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欢从何处来
老师不高兴：“你现在应该想想怎样才能更好地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出国要量力而行。我们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
谈兴正欢，突然有电话来，是外事处老师：“陆青野吗？现在能不能到办公室来一趟。”
那个中午很愉快。没想到匡师母能做那样的好菜。满满一钵红烧肉煮百叶结端上来时，我几乎要欢呼。
后来下起暴雨。正好是在日本最热闹的盂兰盆会。游乐人群纷纷避雨，她却高兴得不行，一头冲到雨里，展开双臂奔跑。家家门户门前竹枝上缚着的彩绦完全被雨水打湿，方才如海潮般热闹汹涌的舞踊队已拥挤着散去，那时我就跟她出去，她回头笑：“来吧！”
我嗯了一声。她只是轻叹，也没有再说什么。
席上母亲坐在我和姑姑中间，父亲隔得远——父母离婚，同时出席家宴很令人尴尬。还好大家另有话题，酒过三巡，兴致都不坏。
“好了，不要再去想。今天我们学校有个日本外语教师交流会，一起去看看。”
他踯躅，站定：“我不去了。”
我压抑着忐忑与兴奋，敲开外事处办公室大门。
“有肉吃就尊称教授。”他笑，“你们看看这学生，实在放肆极了。”
“我自己能挣钱，你放心。”我安慰，我知道自己必须是个大人。
“我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努力。”
她说：“在这个社会，只有能力远远不够。”
“但她坚决没有留下，和你扯清一切关系？”
吃过月饼，我们各自回家。
“你和你爸很不一样。”她挑了几枝开得好的桂花，煞住话头，“来，和他们一起说说话，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我一懵，恰好接到她的电话，声音离得真近：“熙明吗？我等你好久——”
“说吧。”
她一直抓着我的手：“很好，只是会很贵吧。”
陆青野
“嗯，不过那好像是束白鸢尾，好好好漂亮呀。”桂信眯眼道，“呵，还有四盒精装烤鸭——”
“陆青野，你坐。”老师微笑，“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你很优秀，可以选择任何一所大学。不过根据有关资料，呃，我们了解了你家的情况，对你的经济状况比较担心。”
我恨恨，若不是要拿这束白鸢尾：“我现在就来吧。”
他继续：“我另有一件绕不过去的事。”
宋熙明
桂信噙着笑意：“你对自己太苛刻。”
子孙和乐，好不融融。
父亲掷地有声：“你们放心，一年内熙明也会成家。”
信中还附了几张风景图。西川老师从筑波大学调到静冈大学，久寻也随之去往静冈。在日本，如久寻这样学语言出身的学生想留校任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她虽然拿到博士学位，但和西川志良一样，需要在几所语言学校间奔波谋生。
我很安心。接着把交换生选拔考试的成绩告诉她。
最初与她认识，是在筑波大学的留学生联欢会。记不清她当时是什么装束，只清楚记得她一双杏子样的眼眸，笑声很大，长直发一直到腰际。
但礼堂内却寥寥几人，有学生见我大包小包有如外星人，问，您找谁？
最高兴的是祖母：“是吗。莫非现在已有人选？一定要带回来给奶奶看。”
康明圆场：“我读书没有大哥多，所以才早婚。”
“该是我的我不愿放弃。”
我问他：“你是否还有什么放不下。”
那边礼堂交流会已经开始，我大声说：“你不是宋熙明，我最初认识的宋熙明骄傲得像天鹅。你现在又颓废又混乱，连我都看得出来。”
“我不会在你公司上班。”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我的事情，让我自己选择，可以吗。”
父亲从东京回来，家族再度聚会，唯独把我丢下。据说他这场生意谈得很成功。他在等我低头。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我低头。
我的姿态是拒绝的，但这时又来了位高个子男学生，非常客气道：“你那篇译稿的确帮了不少忙，不消匡老师请，这餐饭我做东。”
“久寻她有过我的孩子。”他终于说出来。
“好像来不及了。”她咕咕笑道，“算了，以后还会回来。”
交换生选拔考试成绩出来，到外事处老师那里看成绩，是第三名。
老师直说道：“我们综合考虑，决定把你的名额让给更合适的人。”
我噎住。她说得没错。
这样的家族聚会在我家是大事。何况在田纳西的二叔一家刚好回来，三叔的女儿就快出嫁。这次聚会的热闹可想而知。
我笑：“那这些东西呢？送给我？”
我去找桂信：“交换生名额给别人了。”
我径自倒车出来，母亲问：“你们吵架了？”
老板就推荐白鸢尾。那束花包得很清爽。
真是好消息。周末到了，我买了回家的车票，看望爸爸妈妈。爸爸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似乎还微微胖了。问他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口吻一如家长问小孩子。父亲笑了笑，叫我放心。
他笑：“上次说要请你吃饭。”
我和桂信手挽手去礼堂，上海秋天特有的凉风，渗有最后一季夹竹桃糜烂凋敝的气息。我们在学校的快餐店吃饭，一杯热牛奶成功安抚了我。我舒口气：“我发现很多时候自己在跟自己赌气。比方这次交换生选拔，我好像就是在赌口气，看看自己可以不可以。”
“我总觉得时间永远不够。每天躺在床上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心里慌死了。”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一惊一乍跳出来，指着我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还是一张不饶人的嘴：“我就是嫉妒你这样的人，当我为生活费学费苦恼掉头发时，你居然奢侈到千里迢迢飞来此地看望旧情人。我曾以为你多么冷静。”
那天和妈妈睡在阁楼上的房间里。天气骤然变凉，又赶上生理期，肚腹微微坠痛，压一只热水袋才好。足抵着床栏，像回到少女时光。夜色晶莹，桂花香得快死过去了。
我去翻译协会交稿。回来的路上，城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地铁站有情侣接吻，地下通道有作揖的乞丐。大学时宿舍有个同学喜欢弹吉他，兴致来了就拉上女朋友到地铁站大弹特弹，浑然忘我，跟前儿还搁顶帽子。他们又弹又唱，路人也有抛两枚钢镚儿或毛票过来的，他们欣然领受，收工之后大摇大摆拿这些碎银去肯德基。那时候多么年轻，永远不会缺乏激|情，就是世界不存在了还有大把可供挥霍的青春。
她喜欢吃方糕、杏仁、榛子，还有烤鸭。我在四处逡巡踩点，仔细挑拣了几盒点心。
宋熙明
他很冷静地看我：“有原因吗。”
我突然得到自由，却又像失去一切。父亲没有带我去东京，也没有联系我。我开始找工作。情况并不乐观，甚至有好几家公司一听我的名字就婉拒了。我疑心是父亲打过招呼。
三叔女儿，我那即将出嫁的堂妹毓明也撒娇：“奶奶都不给我——”
他表情暗淡。桂信审时度势选择回避。他艰难启齿：“我失掉工作，什么都做不了。又不愿意低头认错。不，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本来也是一句玩笑，他却极其认真地点头：“这是很好的选择，送给你。”我和桂信都愣住。
姑姑打来电话：“熙明，明天中秋，晚上在爷爷奶奶家吃饭。”
次日聚会，月亮很好，姑姑亲手做了许多菜肴，我们在客厅聊天。二叔嗓门之大不减当初，开口便是：“我们在美国——”
“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去。”妈妈看起来瘦了很多，“不要管家里。”继而一筹莫展，“但是……”
是一个清瘦背影，提了满满一手东西，正左顾右盼。可笑的是他还抱着一大束白花。
我突然心疼。抬头看这个男人，在蒙马特教堂外的山坡上他曾牵我的手奔跑，在回来的路上他亦曾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告诉我“一切所得皆不意外，因为你用功努力”，正是这个男人，此刻竟然如此脆弱。
“你在哪里？”
“不可以。”他很肯定，“你记住，我只是想让你少走弯路。”
不管他有如何惊怒，我强硬作答：“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问：“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我犟起头道：“交换生并不需要额外交学费，在外面的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
饭后二叔说：“怎么不让熙明到国外发展？”
那人回头拦住一个同学询问什么。我亦恰好抬头，又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我已惊住：“天，这人我认识。”
我还是失落：“我原本以为自己足够有资格得到。”
她坐在那里，微微侧头，怀里扣一本书，偶尔会翻两页。又偶尔，会拿一小盒香脂，拧开，用小指挑一点儿，轻轻抹在腕上。
回答说，是啊，刚结束没半个小时。
父亲也有电话：“明天你侄子侄女都在，拿出点做叔叔的样子。”二叔的儿子，我的堂弟宋康明，娶了位华裔妻子，生有一双儿女，很美满。
二叔说：“熙明也赶紧着，你爸妈盼着抱孙子。”
我叫住父亲：“我不会跟你去东京。”
那一天接到她的电话：“我到北京了，在北外，你现在能来吗？”又说：“临时安排下午就要去上海，时间恐怕很紧。”
那天我穿低领线衫，里面衬黑色吊带，布裤因为腰部太宽松而微微耷拉着，帆布鞋已经很旧了。这是大学女孩子流行的装束。我施施然点头。
她眯起猫儿眼，撇撇嘴：“我的学校就在隔壁。不过，陈久寻不是在日本吗？——哦，我知道了。”她很快乐，“我也要去看那个交流会，可以介绍我认识她吗。”
她遗憾：“我们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
康明夫妇偕同儿女在祖父祖母膝前承欢，那位弟妹举止有度，很得老人喜欢。祖母伸手将腕上一枚翡翠玉镯给她。二叔得意：“这镯子原先好像只传长孙长媳。”
听见大人们对话，我一人去阳台上透气。忽然听见奶奶说：“熙明怎么在这儿？”
他紧闭双眼，脸色如同白雪覆盖的山体那样荒凉：“是否觉得我罪恶？”
“结果已经定了。”老师的脸像沉落的铁块，“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不知轻重的学生。”
“匡教授！”我赞叹，“你真幸福。”
这个男人在我面前低头，默然。我有些同情：“哎哎别沮丧，我要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祖母温温笑答：“因为佳妮佩玉合适，这讲究缘分。”康明妻子叫裴佳妮，又说，“我没有偏心，熙明媳妇的镯子，我是留着的。毓明出嫁呢，奶奶也是会有一份礼物的。”
哪怕后来有不愉快的种种，我还是愿意见她。分别后的时光好像有半生那么长。我立在她开会的礼堂门后，恨不得立刻见到她。
我用小瓷勺舀红烧肉的汤汁泡白米饭，匡师母笑：“端起来直接倒。”我不客气，依言照办。匡师母道：“我们也都喜欢这么吃。”
我说：“十分乐意。”
此外还准备花束。她爱花，爱一切芳香植物。我对花店老板说，要白色，大朵，很香的。
我看着他。
我差点问，西川也来吗。
翻译文稿所得的报酬成为我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气结：“硬头！”
“我们正年轻，要从容。”她说着，突然拍拍我，“哎，看那边——”
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
父亲笑：“他现在在我公司，我哪舍得放他出去。我们下周一起去东京办事。”
收到久寻的邮件时北京已正式进入深秋。信上说她要来北京开会，问我是否方便见一面。
于是坦然回复：随时欢迎，北京见。
在教学楼里再见到匡笃行，竟是他先与我打招呼：“陆青野，下课了？”
“你们学校美女多，经常有这样的傻帽儿吧。”
匡笃行介绍：“这是周致，研究生二年级，是你师兄，他这次就是做这个题目。”又说，“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去我家吧。”
真奇怪，从那时起我就为她着了迷。
我提着点心盒、包装烤鸭，怀里还有很大一束白鸢尾。出租车司机说，哟，您这是走哪儿去。我笑，拜访老师。那哥们说，您真孝顺。
疗养院被香甜的桂花笼罩，妈妈住的房间外，开满银桂花，有洁白的蕊。不知哪里有很细的风铃声，时光一如过滤了的澄净与明亮。我接她回陆桥镇，天色已晚，河道里泊着渔船，一晕儿柔黄灯色，照着水面。这样景象是做梦一样的不真实，岸边偶尔有树林，村庄，教堂。陆桥镇便在眼前。
之后一笑，我与她早已走入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垂首。祖母使我汗颜。
“我来看陈久寻。”勉强镇定下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笑得豁朗朗：“给就给，以后机会还多。”
陆青野
我问，日本来的外语教师交流团不是在这里开会吗？
她拿花剪折桂花，笑容安详。我笑笑。她说：“不要太勉强自己，奶奶看你瘦了。”老人目光澄明冷静，“要相信自己，凡事不可掉头折返，轻易放弃。如果心中有疑惑和茫然无法消除，那么就不要再想，继续按照原先的意愿做。”
而她竟在雨里痛哭，我不知所措，地面上雨水纷纷汇流入窨井，有如一双无形之手暗中合拢。她泪水还没有干，就去家乐福买打折的鲑鱼寿司，坐在雨后初晴的黄昏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