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待君醉时说
桂信拍拍我的手背,鼓励道:“不要担心。记住不管走哪条路,都不可中途折返停留,既然参加了比赛就应该挣扎到底。”
再走下去就到天蟾剧院,圆形拱门残留有20世纪的傲慢与颓然。从窗棂外泄漏进来的路灯光被囚禁,与厅内灯光一起流淌,泛起淡淡光晕。墙上贴着新海报,有上昆新排的《长生殿》,演员是张军、黎安、沈昳丽、魏春荣。桂信摇头:“张沈二人最不可看。张油滑得要死,沈气质真差。”桂信被我拉着一起看过几场戏,她就是老话里讲的“敲敲头顶,脚板底也能响”的聪明人,往往一语中的,毫不留情。我垂涎:“新排的《长生殿》我还没看过……桂信,你看,就是明天晚上……”她拉我走:“不看不看,我要复习。若是苏昆、赵文林、王芳版或是蔡正仁、张静娴的我才一定要看。”然而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算了,北昆魏姐姐来了——好歹也该瞧瞧。况还有黎安呢。”我高兴极了,粘住她示好,软绵绵哼一句“衾窝宛转春无数”,惹她冷汗涔涔。
“演讲稿自己准备吗?”
她笑:“痛苦和浪漫一样,也是奢侈品。如果为生存所累,根本无暇痛苦。你要一心一意做个学者该多好。你不知道,第一次听到你翻译‘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我惊艳得要叫起来。”
我点头,却没有任何力量说出来。她一勾细颈,轻轻坐起来:“为什么会爱我?”
“我为你好。”
尽管我们各自生活不断有新人介入,我们也没有再如从前的朝夕相处。甚至平时很少有想念。但彼此依旧是,那个可以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内任意呼唤、一起在更衣室换裙子、隔着卫生间木头门递卫生巾、惺惺相惜互与珍重的人。
那边她有些底气不足:“你也知道了啊,是倒数几名,我差点都不敢继续参加了……”
“你本来的任务就是完成学业,工作挣钱。”我告诉自己。
她突然要吻我,细细脖颈仰起,如同从前的每一次,她冰凉柔软的唇覆住我的面颊与眉目。她一手攥我,又一手拉起我的手,盖在她瘦弱的腹部。我惊恐又镇定,含糊喊她名字:“久寻。”像中毒一样不能自拔。
那时候真有挥霍不掉的热情哪。每天都在想,假如有了很多钱——买很多机票,想飞哪就飞哪。买很多裙子,早上一套中午一套晚上一套。
宋熙明
但她怀孕,并执意与我出行,饮酒,不听管束。她何曾被人管束,我又有何资格管束她。在京都,她呕吐、疼痛、下身出血、破碎。她幽幽笑:“熙明,你看,我这个样子,你怎可能同我置房置地结婚生子。”
又是上海的初冬了啊,悬铃木叶子已经掉光,大商场也打出秋冬新款的广告。广场圆形花台里的菊花换成了三色堇。怎么也开不败的三色堇,有一张张精怪的小猫脸。我们去福州路上的几家书店逛,上海古籍书店有一批折价书,外文书店有最新版的日文字典。沿街还有不少工艺美术店,正宗红星宣纸才八毛一张,比别处都便宜。
那个夏天无边漫长无边安静。我们在七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白昼黑夜都醉眠不休。后来一起去京都,和带有七周身孕的她在各大寺庙与博物馆间行走。夏日酷烈,枯山水的白沙耀人眼目。她一一指点,那是藤花,那是山茶,那是鹅掌楸,那是金丝楠木,那是瑞香,那是紫阳花,那是在歌里出现最多的胡枝子,那是瞿麦,那是棣棠。
“你大概是系里最不务正业的学生,我知道你家现在很困难,但这样更应该发奋进取,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她眼皮一搭,“听说你还在兼职做导游。大三了——谁像你这样?影响太坏了,这样下去会自毁前途。还有,听说你为了交换生名额的事跟外事处老师闹矛盾——太影响本系的集体声誉。”
我们坐公交车进市区,黄昏很深,车厢摇摇晃晃,车上有主妇手里提着晚饭食材,蘑菇、青菜、丝瓜、鲫鱼。多么好啊,如果我和桂信以后能在一座城市生活,各自有家庭,双方的爱人亦是好友,也就时常在一起买菜做饭逛书市。
回去时在万人体育馆搭淞沪线,桂信问我演讲比赛如何。我很心虚地笑:“决赛是不可能的。得个华东赛区鼓励奖就行。”
最后我通过了北京日语研究中心的招聘。此后的人生,就算不是老师曾经警告的“清贫与庸碌”,也必定枯燥沉寂,没有波澜。
我诺诺。走出办公室,心里有些空,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微微有震颤,仿佛被人一棍子敲醒,打回原形。
是,我的确答应她永不让她受苦,我会怜惜她,珍重她。我亦有许诺,待她毕业,我们一起回京,我们置房、置地、结婚、生子。
瞬间,疾风漫起呼啸而过,她低低呻|吟,反反复复念我姓名,似是要刻到骨头里去。我被她湿润幽深的身体紧紧包裹。这是生命里至为美好的时光,整个世界被大雪掩埋,怀中是爱人滚烫的身体。
课后桂信走出教室,怀里是大摞资料,她似乎更瘦一些,眼睛十分明亮。天气冷了,她的下巴嵌在围巾里,笑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进城逛街。
陆青野
“当然。”我惭愧,“虽然过了初赛,但和那些专业学生没办法比。”
大三生活乏善可陈,必修课教室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少。情侣们大多搬出宿舍在外同居,宿舍楼比往年要冷清。晚上在过道里背单词,偶尔路过一间寝室,瞥见黑黢黢的里面幽幽泛出蓝光,蓝光之上是一张兴奋的脸——是在打游戏。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人努力准备出国或工作。譬如得了我那个交换生名额的女生,已经办好所有手续,即将去往早稻田大学。我们曾在教学楼里迎面遇见,她突然堆出一些尴尬的笑容,我也僵住。
我默然。
结婚时他三十九岁,久寻二十七岁。
我仰起头,没有想到自己一颗老去的心还能如此脆弱、诧异、自嘲,然后笑起来。
她从来都是这样坚定有主见。
班上有学生不客气地笑起来。法语老师说:“你这样的水平应该在中级基础班,而不应该在中级强化班。”
我疯狂,她亦执拗,与我绞缠,满脸泪水。她用力迎合,又用力摒弃,挣开我,被我覆倒,再挣开,再覆倒。她大哭:“熙明,我们无法在一起。”哭声被我以唇封住。她在喉里呜咽,如是拼力展开身体,流泪低咽,“熙明,不要走,抱紧我。”死去活来,直至完全从巅峰跌落、恍惚、虚脱、幻觉。
她岔开话题:“我正在准备那场演讲比赛。你应当期待在北京见到进入决赛的我。”
我一笑,蓦然想起自己曾让一个人期待,在北京见到进入决赛的我。
我却又想起那时在东京,久寻攥牢我的手腕:“要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那日午后日光淡薄,我们坐在电车里,车窗外风景急速逝去。她轻轻重复,我有了你的孩子。束发的帕子散下来,直发盖住半张脸。
桂信念的是商务英语,这个专业就业前景非常好,很多人还没毕业就被大公司招去。桂信父母未尝不想叫她毕业后就工作。但桂信扬扬眉:“我要去斯坦福大学读商科。不管世道怎么变,学历总是最重要。自己有什么水平才能有什么水平的交际圈与爱人,且直接影响自己孩子的素质与学养。”
做了一段时间的文字翻译,我重又把目光放回外企公司。但依旧不太顺利,日方负责人一看我的学历,脸上立时出现了诧异,紧接着就是非常客气非常抱歉地拒绝我——他们宁可要一个有社会工作经验的本科生。
紧接着又一天,系里辅导员找我,把一张出勤表推给我看:“陆青野,你看看,这个月你基本没有上过课。”
她唇角略微一抿,笑意尤存:“你曾说永远不会叫我承受堕胎之罪之苦。”
接着兀自道:“我们一起安家,时常旅游。我们都聪明,儿女必定极伶俐。我们可以做翻译,累了找一个学校教书,攒了钱再离开。熙明,熙明。”
是否孩子就是在那一日留下。
毕业后她留在日本。之前她已经和西川老师在一起。西川志良是大学里极普通的语言教师,精通汉语,汉文底子甚至比一般中国老师还要好。而与其他专业的教师相比,他的薪水实在太低。
我还是迅速冷静,即时离开。飞机引擎轰鸣,两个小时之后我又会回到熟悉的城市与生活中去。一日之中恍惚往返于京沪两地,我能够想象自己是如何孑然、渺小。
不错,果然,我心头一喜,走出去给她电话:“进了决赛,应该告诉我一下。”
“可是你又能给我什么。”她骇笑,“我们会有可能在一起吗?”
她双眸璨璨:“不要,这一次,我们也不要。”她咬我耳朵,“不要任何隔阻才好,不是吗。”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晴朗。不起风的时候,外国语大学教学楼外的草坡上总有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枯黄的草坪干燥清洁。这是我的母校。那时每天五点半起来晨跑,六点背书,生活充实。这些记忆在我看来变得虚晃不真实,当初那个健康缄默的我似乎已从我的现实中剥离。
陆青野也笑。她陪着我,很少说话,我见她一双眼眸清澈无尘,钻到人心里去。她问我:“是否时常痛苦,无法向任何人表露。”
高中时到上海参加作文竞赛,也是冬天。市三女中的古老树木苍苍郁郁,教室没有空调,钢笔凝滞,手指冻僵,最痛的是小指,搁在作文纸上,冻得发红,被笨拙的手掌拖着走,无奈死了。
我几乎不敢再看镜子第二眼。
“难道你在想接近陈久寻。”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恍然,“难道你还想接近宋熙明。”
我的确是中途插到强化班里来的——我原以为自己可以。
有一天下夜自修,不知道谁搞怪突然把楼道灯熄掉了。我迷迷糊糊一头撞在墙上,当时就扑通昏倒。醒来后发现在医院,医生说是脑震荡。真该死,好像从那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总有记忆障碍——譬如经常提笔忘字,譬如和桂信在街上买东西,看到广告牌上一张异常熟悉的脸,抓破头也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写作文时我经常无比痛苦作便秘状问桂信,那个,那个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我当时答得十分肯定,要深究一国之文化,毕先深究一国之语言。
老师笑,学术之路非常艰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下去,也许会叫你忍受一生清贫与庸碌。继而又笑,你不会的。
那时有怎样的颓靡与放纵。我命她回东京手术,我命她珍重身体,我告诉她人生尚未真正展开,我告诉她待到我自己有足够能力,我可以予她温暖予她华屋予她美食予她锦衣予她自由予她幸福。我们可以彻夜欢好,可以于高潮之后坦然相藉,随口说的便是汉代诗歌敦煌曲子词宋代建筑明清家具或者七小町和泉式部菅原孝标女。我发狂般抓住她肩,恳请她,放弃这团不成形的血肉。她含笑睨我,蹙眉思索,继而给我否定答案:“不可能。”
现在想起来,只是汗颜。
陆青野徐徐叹:“那时候你的确非常过分。”她笑吟吟,“但,已经过去这么久。”
在京都御苑之东,三条家第邸之侧的神社,有京都三大名水之一的染井,水声嘤嘤,水畔胡枝子上缚了和歌与俳句的纸条。她说渴了,径自执长柄竹勺舀水,自己喝了,递给我。
我将头埋在她温暖的怀中,漫无意识地答应:“好,我们一起安家,生儿育女,四季出游。”
我用力扬扬头,好像要把自己从原先的沮丧情绪里拔|出|来,一切重新开始。
陆青野
那时老师说,学语言的读到硕士就很无趣,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尽早毕业,尽早折现。那个精瘦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我,宋熙明,你呢,为什么要学语言?
当天下午,演讲比赛成绩已经出来,日语系教研室有一份各赛区送上的决赛名单。我不动声色翻到华东赛区一页,一个一个看过去,我相信她会在其中。
我们在七张半榻榻米的小旅馆内闭门不出。她滔滔不绝跟我讲她在小镇青绵的童年与少年。她忽而问我:“熙明,你爱我?”
夏天我们一起游泳,穿两截头泳衣,脖子后面打个蝴蝶结。桂信蛙泳时可以一直把头仰在水面,而我只要一探头就会下沉,真是不公平呀。游累了水淋淋坐在台子上喝冰镇柠檬水,恶毒双眼四下扫视:“看那个,好大胸。”“还有那个,好粗腿。”一边讨论一边咕咕笑,并互相开涮:“飞机场!”“你才是飞机场……”
“熙明,你竟忍心。”
下班后我去地铁站。短短几个月时间,列车玻璃门上映出的人已经不再西装革履,而是短发、简装,像用功拘谨的学生。车门打开、关闭,车厢缓缓晃动,急速飞驰,掠过城市黑暗森然的胸腔。
但我还是静静往图书馆走,耳塞里是NHK的快速新闻。开始的时候听中速NHK也浑然云里雾里,只能捕捉最基本的词句,渐渐就听懂七八成,并调成快速练听力。
我们的书桌上总是堆满了书,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晨读时经常躲在下面吃东西,看小说。老师从窗边经过,我们又会不着痕迹地念书,非常听话的样子。
桂信爸爸妈妈在上海工作,她当初高考就是占了上海户口的风光。彼时高中,我是语文课代表,桂信语文时常不及格——语文不及格的女生呃,太罕见了。班主任恨恨,桂信你太坍台了,哪个女生像你这样。明天就跟陆青野坐吧。我们钻在一处做了同桌,渐渐发现气味相投,于是每天清晨相约着去学校。就这样穿很肥的校服,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走到门口,把校徽拿给纪检部的人看。桂信经常忘记带校徽,于是我先进去,再绕到门边,跨过蔷薇花坛,隔着铁栅栏把我的校徽递给她。我们到得很早,寄宿生们刚刚做完操,稀稀拉拉退场。红色跑道上有几个体育特长生在跑步,球场上也有三两个穿运动衣的人用力砸篮板。值得留恋的是春天,透明的空气微微染着新绿,枝头新萌的嫩芽沾着露水,一树一树的白玉兰次第盛开,毛茸茸的灰色花萼,带一点紫,托着肥厚的花瓣,发酵的香气又潮湿又惑人。风一过,花瓣噗一声掉下来。初秋亦好,操场内外有夹竹桃与合欢树,夹竹桃的粉红花朵有点焉,姿态忧郁,像妇人。合欢花则是少女,轻垂柔长的睫,不胜娇羞。
我说:“并且不知痛苦的来源,耽溺其中,十分自悔。”
真好。这个女孩儿浑身充满力量。
桂信则专心准备GRE考试。她报的辅导班每周有十六个小时的课程,我曾去培训中心等她下课,看见教室里一张张热切活跃的脸孔,隔着大玻璃窗也能听见他们口中标准夸张的美式英语。口语课的外教是体格庞大的美洲男人,灰蓝的眼仁光芒四射,我听见他张开双臂用鼓舞人心的热情说,到美国来吧,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美国梦!学生们亦孜孜望着他,美国梦。
“你是在妄想自己博闻强识吗。”我问自己。
从前,她在我耳边说:“人生最幸福的事实在是莫过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这是鲁迅的句子,恰恰与她的意愿契合。她在花树下语笑晏晏,阳光下浮尘扑扑,她扑到我怀里,那么柔软熨帖的身体。
宋熙明
多功能厅内的日语演讲比赛正在进行。我听见他们流畅地道的表达,充满生机。大学里逢到这样的比赛老师都会为我留下名额。我也记得本科二年级时因为日语演讲比赛入围全国十强而去往东京参加终决赛。
走进图书馆,迎面撞见的人骇了我一跳:长发干枯,双唇皴裂,眼袋,因缺乏睡眠而耷拉浮肿的多层眼皮。啊……就是我。
只记得平静之后她披衣起来,赤足坐在窗台上饮酒,身下是十几楼的高台,城市扰攘,正当樱吹雪的暮春。她一双狡黠眼眸滴沥沥望我:“我想要和你生孩子。”
我抱着手臂坐在馆内的皮革长椅上,身边有一对相拥的情侣,眼前也有许多往来的学生。他们很青春,很活泼,手里端着滚烫的咖啡,胳膊下面夹两本专业书。我蓦然发觉自己已经从他们中间分裂出来。我右手用力抓着左手,心中茫然又空旷,还有时不时袭来的挫败。我几乎一直在盲目中奔跑,我的目标看似十分明确,然而却从来做不到心无旁骛……我所有的不甘与努力恰好印证了内心的虚荣与骄傲。想到这里,我的脸像被甩了巴掌似的涨起来,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那样的红肿狼狈。“心比天高”,年级辅导员的话突然又响起来,其他都记不清,但这四个字却如子弹一样清晰显露,咝咝钻入耳朵,心脏,直到鲜血淋漓。
“那你为什么还要参加演讲比赛,还要去古籍部借书,还要看昆曲,还要参加纪念嘉定三屠的汉服活动。”我像挑开痛处一样坦然亢奋起来,继续质问,“你以为你是谁,你果然是心比天高。”
学校的主干道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我记得它每一处转角以及两侧栽种的每一种树木。
这一幕真熟悉。中学时放月假的黄昏,我们也是这样背好大的书包,坐公交车回家,车厢摇摇晃晃,我们的胳膊时常碰到一起。光阴漫漫,我们都在向前而去,尽管有屈抑有悲伤有彷徨有惊痛。
次日清晨,我在教室。出门取水的短暂间隙之后,回来看见课本中赫然一只信封。分文未动。我惊痛、大愧、无处藏身。若干时日后见到她,她已变更所有联系方式,依旧是长发,杏子样的眼眸,咕咕笑起来像一只精怪的猫。我见她在课堂发言,与先生引经据典,纵横捭阖,谁人会有她的聪敏与恣肆,她光芒夺目,照见我的卑琐与私心,我不敢直视她的容颜,她却依然能够,在我面前,双手撑在桌上,笑眯眯道:“最近有一场好电影——山田洋次的,你可会喜欢?”
我埋下头,心里涌起强烈的羞耻。在北京,在巴黎……我浑身疼痛地回忆那短暂时间内的种种细节,回忆自己的浅薄、莽撞,心不停哆嗦,陆青野,你在做什么。
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久寻。在我最彷徨之时,另一个年轻女孩儿静静听我说完一切。
“不要生,我命令你。”
我深深微笑:“那么从现在开始认真准备决赛吧。另外,我现在在日语研究所上班,你要什么资料都可以问我。”
有什么比这更满足呢——在临街小馆子里吃过滚烫的小馄饨,虾仁精肉馅儿,汤里漂着碧绿葱花与细细的蛋皮丝,碗底还有海带。在屈臣氏买护手霜和唇膏。桂信在长乐路一处深隐的小店买到一身姹紫嫣红的长身风衣,只有桂信这样穿我才不会觉得突兀吧,宽衫大袖,线条温润,是本帮设计师创造。怀里除却新买的打折书,还有两张戏票!
批评过后,应该是怀柔:“学校对经济困难的同学都有相关补助,你这样的情况,只要打个证明就可以了。”她无限惋惜,“陆青野,你是好学生,我知道你在外语方面非常突出,但是要记住自己的本分,不要心比天高——”她顿了顿,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句非常刺耳“命比纸薄”咽了下去。
我怔住。她自己回答:“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聪明,我每门功课都能拿优秀,我会煮好吃的给你,会陪着你——”
高一时候我们中午在食堂吃饭。队伍好长。我现在还记得食堂饭菜熟烂的气息。她爱吃肉丸、鱼头、蘑菇,还有三鲜沙锅。天气冷的时候,吃沙锅的人很多,地上也特别滑。我们小心翼翼端着沸腾的沙锅穿过人群。端沙锅的感觉很刺|激——滚烫的汤好像就要溅出来,脚下也随时有滑倒的危险。事实上食堂里经常有人把沙锅打翻,淋漓满身,狼狈死了。
倒有一家公司愿意要我做翻译,但很快我发现自己郑重谨严一丝不苟的表达根本不适合商业交流。
我冷汗涔涔,嗫嚅。是有一次,风雪满城的北九州,她约我前往。只她一句,竟叫我放下所有功课奔赴而去。她来接我,从旅馆窗口向外望去,田野枯干,细雪纷扬,模糊灯火亮起,映着视野里大片苍蓝湖水。还不知不觉,彼此胳膊已互相搂抱,完全出乎自然,几乎是同时。周遭一切沉落入昏黄夜色,我亦沉入她醉意盎然的柔软。她抬头索吻,伸出双手欲同我十指相扣。
再有一次,还是在小旅馆。她的身体在我手掌里,她的神情因为疼痛而至眩晕、甜蜜。她长长一叹,按住我伸向床头的手:“不要。”
走出图书馆,阳光清冷,风冰凉。我最不喜欢上海的冬天,幽幽冷到骨头里去。
最近一堂法语课上做口译练习,有很多单词不熟,磕磕巴巴翻了一段就被老师打断,再听自己的翻译录音,语法错误百出,糟糕得恐怖。
再至后来,我居然给她一只信封,几十万日元,足够她堕胎,以及事后保养。她消失在京都。我颓然返回。三日后,她来找我,肌肤如雪,长发披零。她直直看我,微笑,抓过我的手就往她腹上去,我灼烫一般要逃,她手如铁箍:“熙明,你查看,已经没有,我们的孩子。”
那是个沮丧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