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萧氏（下）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捂着心口，冷汗湿了衣襟，失魂落魄地爬上了三楼，在小小的顶层打转。
青衣姑娘讶然道：“不会讲话！”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凉玉，眼中明亮，笑容中有几分玩笑似的嘲弄：“是啊，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
建在萧氏后院的阁楼长、广皆有十二尺，高近三丈，足三层，雕梁画柱，挑檐斜飞，用的是上好的杉木，刷的是气派的金漆，据说是大夏国民间寻来的神匠魏音亲自指挥建造，不拘泥于俗世风格。
待到好容易回了花界，凉玉差些成了凤桐的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问，“凤君，本殿哪里麻烦了？哪里累赘了？你就如此嫌弃本殿吗？还封住我的声音，要是不如此，本殿肯定不是累赘……”凤桐走在前面，忽然脚步一停，她“哎呀”一声撞在他背后，他转过身来，弯下腰，看着她缓缓笑道：“好看么？”
扶桑花开了半顷，她追着他的背影跑，他的浅灰外袍轻盈摆动，银线的刺绣在光下亮得晃眼。
今日应侯府老夫人萧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钟，据说是因为沐浴时出了点小差错。
浴桶是萧氏出阁前常用的，因为家中贫寒，虽然她后来成了应侯夫人，却依然保留着原来的习惯，沐浴亲力亲为，从不让丫鬟服侍，故而只听见门外鸣夏担忧的声音：“老太太，您没事吧？”
“凤君，我们能不能去瞧瞧人间的集市？”
凉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绊在浴桶里那一下，光着脚丫，又不愿意踩在地上，湿哒哒地好几次踩过的地上的那块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吗？
凤君站在门外，伸出两指一挟，将正飞的卷面拍回桌上，将她一把拖出试场外，看她半天，找不到从哪儿下手，最后狠狠捏了捏她的脸：“你再这样，下次不带你出来了。”捏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女子低头微笑，脸仍旧通红，凉玉觉得她的神情仿佛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她在失落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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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典籍里没见过集市？”
凉玉mｈｅｔushｕ.cｏｍcom将还沾着露水的万寿菊顺手摆在案上，点上香，插在满溢的香炉里，上好的香飘出丝丝缕缕的烟丝，竟让她有些微醺般舒服。她留恋地深嗅了一口气，往二楼走去。
凡人看来，或觉样式有些奇怪，但凉玉来看，却是十分灵秀飘逸，颇有仙风，一进来便觉得有种亲近感，看来萧氏对花神的的确确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百花楼……她默念几遍，蹙起了眉头。
鸣夏赶紧回道：“怎么了老太太？”
花界的人都怕玉郎，见他远远过来就要敛声闭气，唯独凤桐不怕。他和玉郎虽然两个人互相看不过眼，提起对方时的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玉郎往往鄙视地一撇嘴：“无耻小儿。”凤桐则挂着嘲讽的微笑：“老刻板鬼。”
凉玉好容易把自己塞进桶里，泡在盆里用力跺了回水，气呼呼道：“没事！”
凤桐说，凡间将美貌女子比作娇花，之所以叫做百花楼，是因为貌美的女子聚集，争奇斗艳。
只见满室飘飞着红纱帐，地上凌乱地堆着许多衣裳，凉玉只及桌子高，能看见床下有一只女子的绣鞋，纱帐半遮半掩之间，有女子娇滴滴的嗔声和笑声，不一会帐子里露出了一只玉足。
凉玉闭了闭眼：“我……的衣裳呢？”
凉玉怔住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好看，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凤桐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下回再乱跑，我再也不在玉郎打你的时候去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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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后，女子的眼睛几乎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她一双纤纤玉手弹着琴，曲调越来越乱，最后忽然断了，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样飞上了他的衣襟，她的脸微微发红，眼里亮极了，可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自卑和紧张。
她被那声音魇住了，僵在原地怔怔地听，听了半晌，嘴唇翕动：“凤君……”
只听见外面锦冬低声叹道：“老太太竟连这个也忘了……”鸣夏急忙打断：“呃，回老太太，依着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边……”
“……别讲得那么难听，是‘烟花之地’。”
凤桐将二人的相貌隐去，将凉玉变作个只及他腰际的男童，封了她的声音，径直到了当时舜朝国都渠颖最大、最有名的风月场所……百花楼。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凤君——”
依稀可辨画中有一个青衣女子和一个紫衣小童，旁边还有一个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动物，按条纹来看，多半是只大虎，整张画笔力浅拙，简直像儿童的涂鸦之作。
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云戟，人跟兵器一样，又硬又傻。云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于年前病逝，这家里就剩下云戟一个大叔，云清一个儿童，还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丫鬟们异口同声：“百花楼！”两个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之仰慕，神情之骄傲，差点将凉玉洗脑了，觉得萧氏起的这名字通俗易懂，文采绝佳。
“现在知道没什么用。”他回头睨她一眼，笑道，“等你大一些了，看了更多的折子戏，自然就明白了。”
“不安分。”他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手上有极淡的青草气息，一手遮着她的眼，一手将她一把挟在怀里，转身就走。她伸出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几下，未果。
“不行，纸上得来终觉浅……”
凤桐拎了她，腾云到了时年最繁华的秦国京都，在集市上，她东看看西看看，买了一麻袋的玩意儿，凤桐从不阻拦，甚至会从一溜儿花面具里准确无误地挑出最好看的买给她，或者在变戏法的摊位前，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托起来看。
“……”
外面静默无声。凉玉泡到水一片冰凉，四下环顾，脸有些发烧，尽量充满威仪地喊道：“喂……来人！”
剪秋、锦冬两个跟从的丫鬟手捧后园静心挑选出的花卉，只见萧氏饶有兴趣地踏入了这座走过了几十年的旧阁楼，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发出两声称赞，甚至还转过身来问道：“此处叫什么名字？”锦冬立即接道：“是老太太亲自取的名字呢，叫做——”
“凤君，什么是窑子？”
阁楼第三层，有个名字，叫做望月台。
“行了！”凤桐忍无可忍，从塌上直起身子，将她扯到眼前，伸手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一下，“难怪玉郎那老儿天天打你，教了那么多诗，就只记住这一句？我要是玉郎，你都活不到今日。”
她趁凤桐不注意，悄悄起身从门口溜了出去，在廊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进了一道房门半掩的厢房。
踏上楼梯上了二层，一楼觥筹交错的喧嚣远去，面前全是木质的雅间，半挂着竹帘，里头隐隐透出宽阔的茶台，她想走近去看，手被凤桐牢牢攥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挣脱。
“凤君，你可知道人间的科举是什么模样？”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她几乎要忍受不了心中的慌乱，不受控制地扯开外裳，仍觉得难受，空气沉重如铅，她觉得呼吸困难。
“凤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下人们都偷眼观察着疑似反常的萧氏，见她虽然鬓发有些乱，脸也有些红，但表情神气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履，就让人庆幸，老太太经历堕马一事，除了记性有些不好，几乎没有其他影响。
凉玉拿两只手手捂着额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看得他以为语气重了，眸中透出些悔意——只听得她口齿清晰地问：“下午去好不好？“
那是一段很昏暗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楼里挂满了绫罗绸缎，来往衣香鬓影，女子都扭着腰肢，鼻畔弥漫着脂粉的香气，一个满脸搽粉的女人待他们极为客气，就是说话带着些奇怪的腔调。
她伸出枯瘦的手撑住了额头。
玉郎知道凤桐带她偷跑出去，虽然会大骂上数十次“无耻小儿”，却不能拿他如何，凉玉便认准了凤桐是她的大靠山，时时刻刻拿来背锅。
凉玉从前懒惰，政事都有司矩帮忙处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着吃侍女递上来的果子，动也不想动。除非是……温玉或季北辰来找她。
“那不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凉玉被这群人环绕着，热热闹闹、无比充实地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听到有人叫她“奶奶”，心里都直打哆嗦。
二楼有一张小桌，一张床榻，一张仕女图屏风，竟然是个临时的居所。她路过周遭陈设，才要往三楼走，忽然觉得心中憋闷不堪，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说完便将她们都遣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凉玉看见一层设有白玉铺的几案，案上方挂了一幅乌木卷轴装订好的墨彩，画得……不敢恭维。
三层什么也没有，唯余两扇窗，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将窗户用力向外推开，巨大的弯月忽然跃至她眼前，整个阁楼被清晖照亮。
萧氏生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凉玉使着很不习惯，第一次沐浴时，咣当一声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缓过来，小心地将脚迈了进去，又绊倒在浴桶里，溅得满脸水花。
女人躬着腰退了出去，凤桐也撒开了她的手。她乖乖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她只是无聊地想到——原来这便是烟花之地，虽说确实有许多美貌女子，可是弹琴喝茶又清谈，不就是天上的法会吗？真搞不懂那戏折子的作者为什么要说这里“销魂”。
夜色中传来阵阵回声。
凤桐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轻柔地放回了琴弦上。他望着她，缱绻地笑道：“姑娘的琴走音了。“说罢帮她拧了一下琴轴，认真地调了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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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凉风吹进来，她听见远处传来渺渺的笙箫，低回婉转，似有人低声抚慰。
“玉郎没跟你讲过人间的科举？”
凉玉去过人间的很多地方，多半是跟着凤桐。这些地方她原本不曾知晓，都是悄悄地在人间的折子戏上看到了，就跑去缠凤桐。整个花界只有桑丘青瓦洞的凤君胆大包天，敢带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飞山走水一整天，再堂而皇之完璧归赵。
萧氏平时的生活十分丰富，用了晚膳，还要出门散步，保持着早年的习惯，从应侯府一直走到二里外的军营，再腿脚麻利地走回来，在府里视察一圈，回到屋里等着儿子孙女前来请安。
“烟花之地是什么样子？”
随后凤桐跟着那女人，进了一间最大、最明亮的屋子，几案旁跪坐着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女子，颇有姿色。
凉玉声音封住了，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圆溜溜的果子。凤君接道：“他不会讲话。”
这些人每天都要来分着拨儿地晨昏定省，礼数复杂，言语热络，毕竟是武将之家，聊天聊地，竟然还要清谈半个时辰的兵法。
她没想到人间的规矩跟花界比起来更加繁琐，光是记下萧老太太丰富的日常，就已经足够恼人，更别说还要没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坚持走四里路，走得她抬不起脚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这曲子她不曾听过，但这箫的音色她却认得，是凤桐带在身边的那一只玉屏箫。
他虽然在笑，可眼里并无笑意，甚至有些愠怒。
从前她但凡想要出去玩，必然要去找凤桐。她纠缠凤桐不过一刻钟，对方准会揉着被她吵痛了的头妥协，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后来的事情便很无聊了，那青衣女子抚琴，凤君喝茶，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诗书，女子的神色从自如，再到不安，最后变成满脸的仰慕。她开始屡次为他斟茶，凤君坐在她对首，像一个翩翩公子一般微颔道谢，却不怎么喝。
落了地，又回到了之前的厢房，青衣姑娘已经调整好了神态，弯下腰给他递了个果子吃，又看着凤桐笑道：“公子对家童真好。”她见凤君只淡笑不答，微有些失落，转而跟她对话，“小相公，你多大了？”
算了，如今改换天地，一切都不同了。
“……”
凉玉忽然念及凤君，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怅然难以自抑，接过了剪秋手中半捧的万寿菊，道：“百花楼这个名字不好。”
她好奇极了，才要往前一步，就忽然被人遮住了眼睛。
凤桐竟然真的答应下来，带着她消了形偷偷潜入试场，她从头至尾将策论看了个遍，鼓气吹飞了写得最好的那一位的卷子。书生伸着双臂，满脸通红，仰头追着卷子满场跑，像捉一只会飞的鸟，哄笑声差点掀破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