地之言,当真是够狠!
她脸色不善,唇也泛白,听见宁墨与狄风二人进来,才抬起头,道:“药搁下罢,稍后朕自己会喝……”还未说完,便又咳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堪。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狄风,手臂微抬,只是还未开口,便见侧前方树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飞过,“砰”地一声,打偏了狄风掌中之剑。
她半咳半止,抬手指着那摞折子,声色极寒:“……你可知朕病着的这几日,那帮老臣们都上了些什么折子?”
看着他一点点贴过来,她呼吸骤紧,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却被他攥在掌中,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她。
她就这么被他圈在怀中,他身上那滚烫热烈的气息,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来飘去,将她烧得同他一样烫。
宁墨立时跪了下去,手还是高呈药碗,口中道:“臣不敢。”
想到这些,狄风心中便是难言不安,可对着宁墨又实无法直言以道,只能默然不应。
英欢喘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国无储君——这便是他们的心思!”她冷笑,伸手将那些折子全部推翻下案,任其洒落一地,冷然又道:“见朕染疾,便都生了这心思,生怕朕将来若有万一,这江山天下……”
他起身,将碗递过去,看她纤眉紧蹙,一口气将那药喝了下去,这才敛袖退后。
宁墨手低眼半晌,伸手将那药碗取了出来,掀了上面的盖印,呈至英欢面前,轻声道:“陛下,还是趁热先将药喝了罢。”
狄风一怔一愣,下意识地收了剑,手臂抬起,朝身后诸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便慢慢退开了。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无忌惮的目光,霸道的举止,时而温柔的眼神,蛊惑人心的低沉笑声……一切的一切,总在深沉沉的夜晚,前来扰她。
剑刃侧偏,犹自锋利,光泛苍青,破胆寒心。
贺喜握掌成拳,手指紧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该放过她!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愿松开,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含入口中,让她慢慢化开来。
她手腕轻颤,握在手中的珠簪在这夜色中散出苍然寒光,略尖一头正紧紧抵住他喉间肌肤,印出浅浅一道凹痕。
……只是她的心思,他却从来都不知。
宁墨却也不惧,对着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进药又有何用?”
也不是……全然没有遇到过。
英欢骤然回神,这才发现,下唇几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触上贺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而他的指,此时本当已扭断了她的脖子,而非这般轻拂她那珠簪。
宁墨垂眼,继续朝前走去,低声道:“在下自入太医院至今已近八年,虽非华扁再世,可医术也非庸人能有。然医病者,须数问其情,以从其意,神回则昌,神不回则亡……此间诸理,想必狄将军亦是明白。”
狄风一把扯住宁墨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贺喜俯身,伸手一扫,从脚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于掌中,卷袖轻擦,将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气一一拂尽。
身后远处,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火影灯光,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她咬唇,恨然抬眼去看,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浅涌,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里面已没了先前那犹疑之色,可这眼神,却叫她辨不清分不明。
英欢见他不语,手上钳制亦消,先前僵了许久的身子不由软了下来,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涌出股莫名之情,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想杀……”
宁墨不语,沿着大内北街西廊入了通会门,待进了禁中后,才舒了长眉,忽而开口轻问道:“狄将军,你……心底里对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罢?”
只是她甫一归京便身染急疫,令朝中众臣都心忧起来。
动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风……
太医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尝了一口,看了看宁墨,眉头微皱,“皇上身子十几日来未见好转,你这方子却是调也不调,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们却还担心妻儿的脑袋……”
……前一刹情深之言若彼,后一瞬狠辣之举似此。
狄风略有迟疑,“此事还望陛下……”
英欢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全是劝朕成婚的!”
宁墨神色如一,侧过头看了眼面色黑红的狄风,挑眉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将军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旁人么?”
狄风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过了好半天才松开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说不出的神情。
御药谨封。
英欢怔着,任他索取,眼帘未闭,望进他同样未阖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滩湿,溃败不堪。
成婚,成婚……
殿内御案前的高座已然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宽不窄的软塌,上面铺了一层薄被,摆了一个锦枕。
慢慢离了她的唇,却仍是不忍,舌尖轻触她的唇瓣,将那残存之香毫不客气地卷走,然后才抬眼看她。
先前进去通禀的宫人已然出来,着二人入殿觐见。
这才放开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湿一片。
“陛下?”狄风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猛地将她唤回了神。
可神转之刹,便又忆起方才……
突然间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场之上将兵相交,竟不如此时的面面相对让人心惊。
狄风何从知晓他先前已遭徐之章质询,只当他是恃宠而骄,脸色不禁一变,沉声道:“宁太医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为臣,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下不过问了一句而已,便招来你这般相讽?”
她看不见他的脸,瞧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只闻得那寒风侵肌般的五个字,身子骤然凉了下去。
他那霸道之气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颤抖,却被他含住,吻得更紧。
谢明远看向贺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缓下来 。
狄风只觉头皮发麻,面色更是黑了,声音带怒:“你究竟何意?”
不等狄风开口,她便又从身边挑出另一封折子,直直丢给狄风,眼底寒水裂光,“好个沈无尘,竟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臣子尽列于奏折之上,呈与朕阅!就连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英欢心口颤了下,她是想杀他,可他岂非一样!
可不可以,就信他这一回,这一回的他?
声音虽低,可语气甚急,足以让在侧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殿外艳阳依旧,只是在他眼中,再无了先前夺目之灿。
……过了这么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脑中心口,竟是越来越清晰。
狄风手腕一震,险些握不住那剑柄,低头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银片,因力道太大,那银片一边已被剑刃削去了一角。
她面色弹指间变了几变,终是归了烬之灰色,只脸颊两侧、额角之下,还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浅浅红色。
那一瞬情迷之时,贺喜只觉颈间骤然一凉,冰冷尖锐之物抵在他喉头,一寸未差。
天边亮起一线,四隅金霞破雾而出,漭漭铁青天幕霎时被映亮了一片。
过了这一夜,哪里还能再得如此良机,哪里还能再有如此地利!
此时二人离景欢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宫人趋步而来,令二人暂且祗候,待他进去禀报一声。
这唇,这舌,这怀中之人……
那带了刀茧的指,竟能绕起她的发丝,那刚硬如铁的手臂,竟能做出这么温柔的举动……
越想忘,却越忘不了!
狄风不解她此举,犹自愣着站在那里。
英欢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对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带回来的那八千名邺齐百姓,将他们悉数遣回邺齐境内。”
这感觉如此噬人心骨,教人难以禁耐。
英欢一眼看过去,却见他目光已移,辨不出他面上神情,只有耳边湃荡着的那句冰冰冷的话,才让她乍然明白过来。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将桌上另一侧的一整摞折子往狄风眼前狠狠一推。
英欢脚下一软,背上脊柱似被抽离,只是紧紧靠着那老树,才稳住了身子。
英欢歪在上面,身上只着罗衫,倚着那御案,一手握着朱笔,另一手正飞快地翻着案上摊开一片的奏章。
谢明远同狄风一样,奉命而去却扑了个空,回偏院时却远远望见狄风带人朝这边走来,当下便绕至后面,急急地赶来,生怕贺喜在他不在之时出了什么意外。
只是这么多年来周旋于朝中,竟找不到一个她可以放心让之半座的男人,一个……懂她的男人。
狄风眸中乍然一亮,又蓦地暗了下去,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何意——
宽肩长臂,气势迫人,那把湛然之剑……想来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英欢顿了顿手腕,“此事朕意已决。”
那簪子,此时本应贯穿他的喉间,而非被他这样捏于指间。
那么细密的一个吻,他的舌尖勾过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间,然后长驱直入,似精兵奇袭、攻池掠地,转瞬之间局势已定。
外面阳光当空而照,四下皆灿,宁墨才从昏昏暗暗的御药房中出来,迎上那火一样的色泽,头一下便晕了,脚下不由一歪。
只是那人……
过了今夜,怕是再难见到,再难吻到!
英欢垂眼,敞袖轻轻一甩,“让他们走。”语气淡弱,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仿佛听得见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他又慢慢道:“我也想杀你。”
小内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见宁墨撩帘而出,才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她眼光未动,他亦一直看着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变。
不由怔然松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来,顺着他的身子滚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颜色。
宁墨手腕一抖,那银碗险些就要砸下去。
狄风跟在他身侧,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她说完这句,轻一咬牙,颓然靠上塌边锦枕,眼眸微闭,胸口堵得气都喘不匀。
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那般蛊惑人心的笑容,瞬间让她想起那苍茫月色下的暗涌情潮,这么多年来只这一夜、这一人,能叫她心生妄念。
不禁又是一怔。
狄风握剑之手,指节泛白,唇成一线,只等英欢一个点头示意,便将刺下去。
心中先前疑惑之结一时全都通了,也才明白过来,这男人先前为何能叫他“狄将军”。
方银管子出药,分置于两只银碗中。
他年纪轻轻,便被英欢钦点为十御医之一,而与他同年入太医院的其余诸人,好多却连三试都还未过,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喉头微梗,再也说不下去。
英欢抬起眼皮,只觉眼角湿漉漉一片,不由飞快抬手,作不经意状地撩袖拂面而过,然后才看向狄风。
他眸中之光蓦地一晃,心中骤寒……
狄风不禁锁眉,不解宁墨为何突然言起医术来。
音似于寒涧中荡,空空若是,轻语之言,却似一记重锤,砸得他心底微微一震。
宁墨看他一眼,嘴角轻扯,眼底却一片漠然,“将军可知,皇上疾发至今在下为皇上请脉已有数十次,然不论在下问什么,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问将军一言,先前赴杵州视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会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她的发,柔滑细顺,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后皆遍满,冰凉如缎,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两个字登时让狄风心神大乱,手握了又握,才将剑柄紧紧攥稳。
贺喜拥着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后渐趋渐慢,到最后,怀里的身子也变得微冷。
贺喜揽过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脑后,一把抽掉她发上珠簪,拨乱她那一头乌发,指绕青丝,穿过浓长黑发,扣住她的脑后,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更紧。
狄风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陛下?”
就只这时,他才忽而发现,竟是这么纤细单薄的身子,撑了邰涗万里江山整整十年。
宁墨闻言,不由撇眸盯住他,冷笑道:“怎么,连狄将军都来质问在下了?”
一日数次请脉,让太医院人心惶惶,十年来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这么没了。
狄风看了看英欢,大步上前,翻肘扬手,掌中断剑之锋直指贺喜心口 ,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狄风于御药房檐下稳稳地站着,腰间并无佩剑,只是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处也是湿的,一看便是在此处等了许久。
杵州一夜惊心动魄,然论其间究竟,他同沈无尘均是只明一二,谁都不知她心中到底对那人是如何想的。
本欲开口,可那一抬眼,就触上他的眼眸,里面温光若水,晃晃悠悠。
贺喜眯眼,停了半晌,忽然松开手,连带她整个人都放了去,朝后退了半步,负手于身后,望向她,薄唇微开,声音略哑:“倘是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放手,所以你也别存不忍之心。”
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让他扑了个空!
能不能信他此时,敢不敢信他此时……
似寂静无人一般,空中只留风扫树梢之音。
英欢望向他,却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时动手,也还不晚。”
贺喜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这般看来,倒像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倘无那一夜那一人,她断不会定此之念。
便就这么往前走去,越过狄风之时,明显能感到那男人目光如刀,在他背后利划数下。
宁墨与狄风二人相错而站,谁也再未开口,纵是站在这殿外石阶上,也能清楚地听见殿内传出来的咳嗽声。
天旋地转间,人便被他抵在老树枝干上,背后粗砺的、厚韧的、带着棱棱角角的树皮厮磨着她,细绸轻轻被抽碎的声音传入她耳间……
却不料能听见英欢说,让他们走。
没了他在身侧,她心中又开始摇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为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语调……便如此狼狈地放弃了。
宁墨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才转身望过去。
远处景欢殿的檐角在此处已能看见,碧瓦琉璃之上是蓝得透亮的天,宁墨抬头望了一望远处,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将军以为只有你才担心皇上的身子么?”
……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英欢皱眉,抬手一摆,便欲继续批折子,可余光却见他端着药碗的手却迟迟不肯落下,这才抬头盯过去,微微怒道:“这是要抗旨了?”
他见她松指落簪,眉峰陡落,面色瞬间变得极寒,大掌猛地从她脑后移至颈间,三指一扣,锁住她的喉咙。
他足下微开,膝盖向前顶去,卡在她腿间,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她倒吸一口冷气,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狄风那一剑,当真是让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顾不得旁的,那一声“陛下”,便这么叫了出来。
英欢望着他,抬手去摸脑后,是一个简素螺髻,却盘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贴贴。
英欢眼角微颤,心底一阵悸动。
身侧探过一只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掌。
她看着他,见他神色竟无一点变化,心不禁飞快向下一沉,这男人……纵是被她如此相挟,竟也能淡稳若此!
姿势如此暧昧,可他却停了动作,在她耳边低声开口道:“你想杀我。”声音含冰,语调笃定,里面竟隐隐带了决绝之意。
他侧眸看她一眼,目光仍冷,可足下却走上前来,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揽她入怀。
她不是没有想过!
这点执拗的坚守,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当真是可笑!
英欢扭过头,掩袖轻咳,见他一副不罢休之样,不由蹙眉,抬手往身子内侧一招,道:“……拿来罢。”
他的眼眸,此时是那般洞彻的黑,里面萃灿万方,摄人心神。
正兀自想着,就听英欢哑着嗓子唤他:“狄风。”
宁墨拾一碗,浅尝,吐药于银盂间,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只碗,盖了那四字之印。
狄风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僵,待见英欢人好无恙,才定了神,朝身后诸人使了个眼色,那些御卫们便远远散开去,围成了个半圈,将几处出路全都堵死了。
狄风望着她,沉默不语,眼中却干涩难耐……识她已近十二年矣,未曾见过她这般憔悴的模样。
凉亭中,心间曾盛开过的繁花,在此时蓦然凋落,零零碎碎地洒满心底。
送八千邺齐百姓归国……
……今夜之后,怕是再也无缘相见。
他足下步子越来越沉,数十步出去,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那树下女子一眼。
眼里霎时起了层雾,就这么看着他侧头俯身,而后便觉出他的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点水般地轻擦了两下。
狄风不禁打了个寒战,脑中忆起逐州一役,邺齐数万铁骑战甲苍青,骇人气势血吞万里,那男子帅甲居中,尤为摄人。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间,衣袂挡了一记,没有掉下地去。
宁墨见狄风半晌都不言语,便摇头道:“狄将军既是不愿开口,在下固不相迫,只是皇上此疫难医,调养之日未可估量……”
他缓缓松开她手腕,身子亦离了她,却仍是罩着她,眼眸微眯,将她看了几瞬。
狄风面色沉黑,看着她道:“陛下龙体要紧,它事不必过虑。”
贺喜展拳,侧脸看了看谢明远,“走。”
那一夜那一夜,只当是梦,是梦罢。
他嘴角一抹冷笑将将划过,那男子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风刮得乱起,大步朝他而来,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御卫。
狄风咬牙,“臣尊旨。”眼见英欢扬手轻摆,他再说不得什么,只能就这么退了出去。
徐之章脸色一变,颇有些恼意,不由出言相讽道:“我等自然没有宁太医的好手段,便是将来出了事儿,皇上念在宁太医寝侍多日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
她便知道信不得这男人!
英欢手指一软,朱笔落下,砸在案上,溅了一滴刺眼丹墨于纸笺上,水眸轻晃,望着狄风,冷笑了两声,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她不禁晕了一刹,身子重重靠上背后粗壮树干,由着那刺棱棱的树皮将身上锦绸刮裂,由着那渗骨冷意侵上身子,却怎样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丝丝烫意。
狄风身子大震,几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宁太医休得胡言乱语,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说得出!”
他扭过头看英欢,英欢却望着狄风,一言不发,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许了狄风将行之举。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温柔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宁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药帖乃是王太医与在下联名封记的,为皇上请脉时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诊的。徐大人信不过在下,总不至于连王太医也不信罢?”
狄风自己上前几步,见英欢衣裙不整,心中腾生愧疚之感,只觉是自己护驾来迟,倒让她平白受了委屈。
皇上病体久久未愈,并非是太医诊误,而是她不愿道出隐情。
……万没料到,竟会是他!
她来不及反应,入他之怀一刹,心跳愈烈,他……
她在位十年从未因病辍朝,这次纵是有病在身,也依样不眠不休忙于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晕倒,才使文武百僚们骤察龙体有恙。
她身上滚过一阵战栗,不由将嘴唇咬得更紧,身子却是愈加僵了去。
再加上背后蜚短流长的那些话,越传越多,使得这太医院的老臣们也对他颇有微辞,当着英欢的面不说,可在背后却处处与他为难。
他这才抬了头,侧过脸去看她,见她微卷长睫轻垂,面色如缟,在月色之下愈显惨白。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底渐起渐涌的浪潮,手垂了下来,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一个男子自其后暗处疾速奔来,待看清眼前诸人后又一个急停,低低地冲贺喜叫了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