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家何处住
她很不服气,低声嘟哝:“真讨厌。”
这句话他说过几次。自小我就被他教育,不可轻易流露感情,不可轻易动摇。不可让对方窥探你的内心。要以坚冰包裹自身。
不置可否。
我诚惶诚恐。但马上被批评:“身为组长必须以大局为重,处处想到自己的身份,怎么能见到偶像就粘上去套近乎?又不是人家的专场演出。”
我不习惯被她们集体关心,也不希望被众人看出异样,轻松下床道:“早睡足了!国私老师很帅,不去可惜。”
京中烧饼确然滋味可喜。三五口咬干净,地铁恰好进站,起身走过去,看见车窗上映着西装革履的影子,好像写着“道貌岸然”四字,我咧嘴一笑。
次日清晨,父亲与我返回北京。
走出办公室,那女孩儿还在。一手撑腰一手举着矿泉水瓶子猛灌。她看见我,突然一攒眉。
“我出去了一趟,手机没电了。”
“我不能见一见你吗?或者,听你讲北京的故事?”
宋熙明
那女孩儿表情一松,却转头朝我瞪了一眼,更卖力地介绍其他几幅书法:“れいしょ(隶书)、ぎょうしょ(行书)、そうしょ(草书)……”她还用了“こくすい”(国粹)一词,鬼子们敬服之情溢于言表,女孩儿朝我眨眨眼,好像在向我证明词汇量之大。我笑笑,随父亲一行走开。
“嗯。”我懒洋洋起来,澡都不想洗。
和小曼一起去食堂,半路遇到小跑过来的朱平,运动包在屁股后荡来荡去,他大声说:“我给你短信怎么不回啊。”
是吗,原来还是个人才。不过嘛,人才遍地,没什么了不起。
我面无表情,径直而出,挤入一辆公交车。没有仔细看站牌,恍惚一直坐到终点站。是颐和园,暑气大热,昆玉河水细光粼粼。
我不予理会,过去等电梯。她本也在电梯边,瞥一眼我,气鼓鼓地爬楼梯去了。嘿嘿,大热天跑十二层楼梯,慢慢受着吧。
抬手看表,换乘公交去单位上班。
当然。我点头:“是的。”
“我知道。”我微笑,“但这并不是我欢迎你留下来的理由。我们不可能缔结婚姻。所有的现实条件都不允许。即便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能接受和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在一起吗。”
“腌笃鲜。”我也笑了。
父亲的新居我不曾去过。我与母亲仍住在原处。父亲送我到楼下,也不上去,只是命我把从淮海路买的高档套裙捎给母亲。
“很悲伤。”她静静说。
“是的。”我只觉快乐,“三年前,您曾来过中国,不是吗?您在上海有一场表演,我也去看了。您当时表演的,是《摆渡船的女婿》,我记忆非常深刻。”
然而这志愿者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好当。组中成员清一色科班出身,彼此问学校,听我一说,皆齐刷刷投来十分审视目光。英雄不问出处,我打哈哈,作旷达语,将资料分给她们,并讲明各自任务。
“是你‘回’东京,不是我。”
她一怔,继而笑答:“中国已流失太多文化。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却完整地保留了我们的优良传统。”
上海五月的阳光极好。宾馆窗户合叶铁锈斑斑,拧开时颇费力气,沾一手红褐色锈迹。外白渡桥就在视野里,桥下流水缓缓,有航船。我们下榻的上海饭店历史要追溯到殖民地时期,灰墙斑驳,是都会的传奇风骨。
“有什么事。”
谈判顺利,上海这边留大家多玩几日。出于礼貌,我们迁延一天。父亲不许我单独行动,命我同去。金茂大厦、东方明珠,我们这些外乡人走马观花。那日天晴,能见度高,据说从金茂大厦的望远镜中可以见到伦敦、纽约、东京。日本客人投币观看,很有兴趣,他们也叫我看,我凑近过去,只一片茫茫。
“吃饭了。”
“你竟然是主考官。”她挺不屑,拿手背擦擦嘴巴上的水,细长胳膊一甩,“没看出来。”
“去哪了?我担心死了,小曼她们也不知道。”
老头非常感兴趣:“能为我抄下来吗。”于是掏笔记本。
我笑道:“谢谢。”
而我确实有惊喜。面上还是淡淡,只在她的简历上重重标了记号。陆青野。
那场谈判最后以鬼子让步而告终。我们的人不动声色,只微笑说,今晚包船游黄浦江吧。
陆青野
“招募……会?”词汇毕竟掌握不足。
“陆青野,加油。”我告诉自己,“陆青野,笑起来。”
之后是交流会开幕式。主要是中方展出节目,有歌舞民乐等,并无十分出彩之处。然而后来竟然有昆曲。我大喜。更意外的是还有一段踏歌舞。
她爱吃樱桃。
“嗯?”
女孩儿手里举着一面三角黄色导游旗,新手啊,解说这么卖力。跟在她后面的鬼子们对望远镜兴趣不太大,却对展厅墙面上铺展的大幅书法兴味盎然。
“这是世界第三、中国第一高度的金茂大厦,建于1999年初,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流利的东京音。
他打糯米鸡和芹菜牛肉,我吃得很痛快,并喝掉一碗免费汤。朱平喜欢看我吃饭的样子,我胃口越好他越高兴,因为在他眼里这是我心情良好的表现。我们是高中同学。不过,他大学以前的女朋友不是我。他们分手后,他就和我在一起了。他健康,充满朝气,每每在篮球场上出现会引得周遭女生一片尖叫。而他总是目不斜视,直接向我走来。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待在篮球场,我怕飞来飞去的篮球砸到头,我也不喜欢闻他身上浓重的汗味,我更不喜欢被众多女生嫉恨的目光扫射。然而朱平以为,他走向我的那一刻,该是我最幸福的一刻。还好,我也有各种理由不去看他的球赛。譬如日语班上课,譬如中级口译培训。
我以英文答复:“因为那时候的每一次,你都拉久寻作陪。”
“你一直在说梦话,不知道说什么,怪吓人的。”已是黎明,小曼拍拍我的脸,“别太累。你换个姿势躺或许好一些。还有——”她在我枕头下面翻了一阵,把镜子书本一干杂物取出,“睡觉时别把这些放枕头下面,尤其是镜子,会招鬼魅。”——小曼精通此道,我一笑。还真有些意思,我再度睡倒就平静许多,七点半醒来。
“熙明?”
老头连连颔首。
然后,有一个瘦削细净的女学生进来。我一直埋头看简历、提问,直到她说起“能剧”、“净琉璃”、“狂言”等,我才抬头,她一笑,又开始说昆曲,并提及某年某月上海昆剧院当家小生在日本与一位狂言大师同台合作之事。
组中其他几位也认出他,狂喜着围过来:“先生这次来北京事先没有通知啊。我们都不知道呢。”
我冷淡,鼻孔上扬:“这些好像与这次文化交流无关吧。”
第二位,第三位……都是日语专业学生,发音很漂亮,提及日本文化,纷纷提及风景、漫画、电影、音乐,一位女生还脸红着挠头道,寿司的味道是最爱。
“宋君,早上好。”她汉语学得很快,“今天紫外线指数很高,出门要防晒。你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这位先生?”换成汉语,似乎在叫我。我讷讷转身,意识到自己在望远镜前发呆,于是让开。这女孩儿露齿一笑,两枚尖尖的小虎牙,牙肉粉红。
我自信:“定赚你双份补贴。”
“这是什么文字?”一鬼子发问。
“谢谢。”我笑,把资料收下。小曼又说:“快给你家朱平打个电话,你白天关机了吧?他找死你了。”
“去死吧。”我嘲笑。
我的随意惹来众怒:“什么‘不就是’?你是外地的吧。难怪了。他可是我们学校法语系的风云人物!”
第一日接待日本文化界、史学界、新闻界派遣抵京的诸位客人,还有几十位日本中学生。加上中方代表,不下千人。目光一扫,我头皮便麻了,最简单的问候语竟然卡在喉头吐不出来。组中其他人迅速进入状态,举止优雅,为他们导引。有个北外的女孩儿,也是刚念完大二,见我神色不对,悄悄拍我:“怎么了?”
陆青野
嗯,笑起来。
“不就是留学日本吗。”我笑。
朱平一顿:“青野,我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
父亲敲门。
我一凛,想他三言两语竟点出我的软肋。但嘴尤在硬:“你还知道我什么,我要告你侵犯公民隐私权。”
恰好宋熙明轻轻过来,小声翻译:“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沐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中花。相亲相恋,鱼跃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她给你留了字条。”母亲面无表情,递过字条就拿着花剪上楼了。
路上给七重电话,向她道歉。她仿佛看到希望,很喜悦。但我还是那番话。
“我饿了,去吃饭。”我笑了笑。
“您可以通过这里的望远镜看到纽约、伦敦、东京——今天天气很好呢。”
叹气,这七天的文化交流能把我累脱几层皮啊……而且酬金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如我在旅行社打半天工给或高中生辅导一天功课……我四仰八叉躺在老姐宿舍床上,翻个身都懒,不过很快又有激|情:见到狐狸眼狂言师了呀,值得值得!
“甲骨文!”她喃喃。
哦,难怪声音很耳熟。女孩儿一扬小旗,领走身后那批鬼子,还不忘向我一撇嘴。
路上接到七重的电话。这丫头很令我头疼,竟然在北京一处汉语培训学校报了名,做出长期蹲守的姿态。
小曼摇醒我。
“怎么又是法语系?”
“宋先生,志愿者小组组长已经到了。”
“对不起。”我霍然起身,头部剧痛,镇定起身,付账,留她一人。她怔怔,竟又跟来,立在我身后。
“不要。”我扭过脖子。
身边有个日本老头侧身问询:“踏歌是?”
面对洗手间的镜子,我深呼吸。
老姐在那里读研,专业相当诡异——植物考古。她本科专业是生物化学,据说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的,每日死啃名目繁多的专著,初时苦不堪言,后来竟十分陶醉地对我说:“很有意思呢!”
“就是这些了。”他冷冷道,“你们这些志愿者和其他普通志愿者不一样,你们有一定的语言水平,一定的文化积累。这是难得的机会,任务当然也不轻。优胜劣汰,谁干得好就到前面去,拿更多酬劳。”
“她不是日语专业的啊。”
“呃,一种古老的文字,中国古人刻在乌龟壳或兽骨上,用来占卜。”女孩儿云里雾里地解释,越来越吃力,呵,不知道“甲骨文”这个单词吧。我继续听她解释:“うらなう(占卜)……”鬼子们云里雾里:“のろうですか?”(是诅咒吗?)我暗笑,插话:“きっこうもんじですよ。”(是甲骨文)日本年轻一代也是被肯德基麦当劳喂大的,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对古典文化了解甚深。过去在那边,和房东大叔聊天,谈到《源氏物语》、《平家物语》,他也支支吾吾,非常茫然,只说在中学课本上学过选段。不过他倒是知道鲁迅,提到这个名字就端然肃敬,一脸崇拜。
一位上海叔叔介绍,这家素菜馆的主人是一对笃信佛教的夫妇,他们游历东南亚各国,在印度学会正宗素菜的烹饪之法,回上海后就开了这家餐馆,所得利润全部捐给佛教协会。
“宋君,你会一直在北京工作吗?”
舒景和凯琳也说,反正是选修课。
呃,是甲骨文。
“你不知道吧。人家从小学英语,懂得好几门外语,本科专业法语,兼修日语!他去法国做了一年交换生,后来年纪轻轻就拿到日本的博士学位。天哪,你懂不懂日本的博士学位多难拿?你懂不懂人家多年轻!”
一碗糖南瓜羹甜美细腻,北地难见此物。还是她,曾告诉我,在她小时候,家里庭院种有蔬果花草。秋天南瓜成熟,母亲就在院中刨南瓜皮,非常用力。南瓜切开,去子,放入锅中蒸烂,和糯米搅拌,捏做南瓜饼。加几粒桂花香气更盛。
我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简历上一字没有提及。”
“那是一对同志。那个人身材真难看。那个人卷发不错。哦,那对情侣分手了……”小曼一路八卦。我一边点头一边心猿意马。身材,体っき。卷发,巻き毛。情侣,恋仲。
我懒于解释:“知道的。”
若当初我不逞强,不口讷,是否可以将她留住。
我一怔。
大家应声响亮。
呵,甲骨文先生居然是负责人。他在台上被光束笼罩,只听她们压抑着尖叫:“宋熙明!”
我换英语解释——七重是英语专业毕业,在日语和英语之间,我愿选择后者与她交流。她也换英语:“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吧?那时候我也下课了呢。”
“回去多背背单词。”我递给她一份资料,“到时候别再‘对不起,我能说汉语吗’。”
上网看到一则“中日文化交流志愿者征集”的新闻,七月,在北京。很好,本来就打算去北京看老姐的。老姐钱斯人虽与我没有亲缘关系,彼此却很投契。我朋友太少,有如珍珠,小心容养多年,也就历历可数那几颗。
我翻译,说到“印度”一词,心蓦然“咯噔”一声。
“有点怪吧,但真的很美。”她笑,“对不起,我专业不是日语,很多地方表达不清。”
“那你跟我说,我帮你充啊。”
第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过去了。
“跟交流团大部队来的,我也是来学习的。”狐狸眼一眨,闪身入人流。
谁说能看见伦敦、纽约、东京?
我刻苦卖力,很快做完。办公www.hetushu.comcom室空调冷风嗖嗖,我打了个哆嗦。
他严肃,点头:“学得很快,接人待物,需有这样的巧妙转承。”
我一懵,下意识翻资料,资料上没有踏歌这个节目。其他志愿者亦面面相觑,拿出日汉快译典查,也无。我只有再动用上次解释“甲骨文”的方法,比画道:“一种古老舞蹈,古中国的人们每逢三月花开,相聚出行,应歌而舞……”然后灵光一闪,“一如平安时代宫中年初行事的踏歌舞。”啊,踏歌,とかく,谢天谢地,我怎么想起来的?
他微笑:“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的话。”
“谁说我不会。”白眼相赠。
五月一过,期末就很近了。法律专业可恨在于,考前必须死记硬背才能应付。我平时逃课太多,最后关头决不能懈怠。因此就囤在阳台上吧,捂紧耳朵使劲背法条。
我关电脑,无奈尾随。
小曼挽着我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
“挺适合你的。”小曼说,“我们学校过日语二级的人也不多。”
这个“很有意思”直接影响了老姐的性情,当她醉心学术及一切风雅之事的时候,她已习惯以冷静深刻的目光剖析所有向她示好求爱的男性。三句两句交锋,对方早已丢盔弃甲,老姐还十分无辜:“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久,她石榴裙下一片清静,再无人打扰。如今,作为大龄单身高知女的她时常面临逼婚的尴尬。一怒之下,咬咬牙留在学校,预备继续读博。
到文化交流中心时才七点半,我拿胸牌给前台工作人员过目,便有一个好看的姐姐领我去负责人办公室。
我像刺猬遇到敌情那样竖起浑身刺儿预备迎战,不料他却给我倒茶,请我坐,头一句话就是:“陆小姐,你专业读法律,日常辅修日语法语对吗?”
我掩饰:“哦,你们先去,我去趟洗手间。”
“要去哪里一定告诉我,我真的很担心。”朱平加重语气,“我听说你在外面做导游?你怎么时间那么多。不会耽误功课吗。还有,日本人很色很变态。你要当心点儿。”
“没有什么。”我倦极,无从说起,“你太多心。回头跟你说。”于是收线、关机、洗漱、睡觉。
她离开后还有三个应试者。我把筛选出来的志愿者资料交给工作人员,又指着陆青野那份说:“这个孩子当志愿者小组组长。”
“该叫他签名的啊。”大家恨恨。
未接来电振得手发麻。想了想,拨过去,朱平很快就接。
“何必。”我十分冷淡。
接下来一切还算顺利,客人入座,中日双方负责人分别上台致辞。
“组长等一等整理资料。”
曾经有一部言情电视剧,在台北的女人爱上乌镇的男人。两人相隔千里。女人做了个梦,梦见造一座高塔,爬上去,就能看到乌镇,以及她的男人。
粥与点心在厨房热着,母亲还没有起床,我来不及吃早饭,在楼下买了两个椒盐烧饼就去地铁站。
从家里赶夜班车回到上海,又转车到松江大学城,已经累得不像话。还来不及把自己丢上床,对床小曼就凑过来:“昨晚你不在,名古屋大学外事处负责人有个讲座,专门讲留学的。我给你要了份资料。”
父亲见我走神。
七重还是十分小孩子脾气,天真可爱。她也端起茶,表情渐有委屈:“我们都回东京吧。”
都说日本中年男人趣味诡异,偏好Loli,这话丝毫不假。几位日本客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那女孩儿身上,除却赞许,似乎还别有深意。恰好有菜上来,女孩儿不卑不亢,用日语略作介绍,我听见她解释“腌笃鲜”是“产自江浙一带特别惹人乡愁的特制美味竹笋”,不由一笑,真是聪明。日本客人兴致大起,有一位甚至问她姓名。她笑而不语,望向我,我一怔,不由自主开口:“在中国,陌生男性询问少女姓名仿佛不太礼貌。”日本客人即刻收敛,正色道歉。正巧有个略年长的服务生过来侍汤,女孩儿以中日双语各道“用餐愉快”便退到帘子后,诸鬼子方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桌色味俱佳的素食上。
《踏歌词四首》,刘禹锡作,最爱“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一句。
因为我们的天空如此辽远苍茫。
其实也不需看这么远。我只要看到一个毗邻上海的水乡市镇,叫做青绵。那是她的家乡。每一次她提起青绵,眼神都会含满温柔。
有个日本人尝一筷子山药泥,赞了句“おいしいたべもの”(美味),又大有兴味地问是什么做的。我正要解释说“山药”,却听旁边有个清澈的声音:“やまのいもですね。”(是山药啊。)
我重复提问:“是‘中日两国文化’,不单是日本一国文化。”
然而我到一楼时,竟然看见她在我前面,神情十分得意,毫不客气翻我白眼,兔子一样迅速跳走。
“累坏了?快先睡。”小曼很体贴。
“宋君就是我的好景。”
“一定要去?”我对抵沪之后的商业谈判毫无兴趣。父亲正与上海方面同做一个工程,谈判方是日本某材料株式会。鬼子的狡狯精明,我早在日本念书的六年里已充分领教。若非父亲强制命令我来旁听见习,我肯定不会丢开手头工作跑到这儿看谈判。
“可是……那时候,我约会你,你也愿意见我。”她语意哀哀,换做日文。
陈久寻。我不可遏止地想念她。
我点头,陪考官都有讶异:“宋熙明?……”我微笑,颔首目示她继续。她的汉语带有浅浅的南方口音,后鼻音不明显,平翘舌分得不开,然而很动听,语速也极快:“我们并没有遗忘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民族曾遭遇各种历史问题。……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我很反对‘向日本学习我们失落的文化’这样的观点。……我认为,一个国家必须要有伟大的民族精神才可兴旺发达。而自从满洲人入主中原之后,中国学术文化完全限于停顿。满清二百多年之罪孽罄竹难书,待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国人又将失败之因归咎于传统文化。中华文明固有之伟大精神遭遇极大摧毁……对不起。”她又换回日文,浅浅鞠一躬,“我说得不好,对不起。”
“对不起。”我以银勺挖开豆腐布丁,若无其事。布丁上缀着血珠一样的樱桃。
“快工作去吧。”眼瞥见宋熙明在前面瞪我,当然只有停止花痴。
“那不是昨天枣树林的服务生吗。”我们这边有位日本客人突然说,很激动的样子,“原来是导游啊。”
“人家在楼下等。”父亲面无表情。
这位有狐狸般魅惑眼神的狂言师嘴角一扬,闪闪眼:“是吗?”
日光刺目,眼球酸痛。
标准的东京音。
我怒不起来:“我本来就无意隐瞒。”
何乐不为呢。我亲爱的老姐。
他又说:“回答别人的问话要讲究技巧,你这样一答,就等于大声告诉我,是的,你说的全都是对的。”
电光石火,竟是在上海碰见的那丫头。
“可是在日本工作,也很好呢。以宋君的才华与能力……”
我用力从梦魇里挣出:“怎么了?”
后来父亲对我总结,有时候,对决巅峰比的就是耐力与镇定。谁冷静到最后就是赢家。
我亦一笑。
我接过,打开:“宋君,我已经到北京。藤泽七重。”
今年夏天老姐以写论文为由拒绝回家,以免逼婚之危机。她在电话里命令:“来北京陪我吧!要找兼职啊什么的都交给我。”
宋熙明单独留我们志愿者开会,居然表扬我:“要学好一门外语,首先要精通自己的母语。你们当中,还有谁会《踏歌词四首》?”
“七重,你不是孩子。前面好景许多,待你遇见,哪会作此想。”
“心神不宁。”小曼端详我,非常神秘,“我看你最近会大交桃花运。”
梦里颠来倒去十分不安稳。连绵不绝的影像涌至目前,只记得自己使劲奔跑,使劲哭泣,哭得声音全部哑掉。
他与母亲已离婚,是我在日本读博士前期时的事。所有人都瞒着我。待我回来,父母已分居很久。
不好推辞,只有答应。
我一笑,端起大麦茶。
老姐去实验室前反复叮嘱我,要多带水,打伞,解说别太卖力。我把她朝实验室轰:“知道啦知道啦。”
我开门,母亲劈头第一句话便是:“有个日本女人在找你。”
七重约我在海淀新街口的红叶日本料理。转几趟车过去,还是我先到。她不停道歉,说路上堵得厉害。我点头,让她点菜。她妙目一闪,每指一样都会征询我的意见:“鳗鱼卷,好吗?松茸,好吗?……”在日本读书时很少去正规料理店——太贵。自制冷面挺好。久寻还教过我酱油拌饭。她说在家时吃凉拌黄瓜,剩下的酱油不舍得倒掉,就倒进饭碗里吃。
停。宋熙明。不要再想。
宋熙明
小曼自动消失,我吐吐舌头:“手机快停机了。”
小曼有问过我,你好像不太在意朱平?
有一年夏休,她简装出行,买了张东京去新德里的机票,中途转机上海,拨我电话,笑嘻嘻对我说江南方言,软糯糯极动听。我根本听不懂,只隐约记得一句“我欢喜侬”,当时懵住,对方已收线。直到日后看侯孝贤的沪语电影《海上花》,刹那电光石火,情绪凝滞。一周后她从印度回来,人瘦一圈,皮肤愈皎白,前前后后分小礼物给同学,我在一旁,唯独不赠我。转身时她却突然走来,周遭无人,直直吻我,在我耳边低声清晰道,我很想念你。
“交给这位小姐吧。”宋熙明笑,又对我说,“别告诉我《踏歌词四首》不会,一起抄给人家。”
果然是被东洋文化浸淫的上海,想起初到浦东机场,报时语言中竟有日语,首都机场都没有。如今连这小餐馆也卧虎藏龙。我看一眼那快嘴服务生,瘦削清爽,浅草色交领右衽统一制服,一截手腕露在宽袖外,怀里抱着菜单。
刚回到大厅居然看到某位仰慕久矣的狂言师。花痴大作啊,自然妙语连珠:“先生,您这边请。嗯。我非常喜欢先生的作品呢。”
“最好的是暮春,所有的栀子都开了,香得快死过去。”久寻说。
中日文化交流会志愿者招募会。工作人员把我请到主试官之席上,我翻开第一份资料,第一位志愿者进来。是个马尾辫女生。开口自报家门,北外日语系大三学生,有过赴日旅游的经验。问她如何看待中日两国文化,她滔滔不绝,顺畅的表达充分显示对日漫、日剧的痴狂与挚爱。
课后收拾笔记,看到小曼昨天留给我的资料。名古屋大学法学部招收交换生。要求日语二级。条件我都符合,最重要的是,学费和生活费有补助。下半年十二月过去,在那里读一年书,回来是大四,找工作也许会方便些?
我以为自己可以。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因为地球是圆的!”那可爱的女人说。
我唇角一翕。他们还是照办。
宾主尽欢,我无心情。江风细细,两岸辉煌。鬼子们纷纷取出数码咔嚓咔嚓。无论如何,他们面对幽寂江水与灰蓝夜空,神态还是谦恭谨慎的。
我凝神,禁止自己再想到她。
紫外线指数,呵:“今天交流中心有个志愿者招募会,我主持,可能会晚些。有什么事吗?”
“你十分努力,并需要做多份兼职,是吗?”
客观地说他待我很好。许多时候,我需要他。也仅是需要而已。
是这样吗。然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流露情感无非是逞强,口讷。
“你怎么了啊,脸色这么难看。”朱平挽我,他是大个子,我还不到他的肩。
七重高高兴兴地收线。
他笑容很温和以致我未来得及出言讽刺。
“我们的确有许多文化没有好好存留至今,但这并不能单一归咎到某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对不起,我能说汉语吗?”
“青野?”
“上午国际私法不要去了。”小曼在拍爽肤水,“你也该补补觉。”
午餐在枣树林素菜馆,地方清静,店堂朗阔,阁楼上别有洞天,盆栽东南亚植物葱茏茂盛至不真实,路过时我悄悄掐了片叶子,绿汁儿,是活的。来人都是谈判双方领导,没叫翻译,我临时充数,尽量做到信雅达,气氛还算融洽。桌上几样冷盘已安置。我一向不喜欢寺庙的素食,好端端做成荤菜样子还调成鱼肉之味,十足的意淫。既然食素便要清心寡欲,要么就大鱼大肉来个爽快。小时候随父亲到香山卧佛寺禅房喝茶,父亲教我下围棋,寺里呈上素点——所谓素肠素鸡一类,父亲说做得不错,我一看心中大恶,那时候还不会运用“意淫”一词评价。不过这家素菜却很清爽,干干净净的豆腐布丁、山药泥、红枣莲子汤。
料理次第上来,鲑鱼鲜嫩美艳,灯光映得瓶中梅子酒清澈冰凉。我噬住饭团,听她继续:“如果宋君不愿去,那我就留在北京。”
有人偷笑。
我才想起开机。
“七重,你应该回去。”
“天才如此,偏偏还长得帅……真是太可爱可恨了……”
他不理会我的玩笑:“资料可有熟读?做得不出色不发额外补贴。”
上海的初夏雨水丰沛。太多的泡桐花和栀子,还有似乎开不败的夹竹桃,香气绞缠,很美好。
席散后鬼子们意犹未尽。但谈判之事不可妥协。中方继续周旋,坚持原方案不动摇。鬼子领导总算沉吟不决。有戏。我在一边玩味众人表情,感觉又紧张又碌碌。时近黄昏,结果犹悬而未决,我都沉不住气了,恨恨想不同意罢了,换处地儿合作也不坏。眼瞥见父亲稳如泰山,又觉惭愧。谈判如战争,商场如战场,果然。上海这边请的翻译是个年轻女孩儿,直发、套裙、笑容可掬,相当专业。我眼观鼻鼻观心,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