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九
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若果他这不是装出来的,那他……
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香气馥郁。
他说, 他冲撞了她;他还说,他给她赔不是了。
外面殿门轻开,宫人趋步而入,手中提着小巧锡壶,低着头走过来。
朱雄心中愤愤,气血涌至喉间,又恼自己先前竟没察觉出来,还以为是狄风暗下杀手,却不想他统共只带了两千余骑兵马,又怎会在这里行此事!
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缰绳攥得更紧。
朱雄沿着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转,心中立即恍然。
她心底一颤,手一时不稳,碗中茶水晃了出来,溅在手背上,极烫,红印立现。
且又,一语双关。
是谢她不收他分文,便将八千名百姓还给了他么?
此人虽面挂冷霜,可言行举止却颇显大气,遇事果敢冷静,非他朱雄可比……这邰涗第一名将之称,狄风的确占之不虚。
这男人看似位高,气度不凡,可他竟在给她赔不是。
声音沉厚,稳稳地传入乔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
果真是妖孽。
她眼睫略抬,唤了他一声,“宁墨。”
耳边好似响起那人悠沉的声音——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只是在看见她抬眼的那一刹,里面忽然亮起点火光,却又蓦地灭了。
英欢垂眼看去,食盒里放着四只小巧梅红色的匣儿,不禁挑眉,惊讶道:“州桥夜市上买来的?”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狄风将那丝帕带在身上。
两阵将士们大眼瞪小眼,看着阵中这一出,都不知该怎么办。
嘴角不禁一扬,这女人……
他这是……
他这话随心而出,本无恶意,却不知让狄风听了,心里面徒生不适。
她夹了颗梅子放入口中,腌得正好,入味适中,酸不过酸,甜不过甜,这滋味……心中不由一叹。
狄风回身,望见邰涗军阵已齐,便冲那人点了点头,“走!”自己飞快走至马边,将丝帕揣入怀中,翻身上了马。
几人不敢放心,又用长枪将那马车车厢前面的厚重车帘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时,又都一下子愣住,转而面面相觑。
乔妹点头,心中却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快步上前,朝狄风掌中一塞,小声道:“你的手……拿这个先包一下。”
他不语,偏了头,去咬她的耳垂,齿间微磨,含在口中吮吸着。
狄风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开朗。
狄风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随即撇开眼,松了手,见那边邺齐小校在等,便点点头,示意他来将这女子带走。
两点傲梅艳红而立,那手指又慢慢向下探去。
狄风忍不住又看了眼马车中的女子,车帘早已落下一半,此时只能看见她腰下裙侧,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有宫人上前,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她面前案上。
英欢不语,只是看着他,这男人怎能如此温柔?用了这么多心思,究竟求的是什么……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凤眼,实在是太像……
她从不知这四个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别具它意。
为何一念及那人,不论何事,她便变得不像她了……
狄风见兵阵已结,心中担心此地再多留亦会徒生事端,便对朱雄道:“今日实属误会一场,好在没有伤人,还望朱将军回京后好言呈至天听,莫要让人从中作梗……”
被他一碰,她才骤然回神,手被烫了的地方针扎般的痛,火烧火撩。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不知为何,她指尖竟有些颤抖,看着那盒盖,竟半天都没去开,良久后才浅吸一口气,手腕飞快一翻,将那小巧钿盒打了开来。
她清清嗓子,对着外面道:“送进来。”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光照入车厢内,一簇尘埃在光影中游荡,车中女子的脸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纸。
想来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对方姓命,又怎会使那箭擦着两人分别而过,后既是看见没有射中,又不再补箭?
……终究还是不可能的罢。
英欢心底忽然沉了些许,她根本不要他谢!
他这是……
乔妹且惊且惧,看着车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时是何阵仗,不由心慌万分,手紧紧扣住身下木板。
宁墨眼神如旧,笑望着她,“陛下怎么不吃了?”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这伤有多严重一样。
钿盒中用黄缣厚厚地垫了一层底,缣上搁着一支小银瓶,长度恰巧与那钿盒两头相顶,一毫不差。
狄风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摇头道:“先前无意冲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罢了。”
狄风眉头死绞,身后仅有三百骑,其余的一千多骑均留在三里之外待命,那些将士们一时间哪里能够知道此时他们竟与邺齐刀戈相见!
她与他之间,万里江山相隔滞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间。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心间一荡,身子险些不稳。
当下脸色大黑,抬头便往逐州城外墙望去,大骂道:“他娘的,这帮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机会挑起我邺齐与邰涗之战,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她点点头,“夜里甚冷,为何不让他入外殿候着?”
宁墨跟在她身后入了殿内,看着小宫女们替英欢除宫装外袍,又听见她背对着他道:“先前在前面议事久了,才回得这么晚。”
狄风说,这是那个人的谢意。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手却伸过去将那几个匣儿都打了开来。
她蹙眉,心中不由纠结起来,可一时却不愿再想,侧过身,道:“朕今日乏了,你……回去罢。”
狄风脸色微变,声音也沉下来,“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帝陛下,也是女子。”
英欢收回心神,脚下步子快了些,那边有宫女瞧见了,过来迎她,“陛下,宁太医已来了。”
宁墨抿唇,眸子里火花仍在扑闪,上前一步,将英欢挡在身前。
手背不过是被先前暗箭擦伤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英欢待看见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垂睫,轻吐一口气,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关系,便叫她劳心劳神。
虽是明知对方是它国敌将,可心里仍止不住地想赞一声。
乔妹眼神怯怯,终于敢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她扬唇,走去将那小钿盒拿来,取出银瓶打开,置了些茶叶在茶具上。
可这四个字,由他道来,在她与他之间,却又显得如此恰当。
冰肌莹彻,滑腻似酥,在他修长的手指下泛起点点红晕。
朱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看着那马车,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说这是个累赘!”望向身侧左右,“还愣着干什么?把那马给老子砍了!”
他低头,停了半晌,“臣对陛下……是真心的。”
宁墨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略微一笑,“陛下可以不信。臣……告退了。”便就这么看着他,敛袖而退,殿门一开一合,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朱雄正在怒头上,左右唤了几个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头守军中究竟何人作奸。
乔妹手心满是汗水,迟疑了一会儿,才微颤着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她怔然立在原处,但看那殿门轻震,心口陡然一颤。
如此有礼之言,彬彬之举,待她如同高阁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张。
他看着她,伸手探过来,食指轻轻擦过她的唇侧,将那梅汁沾了去。
抑或,她与他之间不论若何,永无互信之日?
宁墨没动,低声唤她:“陛下。”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她抬头去看狄风背在身后的手,这才发现他手背有伤,鲜血未凝,仍在一点点向外渗。
她低头去看,竟见手上有血。
这指法……是在替她祛乏。
有宫女捧了暖湿的帕子过来,递给他,“宁大人。”
狄风又看了那马车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赔个不是。”
暖厚的掌心贴着背脊缓缓滑上来,于中间稍停,轻轻地揉按了一会儿。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会跟着朱雄来此处。
她见光抬头,朝外一望,眼里之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半晌后才有人慢慢起身,众人看去,正是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想他位高言重,不禁都噤声侧耳。
指过之处,颤栗丛然而生,她禁不住地微抖,腿已软了,倚上他的肩头,隔着他的薄袍,咬住他,磨着他,手自他的襟口探进去,指甲划过他的胸膛,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喘,心里才好过了些。
正觉有趣,就听身后来人唤他,“将军!……狄将军!”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东西二境各接一国之壤,唯有南岵国之南境与邺齐邰涗同时接攘。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窜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狄风未及想明白脑中之念,便见邺齐那边阵中有动,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火速传令身旁小校飞奔去三里外召齐余骑,自己先在此处率部迎战。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只怕先前是误会了他了……
她看着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时便成了个小点,这才收回目光。
她抿抿唇,手指划过盒盖处紧封的密条,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盖了他玺印的明黄条带。
宁墨不由也笑了,“陛下别拿微臣打趣了。”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她握住那钿盒,起身,往殿门走去,宫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内。
自然会渴,自然需人滋润,自然想要清清汩水。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众人未及有所反应,她便一抿唇,接着又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尔等意下如何?”
马蹄踏尘,一阵人马向西疾驰而退。
英欢看着那四个字,只觉心底发烫,握着钿盒的手也微微红了起来。
如此一想,手里的钿盒忽地沉了许多,手指也僵了起来。
他僵住,不答,俯身堵住她的唇,手指刚要再动时,外面蓦地响起轻敲殿门的声音,宫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隔了门板传进来:“陛下要的清泉水,翰林司的人已煮沸送来了,可是现下送进去?”
宫人哪里想得到殿中是这番情境,根本敢抬头,待搁下手中锡壶与茶具,便慌慌张地退了出去。
她轻抿一口,味醇甘鲜,浓郁回甜,茶香存于唇间,久久不散。
她与他之间虽是亲密,可他似这般主动来碰她,却还是头一回。
朱雄骂骂咧咧地策马而来,甩手挥剑,对着几人便吼:“这马车也是你们碰得的?”
乔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开了她,手不禁握起来,缩进袖子里。
幸好……
狄风战名素来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与之对阵,若说一点不惧也不可能,可经此一事后再看狄风,心中不禁唏嘘了一阵。
他慢慢离了她的唇,在她耳边轻道:“陛下……”
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问问,若是还有,一会儿叫人煮沸送来。”
相斗十年,怀疑已成习惯,她实是难以一次便信。
她从未被男人似这般以礼相待过……在逐州时,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邺齐攻陷逐州后,她被人当作玩物送给贺喜,此后尽觉屈辱,但爹娘兄长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从;这回随朱雄而来,他只当她是个可丢的包袱一般,一路上骂骂咧咧,丝毫没给过她好脸色……
她当自己已是极任性了,却不料,那人竟比她还要任性。
宫人道:“陛下是要……?”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罢。”
这一小瓶蒙顶茶叶,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见的更为精贵,想必是那人宫中所用。
当真是累赘!
千里波折跌宕,辗转两国将帅之间,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这一念私心。
英欢一怔,再去看他时,却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轻吮了一下。
温温热热,唇间酸甜,他的舌探进来,勾了勾她的。
这般看来,她若是想与他联手,合力与南北中三国相抗,他定会同意。
朱雄点头,自是明白狄风何意,正欲走时,却见狄风目光飘然,总是向那马车看去。
那小宫女小声道:“宁太医执拗,要在殿外等陛下回来。”
眼前忽然闪过那双褐眸,想起那一个似战非战的吻,你争我夺、霸气肆溢,让她的嘴唇一下子疼了起来。
这男人。
蒙顶茶。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廖峻微一躬身,开口时下巴上的胡子轻轻在抖,“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须审慎,若使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只怕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做决断?”
宫人略有犹疑,“还得去翰林司问问才能知道。”
她眉头轻蹙,那人此举可是真心?还是如同她心中盘算他一般,想先驳取她的信任,待三国既灭,再反目对付她?
那箭……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她仍是听清了。
狄风看着她,见她眼中水波盈动,那泪竟似要落,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将那车帘狠狠一甩,撩至车顶上,侧身而让,缓缓道:“姑娘莫怕。先前事发突然,冲撞姑娘实属无心之失。在下给姑娘赔不是了。”
手指相触,才觉得指间有些粘粘的。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是他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带出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惟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那边雁行马阵刚一作变,阵后那辆马车的马便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尥蹄往前冲出来。
若是邺齐果真存心来挑衅,他朱雄又怎会带这么个女人一道来?
脚下石板道宽宽阔阔,料想邺齐宫中也当如是。
朱雄抽剑指天,手臂将落,狄风心底骤冷,嘴角不禁一震。
风越吹越冷,搅得她心绪乱飘,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万分思虑在心。
修长的指移至她胸前,轻挑,捻动,夹在指间微微地搓弄,令她愈来愈红,愈来愈娇艳,愈来愈饱满起来。
只不过……
乔妹低头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乱,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几个小宫女见状,心思明了,都低了头,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东西,过了良久,才一闭眼,唇角轻轻扬起来。
英欢轻轻抽回手,看着他,心底忽生感动。
茶叶浮展,在碗中上下游荡,细长微卷,形状甚美。
宁墨仍是微微笑着道:“上一回听殿中省的刘大人说,御膳房里的小食果子,都是照着州桥夜市那边做的。”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后,尔等各呈折子上来。”
英欢轻轻应了一声,“上回漕宁府送来的清泉水,宫中可还有余下未用的?”
他抬手,慢慢地替她将衣裳拉拢,鬓边乱发别至耳后,然后才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转身看了眼那宫人。
耳根泛热,脸颊燥红,只觉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贴在她耳边,声音低低沉沉而又蛊惑万分,对她说——
宁墨接过那碗,握住她的手,举至唇边,轻轻吮了一下,眉间轻陷,“陛下怎的如此不小心。”
银瓶颈口处通明透亮,依稀可见里面贮着的碧色茶叶。
玉肌凝亮,香肩胜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便被宽大的罗衫罩住了。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问道:“狄将军可是有事?”
而他狄风铁甲冷面,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这么点点小伤,隔几日就好了的事情,可他却当何等大事,作此神色。
宁墨笑着点头,将那几个小匣儿依样拿出来,“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
不由霎那间恍惚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肩,舌尖下意识地轻轻一挑,触得他微微一震。
一朵帝王花,二十四年来慢慢全开,此时最美最饱满的,花瓣全放,展展而动,该有的,都有了。
手不由地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狄风神色略显惊讶,下意识地抓住那方丝帕,来不及应她时,便见她已回身跟着人走了。
他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他看着她,眼中终于有火闪现,“臣在。”
若是只对着朱雄眼下这点兵,他倒也不惧,可逐州城头上的守兵又怎会看不见此处情境,只怕两方一动手,那边便要派援兵来!
颗颗细茶,身披银毫,经水一没,更显油润。
……便是这全天下的蒙顶,在下都愿让给夫人。
但,眼前这男人,竟一点也不像那些人。
一清二楚。
心绪如丝在飘,却忽然看见一只大掌伸至她面前,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马车已废,还请姑娘先下车,朱将军已命人带百姓入城了。”
待人都走光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他身侧左右翼飞快出来几人,怕那马车存有古怪伤了狄风,便不管那许多,伸臂长枪一挡将那马拦住,挑断缰绳,由着那马脱缰直奔而去。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庞清清楚楚浮现出来,一双眸子黑得足透,里面萃灿如星,两片刀唇轻轻弯起,那笑容,能将人心魄都摄了去。
肌肤下似含了一汪水,只消他一碰,便悠悠而晃,莹润万分。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辞之人。
阳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狄风咬牙望向怒目相视的朱雄,他先前怎会相信这人!怎能就真的只带了这三百骑来交押百姓!
鬓云乱洒,酥胸半掩。
宁墨回头,神色已然复旧,“这么晚了,陛下要沸水做什么?”
而邺齐那几百骑兵,面色不稳,显然是对此相峙之势没有丝毫准备,且朱雄口口声声说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走上去,经过他身边时轻道一声:“何苦站在外面。”
瓶身上方,刻了四个字,朱色勾边,愈显夺目。
狄风看见她的那双眼,胸口一震,脑中竟再想不得别的。
不禁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脸微有些红,“臣……”
狄风只觉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车来。
她浅吸一口气,转身看他,说不出话来。
狄风眉头更紧,简直不知邺齐这是在唱哪一出!
……也太过霸道了些。
麻饮细粉,素签沙糖,水晶饺儿,金丝党梅。
狄风亦是惊讶万分,那车厢里只坐了一女子,此时正浑身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朱雄见他说得在理,也就忍了这一时之火,将手下叫回来,命人整军,又看了狄风两眼,神色和缓了许多,嘴唇略动,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微微一怔,“略懂。”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发暗,刺目不已。
细若尖针,紧卷多毫,嫩绿色润。
她的身子,似绽放的花,高高在上,婀娜妩媚,娇娆烂漫,傲然而立。
狄风挑眉,不等他说完便策马行去,至那马车十步处方勒缰翻身下马,自己慢慢走过去,站在车厢前方,犹豫了一瞬,才抬手将那厚重车帘掀了起来。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没笑出来,“狄将军莫要开玩笑了!不过区区一女子……”
全都历历在目。
英欢抬手轻轻扫过两颊,将那热意驱散了些,才去看宁墨,“可会沏茶?”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说这话时的样子……
乔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怕这车板太高她下不来,要拉她一把么?
英欢指尖滑过那盒上突起的纹路,一下一下描绘着,不禁又笑了。
红至极艳。
狄风看过去,就见那马车车厢孤零零地被撇在那里,一时间竟也无人顾得上理会它。
到底何时才能真的信他……
他往一旁走了两步,取过先前进来时搁在一边案上的食盒,打开来放在英欢面前。
邺齐这回……莫非是想找借口向邰涗开战?可这借口也太低劣了!
本以为邰涗此行此举,邺齐那边当是感怀才对,而那朱雄先前确也给了他那个小钿盒……这到底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邺齐小校小跑过来,叫她:“乔……乔姑娘,朱将军让你过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明明是轻浮之举,却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经地义。
他仍看着她手上红痕,眉头皱得更紧,“眼下太晚,臣明日拿药来给陛下敷。”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英欢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宁墨,手还是软的,甚是无力。
眼前这男人,心中什么都懂,动作那么温柔,专就是为了勾动她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欢若平生。
于是心中更慌。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在后叫他,声音含笑:“狄风。”
原来他是邰涗的将军。
英欢背对着他,“还有何事?”
英欢眼中盈亮,看着宁墨,假意怒道:“你是从哪里听来朕喜欢这些小食的?”
这茶,果真是好茶……
他指腹扫过她唇角的触感甚是柔软,令她心底痒了一下。
宁墨接了那帕子,略擦了擦手,还给那宫女,走至英欢身侧,接手替她换衣。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个字上……
难怪他要专从京中派将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来心中是怀了此意。
这些东西,是她在小的时候,偷偷随侍从溜出宫时吃过的。从此便惦念在心,虽是后来又叫人买过几次,可近些年她心思被旁的事情占了大半,也就没再想过这些。倒没察觉到,下面的人竟还替她操心着。
英欢心口一软,身子不由地靠进他怀里,“宁墨。”
狄风却拦下他,“朱将军莫急。”他抬手比了一比,“此处离逐州城头相距甚远,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将军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去抓人,怕是会打草惊蛇,不如稍后暗中召那守军都指挥使来问问,自是一下便明。”
声音柔和沙哑,诱人的腻。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狄风见朱雄已然明白过来,自己也便松了口气。
宁墨揽过她的腰,舌如落叶拂水般轻扫她的唇,细细地吻着她,长指滑入她的罗衫内,慢慢地抚弄。
她整个人都酥了,耳根麻麻的感觉如水一般,漫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
那人果真自负,竟不怕他这举动会将她惹恼了?
宁墨长指移至英欢腰间,将那衣带轻轻地挽了个结,“陛下近日来身子可是觉得大好了?”
英欢轻喘一口,唇又被他吻住,腰间衣带在他手里散开滑落,长长的垂苏曳至地上,软软地偎作一团。
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瓦解,人人都觉诡异得紧。
狄风腿夹马肚,“朱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她听见邰涗的士兵唤他,狄将军。
却不料他忽然低下头来,凑近了她,头一偏,便衔住了她的唇瓣。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它事,臣先告退了。”便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轻拨,将那盒盖关上。
英欢抿了抿唇,抬眼去看,便见宁墨也朝她望过来,眼神清亮柔和,叫她心中不由一软。
狄风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脑中忽然闪了一下。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亦惊,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静似深潭,波澜不惊,黑不见底。
英欢摇了摇头,笑了两声,才又抬眼去看宁墨,“罢了。”
身后宫人紧跟了上来,“陛下宣了宁太医今夜入宫来,莫忘了……”
宁墨目光扫过那钿盒银瓶,眼神略变,眉头一挑,随即复然,又看向那似针茶叶,愣了片刻,而后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上前接过那锡壶,“臣来沏。”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那马受惊之势愈烈,竟拖着身后马车一路冲至邰涗阵前,颠簸之中车厢木板嘎吱作响,竟似要裂。
英欢点头,嘴角轻勾,“宁大人的医术,朝中人人皆知,哪有不好的道理。”
朱雄看他,“自然。狄将军何事?”
她停了半晌,红唇才开,“你究竟图什么?”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欢若平生。
清泉水。
……如此好茶,千里迢迢而来,怎能不沏。
朱雄口中仍在大声骂骂咧咧,手朝身后阵前一挥,大吼道:“都给老子听好了,邰涗对我们心存歹念,名曰还人,实则想趁机杀了我们!统统跟着老子上!”
宁墨看着那茶,眼底愈黑,抬手捧一碗奉至英欢面前,“陛下请用。”
念及此,英欢心中一下明媚起来,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儿,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钿盒。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而邰涗与邺齐多年结怨,他与朱雄一见那箭,自然是下意识便会以为是对方所为。
一时间邺齐之阵大乱,那马既非受过调训的战马,哪里能够禁得住这般阵势,前蹄一歪,便将邺齐马阵冲破了些。
夜里有风,虽是不大,却也带着凉意,卷了她的裙摆轻扬,扫乱了她垂在鬓边的碎发。
英欢出了殿外,脚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远夜,无月,但有稀星缀幕,时而闪烁,柔亮点点。
心里不甚痛快,这女人本是当初他带来给皇上的,谁知绕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将她送回来。
远处景欢殿宫阶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于风中微扬,夜色中更为醒目。
英欢垂眼,“这个刘德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朕背后乱作言语。”
自邺齐占了逐州以来,城防均换,城内也尽行抚民之令,哪里能想到还会有南岵人混入城头军为细作,当此时作乱!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朱雄愕然,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尴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话得罪了狄风,此时不愿再与之生隙,便道:“既如此,狄将军请便……”
伸手将那钿盒拿起,搁进掌心里,大小刚好填满她的手掌。
朱雄一路带着乔妹来逐州,因路上耽搁了些,便顾不得进城安置她,想着待迎回邺齐百姓后再一道领众人入城,谁知却成了眼下这局面。
宁墨拿了银箸奉上,仔细地试过匣中之食,才递给英欢,“陛下尝尝看。”
不禁大惊。
原来他姓狄。
她轻轻一笑,“沏茶。”
朱雄这么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颇有些不耐烦,对狄风道:“倒也没什么,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然后转身对一个小军校道:“去让她下车,同那些百姓们一道走去城门那边。”手臂一挥,“那边一伍什,干瞪着眼作什么,等着老子请你们走啊?”
这女子,身子娇小单薄,容貌虽不艳丽,却也清秀可人。
狄风脸色一变,迎上去对着朱雄大声道:“朱将军且慢!”飞快扬手,枪尖触地,将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将军看仔细了,这箭像是从哪里射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