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如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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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这样啊。之于他,这本来就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吧。
吴纬含笑。
“我很好,上次在邮件里告诉你,我这一年开始教书了。”
我闭上眼,煞住之前对这次演讲比赛的种种期待与渴望。
我极欣喜。这样对治疗抑郁症也大有好处吧。
施宝宝显然对奶奶的话毫无兴趣,跑过来小心翼翼牵住我的手:“肯德基里人蛮多的。”
我也曾为之齿冷。他一笑,施施然背诵希波克拉底宣言,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
我垂下颈子:“对不起,我不相信上帝。”
熟悉的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她瞪大眼:“这么冷的笑话,你怎么不笑?”
“北京今晚天气也不错。”
“熙明,你现在已经二十九岁——”她说,“我不反对你现在的选择,但是你应该成家了。”
我把削好的苹果给他:“你应该高兴一点,因为快要到法国去了。”
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渐渐转为金黄,办公室两层玻璃窗外积着一层不浅的尘土,春天来了,黄昏来了。隔着老树林能看到下课的学生结伴而行,他们像春天的植物一样新鲜、透明,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我惭愧:“我天生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老师再这样看重,我会找地洞钻进去。”
我们一路说着之后再也记不起来的话,约会结束,我说送她回家,她笑笑说没事儿,自己坐地铁很方便。我也就点头说好的,路上注意安全。
我在系里一向湮没无闻,听年轻教授第一堂课就点我名,人群微哗,听见有人用不低的声音说,陆青野是谁啊。我一笑,同窗三年,你不认得我,我也未必叫得上你的名字。
他笑了:“一个坚强的孩子,自尊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害的,你不要自责。”
生活已不知不觉被她介入,有时很晚不见她上线,会自然发条短信过去:“晚上有课?”
小曼说收发室有我的包裹。看到包裹单上的姓名我一愕。打开包裹更吃惊,居然是那么多精致的绘本。
回忆扰人。
“我小时候的时光,从桐庐到上海,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城,简直吓一大跳。解放后上海的大房子还是多,时代再怎么变都变不了上海骨子里的市井气和闹热气。到上海滩来闯的人骨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施奶奶感慨,“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冬天我跟阿爹阿娘坐船来上海,家里的房子都卖脱了,真正的背井离乡,心里只有新鲜,没有太多凄惶,毕竟是到上海来。好大西北风,烟囱口的黑烟像乌龙似的滚滚冒,苏州河里的红砖货船我认得,我们老家乡下起房子都是用这里拉过去的砖头,一分钱一块。苏州河两边破房子一层叠一层,河水漆黑,现在当然早就变样子了。听阿娘讲,再往前一点,上海就是真正的施朱抹粉,灯红酒绿。福州路上的洋人多啊,日本女人撑漂亮的纸伞,印度人身上麝香味道重得不得了,还有土耳其的神仙油,南洋人卖的缎子,波斯人的琥珀,光金照亮,是有钱人的天堂。”
她笑眯眯,小罗也说好。你看你们俩什么时候见个父母什么的。
好旧一本童话集,他看得津津有味。我问:“宝宝喜欢看?”
“不敢高兴。父母从小教诲,千万不能无功受禄,要遭谴。”
吴纬喷饭:“我们兄弟清明朗落,听你这话怎么这么不对劲。”
泗泾镇离松江校区不远。搭松江四路再转沪松线就到。
我大惊,这太意外。
她重重叹:“你们两个都是一个脾气,撞到一起还得了。”
不可以再继续,因为我担心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依赖。如果接下来去了北京,再见到他,恐怕更难收心。
有一天下班,夜色微茫,去医院找吴纬,他刚从手术室出来,看起来有些狼狈——最近医院产妇特别多,好像宝宝们都赶紧着在年尾降生。这天晚上医院就有好几个剖宫产手术,临了又送来一个,心内科吴纬竟然被拉去接生。
他睨着我,对于得了大病的穷人,当然是早死为好,要不拖了一大笔债务,他家活着的人还得受他的死罪。
看她袅袅远去,吴纬又灌了一大口酒:“我们关系还算和睦,只要别提性|爱、生育。”
他不在意,笑道:“是啊,本来还以为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事。你呢,最近好不好。”
“宝宝什么时候走?”
她惊讶:“熙明——”转而欣喜,“有你这句话我还担心什么。”
“嗯……还没有选好。”
这时他笑:“你怎么过来?”
双手滞在键盘上,似乎还在等待他多说一句,或者说,怎么能不来呢?我们一起准备了这么久。
施宝宝不满:“我只是说人多,又没说要吃。”然后转向我道:“我奶奶就是这样,明明不舍得给我吃,还有那么多理由。”
我吁口气,像重新擦亮眼一般轻松。同时,又感到不知来自何方的惘然。
她语重心长,人家罗懿平只比你小三岁,对姑娘家来说年龄不算小了,既然你们两个都说好,那就该尽快走入下一步。我听说你家规矩大,但我瞧着小罗也是个端正懂事的孩子,一点都不差——
反而是我有些拘谨,不知道说什么,只一味拿勺搅小碟里的冰块,她笑:“你紧张什么?”
她眼皮一阖,满脸疲态:“我不是娇惯他,他实在被亏欠太多。”
终于狠心告诉他,我不去参加决赛。
去施宝宝那里上课,我没有再多嘴,到点下课,我收拾课本离开。宝宝突然说:“小陆姐姐,有没有了?”
我试图移开话题:“演讲稿有没有背熟?”
“男人高潮不过几分钟,女人真正的高潮却是分娩,实在惊心动魄。”
妈妈生病,爸爸判刑,我没有哭泣。
他感慨:“小东西生下来一泡尿直直对准我。”
吴纬泰然自若:“开春了,去植物园吧。你不说她信佛吗,好,各大寺院溜达溜达,静修悟禅。”
“不要紧,暂时还不会死。”她指指喉部,声音喑哑,“医生讲还没有太扩散,不要紧。今朝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想有一桩事体拜托——”
课后匡笃行不着急走,有同学围着他在讲台问问题。我隐约感觉他在对我微笑,想避开他从教室后门离开,却又觉得不礼貌。犹疑时他已在喊我姓名:“陆青野,你这学期学年论文选题是什么?”
她微笑:“神存在着,看顾我们,并不需人人相信。也并非人人有福相信。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要你做善女子,因这善意,你一切所得都不意外。”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所里的老师每年有可能去日本研修一段时间,对于收入平平的老师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时常有惊喜。
他答:“不关你的事。”一副气死你无所谓的样子。
施奶奶难得絮叨:“你快问小陆姐姐什么时候能去呀。这小囡脾气硬得类,不晓得像谁。那天小陆你回去过后他还问,小陆姐姐是不是气跑了不来了?我吓了他一句,谁让你说话不讲规矩,人家肯定不来了。他就一个人生闷气,几天不好好吃饭。现在小陆姐姐来了,又这副样子,回头小陆姐姐真的不来了——”
张淼纹显得非常认真:“我认为男人之间的感情比男女之间的更笃定深厚。同性才能更理解对方嘛。你们不是常说,女人如衣服吗。”
底下同学兴味薄淡,只有少数几人在书上记录。我回到座位,小曼轻赞:“你懂得真多。”我答:“可惜都是旁门左道。”
功课这么多,一件都不可以落下。我把自己狠狠丢到书堆里。
“自己跑到外国去了,什么都干净了。”这精致老太太此刻看来十分可怜,“跟侬讲这些也不怕坍台,不怕侬笑话,只是要侬记清爽,女孩子年轻的辰光一定要自重。不然——”她看看宝宝的房间,宝宝正在安睡,“不然,人人受害。”
“怎么了?”他问,“听起来很不高兴?”
“今天在医院看到新生儿。”我说,“特别小的一团,肉乎乎的。”
“嗯——宝宝妈妈在法国?”
她原先是一家机关幼儿园的园长,幼儿园停办后她就不再上班。
“怎么也不愿待在疗养院,自己出院了。”
她说:“男人和女人哪就是不一样,这是老天注定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开蒙早,小孩子里出色的总是女孩子。不过一旦做了女人成了家,心思就不一样了。你看我们语言教研室还好,女教师稍微多一点。有些教研室可都是男老师啊。说实话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哪有专心做学问的,心里想的全是家庭啊丈夫啊孩子啊,咳。所以你看,在学术啊艺术方面有突出成就的,大多数不都是男人嘛。弹钢琴的女孩子多吧,可成为大师的都是男性——你说男人怎么就能有这么大出息?还不是因为有女人在后面。当然这个时代男女平等,也有不少女强人,可是她们也成为了婚姻不幸福家庭不完整的代名词。其实女人的地位并不是体现在是否可以出门工作上,而是体现在女人的职责上。不管女权主义者怎样批评反驳,女人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本身就是非常幸福的,也是维系一个家庭完整和谐的根本。再说了,一个家庭不幸福的女人也不可能安心工作呀。嗨,瞧我说这么一大篇,还不就一个意思嘛,小宋呀,该早点考虑婚姻大事啦。”
演讲决赛主题确定下来后,我和陆青野一起找资料,修改讲稿。
我笑了笑:“今年吧。妈你看有什么合适的人,也给我留心。”
张淼纹笑:“她要从香港来看我,你们说我们该去哪里玩。”
“单位老师介绍的。”
为下个月的生活费担忧,为下学期的学费担忧,我都没有哭泣。
我说:“宝宝不要紧吧。”
实习时分到医院,重症病房的绝症病人彻夜呻|吟。病人初时用止痛酊,然后打吗啡,最后是杜冷丁。杜冷丁开始是半天一支,渐渐每小时一支,后来半小时一支——病人哀号,医生,不如死了算了——他会小声说,是啊,你说得对。
期末考试前后我向施奶奶告假:“考完了再来,如果你对我还满意的话。”
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温室效应还是厄尔尼诺,现在的气候已十分诡异。然而我依然能清楚觉察节气变更。立春雨水惊蛰。金鞭一样辉煌耀眼的迎春花开过,就是杏花,碧桃,还有樱花。
我沉默少时,突然发现自己已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依恋,甚至在这一刻,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演讲比赛上的她。
春假结束,大家纷纷回来,主任看见我就笑:“我听说宋熙明早早回来泡图书馆,真正是做学问的啊。”又说:“今年出去交流的名额也分下来了,你们要去的都来报名,回头准备一下考试。”
她点头:“大概终于混出人样,到底还是想起这个儿子,要接过去了。”她渐渐恢复平时的神态。
“很好啊,身体吃得消?”我由衷欢喜,感恩上帝待我不薄,一切都在好起来。
“你?”
我一愣,施奶奶过来道:“宝宝把那些连环画都看完了,想看新的。我带他去书店他又不愿意,小陆你看你有没有时间陪宝宝出去。”
“你呀。”她收好照片,摘下眼镜,“熙明,我突然觉得你像我沈家的人。”——母亲叫沈兼愚,时光荏苒,这个名字早已被人遗忘。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像一个与过去彻底割断的人,我极少听到她提起家乡、父母。我读小学时她在博物馆上过一段时间的班,后来因为父亲工作忙,家里没人照料,她就彻底辞掉工作。
他推我一把:“喂,怎么愁眉苦脸?同情我?”他笑,“我要去肯尼亚一段时间,最近刚好有个医疗支援队。”
可是,我为什么要哭泣?
就像陆青野那样。
他不理睬,离开椅子打开冰箱拿牛奶喝。
其实也很少说话,我们各自都有功课做。不过是有时——
“好消息?”
除夕夜,年夜饭之后,各自回家。
我问他:“上海教育台每天下午五点有奥特曼,你喜欢不喜欢看?”我记得许多孩子都有奥特曼情结。
半天下来宝宝还算尽兴。施奶奶给我两百块酬劳。我没有推辞。
很快黄老师过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这姑娘也是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家世清白,父母都是公务员。我呢,在这里也是提一提,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你们自己的。合适么皆大欢喜,不合适的话也没关系,像你这样出色——”
“你外公——”她微笑,“年轻时是翩翩佳公子,家学很好,还有好大一份家业等着他继承。不过他都不放在眼里,天南海北游历山水,结交名士。后来客死他乡也没有怨恨,自觉一生圆满。”
呵,我看见自己着簇新汉服,素襦碧裙,浅青褙子,盈盈立在决赛现场,朗声演讲……穿汉服是宋熙明的建议,他说这样的大场合往往日方代表会着和服,而中方选手多穿旗袍。你若以汉服出场,该有多么庄重惊人。
我当然也知道,这是梦境。决赛近在眼前,我明明已经放弃,居然还要做这样的梦,真羞耻。一连多天,我都没有再上MSN与宋熙明联系。他问过一次,我只答准备复习,十分忙碌。
她背完这些,已十分吃力。
我试图让他活泼一些,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一样。
她面色一翳:“不高兴?”
妈妈请人做了香肠和风熏肉,陆桥镇老家院子里飘出过年的香气,闻起来很踏实。我不让她做家务,里里外外全是一个人收拾。她脸色还算好,一面搓团圆一面告诉我,她要去工作。
他马上否认,并很无所谓地把童话书扣过来:“都很无聊。”
京中道路平铺宽展,车速再快也感觉不到。灯火流丽,妈妈在后面说:“你怎么还不跟你爸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更多学生愿意将语言当做工具,实际工作中语言的确只是媒介,你可以在精通一门语言的基础上学习金融、工程、设计、财会,这是很好出路。如父亲原本对我的要求。
小曼不以为然:“青野你怎么越来越没情趣了。”
吴纬摇头:“貌似少个娇娃。”说话间就有人敲门,竟然是张淼纹。吴纬开怀:“来来,我们等你很久。”倒是我莫名:“你们?”张淼纹笑:“我们是亲人,互敬互爱。”
“因为你给我工资,我才对宝宝好——奶奶对我期望太高,我无力承受。”
施奶奶似乎在教他念《论语》,他也是没有一点兴趣。
我说:“你今年什么时候回老家。”
我先感谢他的绘本,又说:“我好像伤害了一个孩子的尊严。”
彼时我正准备日语高级口译考试,突然接到泗泾福音堂来的电话:“陆小姐伐,这里是泗泾福音堂教会,有一位施姊妹说要见你。”
她突然煞住话头:“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她看出我意兴寥寥,又体贴道:“这里坐着怪闷的,要不去博物馆走走?”我没有异议。离咖啡馆没多远就是首都博物馆。
“可不是,就藏着呢——摸摸,真骨头,我爸爸过去从国外带回来的。”他一脸笑意,“这老兄陪我时间最长,新家放不得,你嫂子怕。”
“为什么?”他毕竟还有孩子的好奇心,“你去过法国?”
春天一日日深入,花妖妖娆娆浓浓艳艳地开,春雨也下过几次,夜里隐隐有雷声,我在枕上听得真切,心里膨胀着难以言明的焦躁与悲伤。就眼睁睁看着时光过去了,我要挣扎,很想即刻翻身坐起来到阳台上去看闪电听春雷,然而人却被定住了,在黑暗里一步也挪不开,心里像扯锦缎一样滑过许多词句。强烈挫败感。怀疑。找不到方向。羡慕除我之外的一切人,所有人都做得好,除了我。自暴自弃,狂躁不安,恨不得将一切毁灭。书如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迷茫,惊恐。不知自己将来做什么。舍生,抛命,浑然懵懂,冲撞过去再说。痴缠,缱绻,神思迷离,又自有一处伤情驰荡。荒废太多,迟疑太多,收拾起来难,惊起时发现好时光尽数不在,已有更多问题逼在眼前。逃不开。想拼力往前去抓住所谓梦想。然而很快又被抛下,弃置,盲目,追随,有个声音在耳边,陆青野,你来不及了。
“最近有寒流南下,注意保暖。”
语罢静静走出座位,活动板凳咿呀一响,我从教室角落来到讲台前,细细眩晕,强自镇定接过黑色油笔,在洁白板子上画了两笔向上开口的半包围结构,又在上面写了两个“丰”。我面无表情:“这是甲骨文中的‘礼’,两个‘丰’有如供在祭台上的麦穗,古人以此乞求上苍赐福,风调雨顺。”又写下一个“”,“渐渐演变成这样的写法。”又写下“禮”,“加上示字旁就是繁体字的礼。简体字我们都知道怎么写。”说完又补充写了个“礼”。
“瞧您说的。”我勉强说笑,“怕是人家看不上我这样的闷葫芦。”
“这段时间亏得你照顾宝宝。”她勉强支起身子,笑说,“这个小囡灵光得很,一眼就指定你。”
“和陈久寻一样呢。”我后悔,怎么动辄要提起她。
陆青野
吴纬回来,叹:“那新爸爸高兴得像孩子。”
“你烦死了。”他突然说,玻璃样冰冷的大眼睛里写满厌恶,“奶奶给你发工资,只是要你教我上课,没要你啰唆。”
请人把房子里所有坏灯泡换掉,线路接上,崭新的光亮笼罩整个旧居。
我一怔。
“我不过才走一会儿,叫小阿姨喂宝宝吃药,就把宝宝嘴巴烫到了。”她皱眉,心疼透顶。
“放寒假,我要回家——半个月后再来。”我很抱歉,“对不起,我家不在上海。”
宋熙明
吴纬看到我时,建议我周末去看心理医生。
除夕夜,爆竹不绝于耳。吃过团圆,我和妈妈去楼上房间。电视机开着,窗外有婆娑的树枝,还能看到河水。我很倦,很安然,翻了个身睡不着,心中涌出许多难以描摹的情绪,那样满溢,沉重,好像看见自己呼啸而过的年光,青灰色,微有暗淡,然而我又是强硬的,冲撞的,像游泳时的桂信,一直把头仰在水面之上,不甘淹没。此刻我的世界安静了。有许多丰润柔软的记忆围拢过来,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一切似乎源于我对一个人的想念。很快原谅了自己,今天是除夕,任何想念都不为过。
施宝宝不罢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又冷静又暴躁,根本不像孩子。我默默告辞,走出很长一段路才感觉委屈,就这样心一动,联系了几个月不来往的宋熙明。
他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期待。
回去的时候小曼见我神情沮丧,就说讲几个笑话给我听。
那边产妇家人过来感谢他,他起身应对。
春节日日临近,陆桥镇热闹起来。
我欣然同意。施宝宝却一味玩着铅笔不作声。
我埋头喝酒,张淼纹和我碰杯:“你多来看看他,我会感激你。”
蓦然发觉我与久寻走上同样道路,念完书教书。如此循规蹈矩波澜不惊也叫我一愕。如果我们现在在一起生活,教书,那该是怎样。
新学期果然有中国法制史,我也真地分到了匡笃行班上。第一堂课上夏商西周法律制度,讲《礼记》中“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他问:“有没有同学知道汉字‘礼’的起源?”
“今天这里好大月亮。”
他拊掌:“很好。不过这个题目并不简单,现在周致做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也正是这个方向。”
——我何曾见他悲悯。
施宝宝坐在沙发里吃草莓,白瓷样的脸上有淡淡血色,下巴上有紫色经脉,灯光下薄薄的耳垂仿佛成了半透明的。
她说:“我太希望你可以对已经过去的事再坦然一些。”
她房中有字画,红木条案上摊着宣纸,砚中墨汁极浓酽,芳香四溢。
那很短的日子里,我奔走于京中各大图书馆,寻找一切可见的资料,或复印或扫描,整理了快递发给她。
“好神奇,昨天我看的那部《鹤之雪》是陈久寻作的时代考证呢。”
我忍俊不禁:“都是一个意思,宝宝喜欢吗。”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看过童话,但看到那叠绘本时还是勉强捡起一些零散记忆:《拇指姑娘》、《十二位跳舞的公主》、《海蒂》、《杰克和豆梗》、《格列佛游记》、《圣经传说》。
她预付我一月工资,开价不低。
恰好施奶奶已从厨房出来,我坐正身体为他讲下一节。
“他妈妈不争气,私生了他又不养他。我已是黄土埋到颈项的人,哪天死了也不晓得。”她摇头,“我一听到外国话就发恨。他妈妈也是学外语——书不好好念,跟了外国人。”
吴纬说:“你还能开车吗?我送你。”
MSN上很久没有她的消息,邮箱也是。自从说不来参加决赛以后,她好像消失了一样。我看了一部电影,又翻了会书,一瞬间满目空茫,不知所措。
“今年的沙尘暴还是这样厉害啊。”她用丝巾把整个脸包住,“是不是到了奥运会那年会好一点。”
我豁然开朗,扑哧笑了,反倒有眼泪落下来,那边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先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我含糊了一通,说不出所以然,她很大度:“咱们都不是小孩子,都有成年人思维,我们今天面对面坐在这里也不一定说非得一拍即合,以后日子还长,走不到一处也还是同事,朋友,还应该互相帮助。”
他除掉脏手套与外褂,与护士一道随同产妇进病房。新生的胖女婴哭声嘹亮,刚刚当上父亲的男人欣喜若狂。
溯回最初,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他,才会有此后连环般节节相扣的意外所得。童话里巫婆许诺贫穷一无所有的女孩当三天公主。在三天内她拥有一切,乐不知返,第四日午夜到来,她乞求巫婆延长她当公主的时间——话未落音,她突然回到原先的世界,依旧贫穷一无所有。三天的公主生活没有让她幸福,却愈发照出她此后生活的惨淡。她最终疯死。
“是这样啊。”我一愕,那边已匆匆道别,挂掉电话。
主题是“中日文化之渊源”,她先写了中文稿,提及文学、绘画、音乐、服饰、饮食。初稿翻译出来后她发给我看,原稿当然比译稿漂亮得多,我当时还赞叹,你怎么不去写文章。
我没有拒绝她的热忱。她第一个介绍的是西语系的老师罗懿平。
他一定有快乐单纯的童年,可以阅读如此丰盛的绘本。我小时候最珍贵的不过是几本童话集,翻来覆去看到滚瓜烂熟。
周围有许多学生开始准备考研。本专业的,跨专业的,本校的,外校的,那么多孜孜不倦的表情,仿佛世界笃定就在手中。
“看,这么多,可以看好长时间了吧。”我由衷感激宋熙明。
床下放着一箱红星二锅头和一箱燕京啤酒。
最开始上解剖课,胆小的同学根本不敢看尸体,他冷冷从浮满尸体的福尔马林池内挑选一具用钩子勾来,还拍拍尸体蜡黄的脸。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他们曾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父母的结合是标准的旧式婚姻。他们从来不争吵,也从来没见有什么感情。他们离婚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母亲依旧属于整个家庭,大格局没有任何变化。
“我该回去了。”张淼纹说,“家里还炖着汤。”
“上帝微笑,好的,你的愿望实现啦……
我倦倦:“穷开心多无聊。”
我不在乎:“咱们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
将先祖容像摆出。
我连忙说:“奶奶说得对,肯德基吃多了的确不好,姐姐也讨厌肯德基,姐姐最喜欢吃豆浆油条小笼包。”
当时他笑容优雅。
但她告诉我:“决赛恐怕来不了,我有选修考试。”
她戴无框眼镜,神情温良,穿浅色套装,长发笼在脑后束成髻子。呵,这倒是我第一次相亲。
然而我看出他很寂寞。谁会注意一个小孩子的寂寞呢。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爸爸出差,我寄住在叔叔家,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是多么难耐啊。最怕是黑夜,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张着血盆大口。孩子总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与恐惧。我不敢关灯睡觉,阿姨看见,进门把灯关掉,并告诉我不能浪费电。我缩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人就要被黑暗吞噬。多绝望。白天,阿姨给我梳头,不小心扯痛我的头发,顷刻大哭,何其惊心动魄,像受了天大委屈——难道是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把童年的委屈忘记得一干二净,否则怎会有那么多粗心的大人,忽略孩子的寂寞,并对此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我安慰,心想大概这会是个深入沟通的切口。
我搭原线公交返回,沿路看见松江新开发的园区,田野铺展,道路纵横。六月初植物蓬勃旺盛的气息安抚我。我看到希望。此刻神思清明,可以丢下一切,兜头痴睡。
我亦忍不住暗忖这个家庭背后的故事。
我连夜去施宝宝家。
我瞪他:“没空,周末地坛有书市。”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车厢有十节呗。”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给妈妈看病。将来买一套新房子。找一个优秀的丈夫。生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必须出色,必须挣到许多钱。所有与此前提没有太大关联的,都需舍弃。
宝宝微微害羞,出门的时候眯了眯眼,阳光温煦。
“宝宝太寂寞,原本送他念幼儿班,但小孩子们都欺负他。他身体也不好。现在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想想也蛮可怜。”她又笑起来,“不过也好,好歹我有退休工资拿,家里也有点小积蓄,不至叫他吃太大亏。现在他也要出国了,过去的一切就抹掉了,法国的牛奶面包等着他,就是新天新地了。”
“我要坐摩天轮。”
大学时实验课,他拎起活白兔一刀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同班女生往往尖叫,有的还要掉眼泪。
“我要安徒生。”宝宝过了很久突然说。
我正色端坐,施宝宝同学听好,我们先来学元音——
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依赖。
却犹清楚记得久寻的一切,记得她在极度无助贫困的境地依靠勤奋刻苦与乐观坚定支撑过艰难岁月。在命运面前,她远比我强悍,我曾以为自己可以予她暖意、安定,但最后还是她,剥开我的自私、冷漠、幼稚、可笑。
“那——带回来吃个便饭吧。”她端详着罗懿平的照片,“很干净的姑娘,没有什么野心,也不出众,是个实心实意过日子的。我还以为你不会看上这样的姑娘。”
他释然:“前天我还和你师兄周致说,得拉着你写法制史的论文,说不定会出成果。”
不知什么时候宝宝已经醒来,靠在床头看画册。
她笑:“如果你毕业后不在上海,可以把房子卖掉或者出租,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好。”
“你和张淼纹——”
施奶奶很不屑:“那个东西,油腻腻一点营养也没有,厅堂里又拥挤,暴发户才去那种地方。你想吃薯条,奶奶也会做。想吃鸡腿,奶奶叫保姆炸。现在上海人不得了,连吃的东西也浮躁起来。”
施奶奶连忙呵斥,又圆场:“小陆你别和宝宝计较,他还小,口没遮拦。”
“你妈妈最近还好?”
回到家整理短信,群发短信闹个不停。翻通信录时看到“陆青野”。忽然不知道该祝福什么,停了一会儿才发过去:“春节快乐。”
就这样乱哄哄想了很久,终于感觉眼角冰凉,枕上濡湿,人倒轻松起来。黑暗中下床,喝水,发现身体已不疼痛,温度也趋向正常。雷声渐止,雨水丰沛。心怀感念,一定是有神灵眷顾,叫我跨过一程山水,天地清明又在眼前。
“很怒,南京有个无良商人卖的汉服一点也不讲规矩,曲裾居然裁成两截。”
“我要放风筝。”
日语专业的学生有四个方向选择:语言、文学、社会、文化。专修语言最好出路莫过高级翻译,如藤泽七重。
我问:“为什么喜欢这样?”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MSN。她上线后会发闪屏震动给我,叮铃铃,她的小头像亮起来。
陆青野
“新一期创意市集又在上海,据说不少牛人要来哟。”
施宝宝已满六岁,但看起来苍白娇小,更像个女孩儿。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去幼儿园。他总是副大人般的冷漠表情。我表扬他学得快,他只是动动眼皮,专心致志观察铅笔尖。他的软皮文具盒里有满满一排削得很尖的铅笔,施奶奶每天都会在桌边削铅笔,那姿态真好看,小刀片紧贴着铅笔旋转,花瓣一样的木屑整齐落下。小时候妈妈也为我削铅笔。施宝宝喜欢握着削尖的铅笔抵在纸上,噗——折断,碎掉的铅笔尖在纸上留下浅淡痕迹。施奶奶不作声,又把铅笔削好。我说施宝宝,不可以这样。
我果然不再去做导游与服务生。在枣子林取回最后一份薪水,把叠得整齐的浅草色小衫还给领班,突然有一丝怅惘。
“可是小明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那人家只有祖孙二人,住在偌大公寓里,雇有保姆。奶奶也就六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富态的脸盘保养得很好,脖子上挂一枚细小闪亮的白金十字架,用刺绣丝绢,洒淡香水,室内阳台都种有植物。
他大学时在医院实习,第一次亲见分娩,居然眩晕过去,被同学笑了好久。后来他告诉我,看到那团啼哭生命从母胎里出来,他十分惶悚。
我突然胃痛起来,紧接着就是发烧,初时在校医那里开了胃舒平和阿莫西林,撑了两天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小曼说,应该去挂水。但输过一天液还是不觉得好。起来去卫生间的瞬间,迎面看见镜子里一张蜡黄的脸,双颊微陷,眼皮浮肿,嘴巴里还有可厌的药物发酵的气息,长发绞在了一起,恨不得大哭一场。
一周后考试结束,我拨电话给施家:“宝宝什么时候方便,我来上课。”
她咯咯笑:“你现在也喝高啦,送不了——我自己打车。”
每个单位都会有几个特别热衷牵线做媒的中年妇女,教研室就有这样一位黄老师。
我缄默。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线装书,点头:“你教得浅且耐心,蛮好。我等你考完。”
他突然抬眼问:“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不等我回答又逼问:“是不是可怜我生病,又没有爸爸妈妈。”
“你刚刚是不是想起旧事,难过了?”她太聪明。
我学着以前爷爷奶奶的做法,请下神龛内的佛像,一一洗净。那尊滴水观音善目微垂,容颜慈悲,风带翻飞,鬓角细腻。盛入清水后,那小小净瓶口果然能滴出水来,落到莲座下的蟠龙口中,如此循环。
“报上去的材料就快下来了吧。”
我不要疯死。
宝宝心照不宣似的给我一个眼神,我正色不表态,只觉这个孩子比大人都精明,得罪不起。
和普通北京女性一样,她不矫情,不摆谱,到得很准时,落落大方,说要冰拿铁咖啡,又笑问我要不要点心。我说你看着喜欢就点。于是又要了摩卡布丁和抹茶蛋糕。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从来没有的悲悯。
她咭咭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他撇撇秀气的嘴巴:“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怪兽。要是有怪兽的话日本老早完蛋了。我最讨厌奥特曼。”我这才发现他的小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孩子喜欢的玩具,譬如电动汽车、小火车、小机器人。
施宝宝突然很郑重地纠正:“不是连环画,是‘绘本’。”
施奶奶自然是高兴的:“宝宝,你看小陆姐姐给你这么多连环画——”
“他是私生,一直靠外婆生活,没有上学,但非常聪明。虽然生病,但从来不哭鼻子。我想他应该是个坚强的孩子。”
张淼纹带来打包熟菜和快餐,我们一个同性恋,一个同性恋的丈夫,一个光棍,喝酒,谈笑,看起来匪夷所思,充满讽刺。
“他妈妈才说下个月就回来,护照签证都办好了。”她笑,“以后就真的是老太婆一个人了。”
我静静说,好的,我知道了。
最初,授课的整个过程施奶奶都会陪在一边,我有些怕她。她目光冷静严厉,浑身一丝不苟,保持着老派富贵人家的讲究和漠然。
“你太颓了,这个样子真是颓得该死。”他恨恨,“当年都是好好的,怎么一个个都颓了。”
在储物间翻出两只直径半米的红绸灯笼,掸尽尘土,撑开竹骨,居然丝毫没有破损。
因为是礼拜六,福音堂内很热闹。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哭泣的理由。
“她怎么可能同意妊娠。”吴纬淡淡笑,“我无所谓,就看长辈那里怎么应付了。”他看我道:“我应该等着做你家孩子的伯伯——”
我和罗懿平周末见面,地点是一家咖啡厅。
匡笃行微笑:“陆青野说得不错。”
男孩叫施德重,第一次看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我微微一笑。不过奶奶喊他小名:宝宝。
新学期我被安排了两门课,一是日本文化概论,一是日本古典文学。
我一味摇头。
我不气馁:“宝宝应该出去交朋友呢。”
我垂下头,听见心怦然跳动:“我很好。这学期课特别少,我开始准备工作。”
晚上回到家,陆青野在线。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刚下载了苏昆全本《长生殿》,发给你要不要?”
我松口气:“宝宝要是喜欢,就慢慢看。这些绘本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当晚我写了一封短信,第二天到邮局,同这些绘本一起寄了出去。
“轰隆隆火车开过啦,小明说反正我有九条命,来来,卧轨玩一玩……
若那团血肉没有被我毁弃,那我也将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一定会有明亮清澈的眼,在降生的刹那大声啼哭。
我也笑起来:“这是当然。”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温柔起来:“是的。虽然只有三天。但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今天顺路,过来瞧瞧你。居然看到你接生——”我不忘取笑,“有没有晕倒在产床?”
我笑笑,打开台灯坐下来看书。我翻了好几页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宋老师,你念书那时候,我教过你们班。”她笑眯眯,“那会儿你就出众极了,人哪,真是从小看到老。”我的确不记得做过她的学生,只有礼貌回应。
我听见自己滔滔不绝演讲,时而低回时而激扬……我知道他定然在台下看我……
“听听。”施奶奶脸色缓过来,“这小鬼说话没良心,真是能活活气死人。阿拉有啥小气不舍得给侬吃?就侬一个宝贝,心痛还来不及。侬阿娘跑出去多少年不管你,现在回头又要把你接走,宝宝讲讲奶奶图啥?”
像把自己的好时光郑重交付了出去。从兹而始,没有牵挂。
想起他苍白细弱的样子,我忍不住买了玩具和水果前去探望。施奶奶脸色不好,脱口一句“侬勿晓得,现在人心恶得交关”。
我还吩咐她,到时候来比赛,一定要多穿衣服。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
我说:“这样是浪费。”
剪下园中姿态攲侧花型优美的腊梅养入那对一尺来高天青细磁胆瓶。
庭中枇杷树十分蓊郁,绕过花台,我看见走廊藤椅内的施奶奶。她身上覆着薄驼毛毯,初夏阳光照见她苍白病容。
我不甘心:“那施宝宝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坏消息?”
“我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是想看一看你。”她一手轻轻牵牵毯子,“以后我就住在这边福音堂,有老姊妹们照顾我。遗产手续也办好,徐汇区那套房子,等我一死就归给你了。”
他嗯了一声。再寒暄几句,各自收线。
心中陡然翻腾。想起彼年京都之夏,七张半榻榻米的小旅馆,久寻把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我永不能原谅自己。
“哦。那个孩子坚强吗。”
我吓了一跳,看看施奶奶,施奶奶连忙说,宝宝听话,那个东西……
我与吴纬面面相觑。
他没有回答,依旧在吃草莓,只装作无意瞥一眼我手里的书。
她答:“老家的亲眷早就没联系了。回去也没意思,我懒得走动。”她是嘉善人,迁居北京几十年,早和家乡割断一切关联。
于是肯定地迎向匡笃行的目光:“我知道。”
他看都不看我:“不关你的事。”
定稿后她先在电话里朗读给我听。她的句法明显比夏天时成熟流畅,我纠正她一两处错误,她时常会佯怒:“干吗这么苛刻?”不等我说又咕咕笑:“比我老师还严厉。”
“呃,赶上一场考试,去不了……”
回家后我用最简省明白的语言把罗懿平介绍给母亲。她非常意外:“是吗,你自己找的?”
“困死啦,做完作业就睡觉,你慢慢忙吧。”
任何一国的语言都在不断变化发展之中,语言是有流通性的,对于做语言研究的人来说,必须及时把握这种流通与变化,单纯依靠语法定则根本不可能了解一门语言。
“这篇文章我也找过的。”
她上下打量我,笑道:“《箴言》的最后说,她张手周济困苦人,伸手帮补穷乏人。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服。她的衣服是细麻和紫色布做的。她丈夫在城门口与本地的长老同坐,为众人所认识。她做细麻布衣裳出卖,又将腰带卖与商家。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齐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唯敬畏耶和华的妇女必得称赞。”
“熙明。”她正色道,“不管你爸爸怎样要求你,对你不满,给你压力,他都是为你好。现在看来你已经不可能再按他的期望走下去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也希望你不辜负自己的坚持。”
我感觉他的目光自两百多人的大教室中扫视,最终落在我身上:“陆青野,你知道吗?”
黄老师高兴得做了个少女拍手的动作,得,有你这句话就好办!
一片窸窣。
其实刚刚,我多么想告诉宋熙明,我一直在想念他。然而曾经与他有过的短暂共处又令我无地自容。我们活在南北相离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必要去追问,是否再会有交集。
很快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给一个即将去法国的小男孩教法语。我的法语并不出色,但应聘的时候那小男孩指着我对奶奶说:“就她吧。”
我从此正式成为大学教师,虽然现在大学教师已是合同聘用制。怀抱讲义走入教室,台下脸孔青春逼人,只是对这两门课少有兴趣,大多在下面做其他事。
他很慈和:“可有兴趣做法制史方面的选题。”
离开时施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宝宝,我们上街玩儿好不好?”
“陆桥镇小学现在缺音乐老师。”她说,“校长我认识,人家叫我年后就去上班,有份工资总归是好的。”
施奶奶检查出患有食道癌,是在宝宝出国后一个月。
宋熙明
他把选题交给我:“要不你尽快定下选题?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可以帮忙找。”
他说:“我没有浪费你的铅笔。”
“那个东西不能坐。”宝宝笑容甜润乖巧,柔软的发覆住额头,眼神一抿,“我开玩笑的,我有心脏病,一坐那个东西会死掉的。还有海盗船、过山车,统统不能坐。”
他拉我去医院宿舍:“走,喝酒。”
“朋友寄了清冈卓行的新诗集,你那有没有?”
陆桥镇冬天的阳光薄淡慵懒,在弥漫的没落气息里绽出余兴未尽般的欢愉。从菜市场回来,手里一条硕大青鱼扭动不停,篮子里的蔬菜有亲近遥远的清香。镇上极少有人认识我,只有极偶然时,有人喊:“陆家囡囡?”得到确认后对方笑:“都这样大了,那时候才这么一点点小。”我心里有些惊惶,深怕他们提及父亲,然而他们毕竟有善意的宽容与世故,保全我战战兢兢的尊严。
“吃饭吧。”她起身,“菜都凉了。对了,今天我帮你收拾了一下书房,乱得太不像话。居然还有不少小时候看的童话书,我全给清理出来,你看要么是卖了要么是送给同事家的小孩。”
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洁净明亮,书架旁立着一具骨架,吴纬进门就对它打招呼,伸手把围巾搭在它锁骨上。我笑:“还是大学里那具啊。你这儿设施真齐全,足够金屋藏娇。”
年初三我就回去上班,所里非常安静。不小心翻落一叠资料,中间赫然夹着一份演讲稿,就是陆青野准备的决赛稿,满满几页。
我笑:“其他部门法我学得太不认真,我也只能考虑法制史。”
她很忧愁地喟叹:“为什么人不是单性繁殖呢?”
“好。”
张淼纹说:“我买了香水送她。”
这些绘本来得正是时候。
老太太答:“宝宝病了,歇两天——”
“小明求上帝说,请赐我九条命吧……
又笑,不过有些人怎么也得多维持几天——拿国家工资的,多活一月多一笔钱哦。
“你上次说要找的一册沈祖棻词集,我这儿有。”
我一道一道看过,咬着嘴唇,给他答案:“《中日近代法律移植比较》,我就写这一个。”
“这也是我要说的啊。”
接下来总有意无意去看短信,好像在等她回复。不过她一直沉寂无声。我想大概她当成了群发短信没理会。
回家前我去书店买了安房直子的一些绘本送给施宝宝。我看出他是在刻意掩饰欣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学得这样老成。我在他的年纪,正和小朋友们疯玩,学校围墙都敢翻。
“我得了癌。”她微笑,“想想能叫来的人,竟然只有小陆你。”
各种考研补习班的传单也如雪片般散落于宿舍的门缝。信息栏里纸片刷拉拉响。大四学生陆续回校,考研初试成绩已出来,该找到工作的也都已签了约。
大家好像都有些醉了。
他眼神痛惜:“瞧瞧瞧瞧,你成什么样儿了,记不记得当年在学校怎么风流倜傥?怎么今天浑身死气?”
施奶奶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上海不一样了,变得太快,脑子都转不过来。
吴纬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