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亦飘零久
一九六六年开始,她们母女因为成分问题而处境艰难。母亲不久自尽,当年沪上风流施家唯她一人矣。
倒是张淼纹非常支持,她甚至说要和吴纬一起去。
她们想各自放下所谓信仰,抵死来爱。又或者她们在海岸公园迁延游赏,花开正好,碧绿杨桃树,人与相映,无限清嘉。相互端详,喃喃,不如一起去死。但即便是死,也无法为教义所允。
九月,我与桂信都有意外惊喜。先是她捧回韩素音青年翻译大赛二等奖,后是我接到通知,说得了华人作文竞赛散文组优秀奖。最初参赛,也只是垂涎那不菲的奖金。现在虽然是优秀奖,却凭空有机会去一趟香港,也算抚慰这黯淡无华的日月。
“没事儿。”车来了,她整理衣衫上去,回头朝我摆摆手,“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
礼堂灯光太明亮,台上背景的盆花太鲜艳,反倒叫我看不清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人对我左顾右盼的姿态颇费解。
我战战兢兢,挪近了看施奶奶遗容。果然还是富态容色,庄静饱满,颈下一枚十字架。
她就对我笑:“你看,我真是好福气,天上掉下个孙女。”
我很开心,她要我扶着在花园里散步,一一指点:“那株金桂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其实我还是更欢喜银桂,颜色淡,气味温柔。丹桂的香就更逼人了,像交际花。”
我指指手边的水瓶:“有的。”
她穿一身玄色长裙,长发直垂,鬓角松松,眉目细净——并没有宋熙明说得那样美丽不可方物。但确实气质端凝,嘴角一勾笑意里藏着淡漠与不羁。
“青野,在想什么?”小曼推我。
她们面面相觑,叹息:“回来再告诉你。”
宋熙明
大部分婚姻都是“过日子”,而有一种,则是“生活”。
光阴漫漫,我们像旧识一般,不动声色,静默片刻。
好像是从她背诵《踏歌词四首》开始,从她随我去巴黎开始,从她与我狡狯耍赖开始。我一直想帮助她,但却真切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和久寻一样,比我强悍。
她一高兴换了青绵方言,和陆桥方言相似,我们熟稔起来:“当然晓得,那个老头养了好大一条狼狗,种满院子草药。”
与她相爱的那一位叫林湖,在香港念书。她们一样年纪,在互联网上认识。之后相见,一个信仰基督,一个信仰佛教,双重禁忌之爱。
有一张黑白照,圆脸女孩儿梳马尾辫,立在学校花台上,手里别别扭扭捏张某某比赛一等奖的证书。
她讨好:“这次秋游一起去吧?”
老姐问:“你毕业了就工作吗?”
他回答:“你散会后就去找她,我已经跟她说过。”
青野,我在家乡没有亲眷。从兹而始,就将你视为家乡人,很好。
没有办法,我素来敏感。
至于婚姻,我向来没有幻想。父母做了几十年夫妻,没有丝毫感情,最终还是分开。父亲拼搏大半生挣下如此家业又能怎样,无非更照见晚景凄清。
我点头:“无比荣幸。”
最后她送我六枚端正硕大的橘子,我回学校。
暑假我们各自有事忙碌,少有联系。我回陆桥镇住了两三夜又回上海,妈妈情况还算好,因为太冷清就养了一只中华田园犬和一只花狸猫,起名小黑小黄。这下热闹起来,猫狗打架成为常事,小黑懦弱,小黄娇纵,小黑每每被小黄追得满院落荒而逃。静下来小黄还冷不丁抬起爪子抽小黑耳光。妈妈笑,狗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不得了。我说你不知道,人家这是大度。
“咳,他老是一脸幽怨。”我小心翼翼挑开,“好像还长期失眠。”
她脸一红:“可不是。嗯……送给你吧。我就这一张满月照。”
而福音堂老姊妹告诉说,癌病拖到最后浑身转移,会销蚀骨肉、血气、精神。你看好多得癌病的不是痛死,就是瘦死、饿死、耗死。施姊妹一生要面子,死也要死得好看,入冬之后突然着凉伤风,白血球降得特别快,不消一个晚上就去了。
就这样懒洋洋趴在床上睡到天明,闹钟一响就跳起来出去上课,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到课率。我受虐狂一样奔走于各个补习班之间,还是桂信一语点破:“凭你现在手里几张语言资格证书,在上海找个工作真的不算难。你这样拼命,是不是因为心事未死,总归有一天,你要有更大的目标。”
父亲没有表态。这已算默认。
“那我得回去找找。”
阿门,施奶奶已能走动,发梳得很整齐,和颜悦色,穿一身藏蓝色呢大衣,脊背笔挺,看起来骨骼健康。
施奶奶也跟着唱,唱着唱着,眼里会有泪水。我曾认为基督教中父兄姊妹之爱来得太无道理,因为我不理解真正有上帝存在。现在想来,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个神,予你希望、勇气、抚慰、麻痹。世界充满未知,我面上虽静,却时时心惊。众人已开始祷告,我如异类藏身其间,见他们十指交握,垂首阖目,喃喃祈祷。那姿态有千百种,而神情却十分相似,坦然、沉醉、执迷,真如沐浴圣光。我仰首,环视,因我不信,所以不见上帝,唯有台前十字架,花纸玻璃窗,窗外密密匝匝橘子林,风一过簌簌响动,满枝火黄果实,汁液饱满。
饭后有人意犹未尽,说去迪吧,又说去看夜场电影,还有说去钱柜K歌。我概无兴趣,只想回去。懿平说,我们还是先走吧。我说,先送你回去。
“嗯……”
心生恻隐。尝试更深入交往,扶她,挽她,拥她。
是否觉得可笑,我竟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试图与罗懿平培养感情。她温良和顺,无可挑剔。我与她相处,感觉与任何一个普通人相处无有区别。有一次我们在保利剧院看戏,先是她拿出相机拍摄,后来礼貌性地陪我,问我若干常识,之后埋头发短信。我说,如果不想看我们先回吧。她连忙摇头,不,很好,我要和你一起看的。她听得很用力,令我不忍。而又悲哀。若身边是那丫头,她一定意兴飞扬,咭咭低语了吧。
我冲撞起来:“谁说不可能……她就要毕业,我让她来北京工作。”
这是七重和张淼纹第一次见面,她们用英文交流。
时过境迁,我还是必须承认,久寻即是那个能够一语点中我内心的人。
很懂得察言观色。
林湖将她抱紧,我的信仰亦无法容忍同性之爱。淼纹,我们都是罪人,我们被各自的信仰弃绝,淼纹,要生,要死,要堕落,我们都往一处去。再苦难的深渊,我都愿意与你在一起。淼纹。
我埋头,鼻腔因为憋住泪水而刺痛无比,我拼了全身力气不许自己哭,但有一瞬间还是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其他同学紧跟进度,气氛热烈,我被弃置,无人理会。
“明天平平又要去送人家份子。”罗懿平妈妈给我夹菜,“她一大学同学,生孩子了。”
我摇头:“惶恐。”
到了秋游那一天,我们包车出去,路上有些挤,是个大晴天。懿平和我坐在一起,我问她晕不晕车,要不要坐着靠窗。她说没事儿,微笑望我一眼。
张淼纹留在北京,以吴太太的身份,住国贸东区国际公寓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房,自由职业,可风,可月。
“那我也会死。”她微笑,“现在我们都从死里mhetushucomcom过来,余生乃为天赐,需得愈加珍惜。用你佛教观点,这是宿命,既然无法逃过,那就要比谁都活得好,活得坚强。”
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无非我们这一类人看起来许多风雅,有互相知心的同道中人。但最终,我们还是要成家、生子。她笑,你也知道学术之路何其凶险,书越念下去越没有尽头,路会越走越窄。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学者。无论哪一领域都有龌龊。我念书时也怕工作,认为职场污糟,不可置身。但事实上大学里一样污糟,你不玩弄权术手段单凭埋头苦读根本难以上位。你不看现在多少老师为评个职称互相掐架丑态百出?不能怪他们,都是被逼。”
她握着茶盅笑:“宋熙明的眼光的确不错。就是我看到你,也想起自己二十岁初的光景。”
临了奶奶嘱咐,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这孩子不错。
“啊,没有。”我指着一张小照片,“这是你满月吧?”
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好,就是这样。我最初认得的青野就是这样,永远不甘心沉沦的样子,像个傻子,我们都一样。趁我们还没有老,尽情做梦,尽情挣扎。”
“牛市有小吃街,许多清真菜很不错。”我道,“不过,那是穆斯林……”
“没有,我就是喊喊你。”她迟疑了一小会儿,欠身靠在我胳膊上。我没有推却,身体却奇怪地僵着。
我揽她,俯身,微阖双目,做出温柔模样,要吻她。
“这个人。”她静静微笑,脸色静如寒玉,“倒像我多么对不起他。”恰逢莲蓉包上来,她转过话题,“这莲香楼处处浮着掌故,就是一份点心也比别处多些沉吟。上次过来,朋友说从前梁羽生喜欢在这里设局下棋。”
我曾经多么不喜欢陆桥,不喜欢陆桥的潮湿拥挤,不喜欢陆桥那与城里方言有别的口音,不喜欢陆桥巷子里经年不散的水腥气。
我攥紧那本褐色房产证,呆立中庭。房产证上户主已是我的姓名。财产证明上有她的签字:施兆纯。
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毫无磕绊地回答英文老师的问题,我竟也能在会话中使用一两个中学生才会的长单词。六年级毕业,我直升本市最好的初中,并代表毕业生发言。我已长高,校服的蓝裙显然已经嫌短。我步履轻盈,向我黯淡挣扎的小学时代告别。我终于,也可以在桌洞里收到字迹深透纸面、十分严肃的情书,也可以被老师重视、笑着点明、那个小囡陆青野蛮好的,也可以和城里女孩儿一样说娇气的英文、舌头灵活地扫过上颚。
“没有什么。”我收拾课本,微笑,“我在想,年轻很好。”
那位黄老师很不满,拢着双手说:“每年春游秋游,说要去欧洲啊新马泰,结果哪都没去!大学老师说到底还不如中学老师,人家中学老师雷打不动,一年两游哇!而且要是哪一年高考中考成绩出色,暑假寒假都得游!暑假到东南亚避暑寒假到南半球过夏天,真是……”
又提房子,我头痛,面作难色。
女性的友谊往往发生迅速令人费解。她们言谈欢愉,而后约定一道去酒吧。
我们这车人到植物园时,前一车的老师已经到了,卖票窗口队伍很长,情侣特别多。我准备去帮大家排队,一个年轻老师笑呵呵跑过来:“都买啦,大家拿票进去吧!”
吴纬参加赴肯医疗小组的批准下来之后,父母当然错愕,而后是反对——他家规矩多,这样先斩后奏的事是决不允许的。
因为癌病多可怕,所以我一度头疼,若施奶奶早早去世,一纸遗书果真将房子留给我,不知怎样麻烦,多少口舌也解释不清楚。现在听说她有好转,我简直要称颂上帝,莫非虔心祷祝真能让他的信徒解脱痛苦。
那边很快回复:“知道的。祝贺你获奖。”
有一日,暑假即要开始,我们在下班后一起离校,渐渐肩膀略有触碰,她微微低首,尤自懵懂,与我讲莎翁剧作。晚风燥热,路过一片幽静树林,有温润灯光照拂。我们肩膊已靠在一处,双方都带着强烈的犹豫,又有一种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态势。她在等待,我也在等待,隔着薄薄织物,我几乎能感觉她身体上闪过的战栗与悚然。是这样清白如水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在学校,成绩出众,一帆风顺,养成这样自持忧郁的女子。我听见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像要彻底与过去斩断一般惘然。
她诱惑道,莫非不能请两天假?就两天,周末我们去兰苑看戏,周日去苏州博物院,不耽搁你的。
这辆车上只有她一个西语系的教师,其他都是东亚语系的,而且有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简直闹炸了。最开始有人提议说用不同语言说“我爱你”,有个教韩语的女老师翻翻眼皮说这有啥难的,读书那会儿就会七八种了。又有人说那用不同语言唱歌吧。一时间日语、越南语、阿拉伯语、缅甸语、唧唧喳喳,黄老师笑:“哎哟,你们哪,比那些小学生还热闹!”
不可随意与人深交,这是我个人经验。但却挡不住一次一次心软。譬如当时善待施宝宝,赠他许多绘本——只因我想起自己童年何等寂寞,I Feel Lonely。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十岁出头的儿子——她是晚婚典型,中年得子,疼得什么似的。本次秋游要求是“不许带家属”,她笑:“我遵守规则不带我老公,但儿子——儿子可以带的嘛。又没说‘不许带儿子’。”
夏季过后,京中急剧转凉。
十二月中旬,泗泾福音堂有人找到我,说施姊妹已去世。我惊动,万万不想她突然死去——我以为她康复,至少可安享晚年,三五年不少。
过一会儿问他:“你曾说要介绍我们认识,你看现在?”
植物园里有几样应时花卉开得很好。虽然游园规则上写明不许放风筝搭帐篷,一眼望去安营扎寨的依然比比皆是。女老师们举着小数码到处拍,有人喊,宋老师,罗老师,帮你们俩合影吧?
第一支会唱的,是不是SASHA那首《I Feel Lonely》?
长老微笑,主并不赞同你们的爱。孩子,迷途的羔羊,请归返吧,在神的殿里,坦开你的罪。
施奶奶葬礼仪式非常简单,几位老姊妹围着她祷告到半夜,第二天殡仪馆来车接走,老姊妹们怕我害怕,只叫我在福音堂等待,说前后不要两个钟头就回来。我问:“她家一个亲眷也没有吗?”她们反问:“你不知道?”
“北方人喜欢把江南混为一谈。”我答,“我家在陆桥镇,和青绵镇都不在一个市。”
我说:“你不晓得我多羡慕你。”
“我知道。”
“晚安。”
我陪她在南大见了一位朋友,也是个迟迟不嫁的学术女,腕子上笼香佛珠串,足足谈了一个钟头的昆曲。相较而下学而不专的我难免惴惴。下午我们参加南京昆曲研习所的拍曲练习,学的是折柳阳关里一支《寄生草》,老姐起来唱: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我在一旁痴怔,觉得这一切的好景都难得,我可以与这些性情中人交往,相处,即便转身就是劳苦奔波又有何惊惧不满。
我没有这个福气。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追赶,人走在刀锋上,稍不小心就会跌倒。小曼每每切齿:“你又不考研,为什么这样用功?”
整个过程懿平一直微笑在我身边,偶尔剥一粒薄荷糖给我。又把整条薄荷糖传给车里的老师。
或许是我的一丝迟疑牵动她至为敏感的神经。她霍然挣开,深呼吸,脸颊涨红,双睫缓缓滋出泪水。
但是,我真正爱上她。
我要挣钱。这念头逼得我双眼灼灼,几近气急败坏。
我惭愧,不知怎样回答。她又一笑:“他还说,我们是同乡。”
“哎哎,我要做伴娘!”一个教泰语的女老师叫道,“懿平,我可现在就跟你说定了啊。”
懿平却笑道:“我要一起去嘛。”我知道她另一层意思——女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男友公诸于众,一来表明自己正当幸福恋爱,二来让男人死心塌地,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你的种种行为将受到舆论约束。
亦清楚记得彼时秋游,女老师领我们在湖中游船。那是电动船,方向凭脚踏控制。不知怎么我们把船一头扎入荷花浦,并赶上突如其来一场凉雨。孩童怎不惊惧?有女生胆小,当即哭泣,以为船再也摇不回去,我们会葬身此地。而我则想,若耽误了还船时间,恐怕会罚款。心事重重的孩子们坐在舱内,小人儿生出许多幽怨。但那女老师,却从从容容教我们念,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细细咀嚼藕花深处四字,觉出有无限美好。
我曾以为自己或许能帮上她什么,让她不要哭泣,不要迷惘,不要那么艰苦打工,她应该轻松愉悦地学习,她应当像普通孩子那样姿态优容。
陆青野
地铁站等车,她稍微靠在我身上,我原本想挽紧她,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生硬。
“一个人没事儿吗?”
我答:“嗯。”
我怎能抵挡,笑眯眯点头答应。
她倒水给我:“你这样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是,你说得对。我们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你回北京后,我们能否再见面。”
我与父亲冷战后第一次交谈,是因为罗懿平。我简单告诉他,如果你能满意,那我们会按部就班,向一桩婚姻的完成而努力。
六月中旬七重因公事来北京,与我联系,说是想见一面。
淼纹说,我们一起行善。不娇纵、不奢侈、不怨恨、不杀生。参与许多公益活动,祈望得到神与佛的宽恕。
长老说,我们渴望食物、愉快的气味、美妙的声音。假如我们硬要抵抗,当它们为罪孽,就好像用强力压制天性,这是有害的。人们受无明的影响,把身体看成真实存在,渴望满足自己对感官娱乐的追求。但是精神上成熟以后,无明被知识与智慧代替。因此,在把身体看成虚幻印象时,自然而然就超越了这种执著。我们看见有些高明的人成熟起来以后放弃了性|事,就像一个孩子长大后不再玩那些玩具。性|事本身没有什么错。错误的是对它的执著与受它的奴役,以为耽于性|事可以带来最终的幸福。我们不谴责同性恋是错的,有罪的,但是我们也不迁就它,这是因为它与别的性|事一样,延缓我们从轮回中的解脱。但记住,性的游戏和玩乐,是对爱欲的执著,会有因果报应。
她拍拍我的手背,我闻见她身上用了淡香水,还是那个精致的老太太。
而我又能向谁倾诉,我在新学校被人耻笑口音,他们乐于模仿我的陆桥腔,没有人愿意跟我跳皮筋踢毽子,也没有人要和我同桌。我坐在教室后排角落,个子最小,周围一帮留级生,上课不听讲,揉纸团砸我,揪我辫子,把红墨水倒在我板凳上。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在学校被人欺负,更不敢告诉老师,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滑稽的陆桥腔英文,因为自己迟钝的数学神经。如果我很优秀,还会有人欺负我吗?满心屈抑,忧愁,发誓要好起来——少年之心坚硬蓬勃,伸手抓住圆规往胳膊上戳,不停地告诉自己,好起来,好起来。
她款款笑道:“我也听他讲起你,他说我们有相像之处。”
我沉默片刻:“其实我大概快结婚了。”
“嗯,陈久寻,你听说过没有?”
退休后太清闲,她先后开书店、插花教室、昆曲班,不过来人寥寥,很快就作罢。女儿大学毕业后不肯安分工作。她们母女几番大吵,伤及感情,彼此沉默数年。有一天女儿突然不声不响留给她一个婴儿,这时母女之间仿佛又有了默契,她只管照料婴儿,绝口不提他事。
“什么事?”
“这俩孩子,吃饭啦。”罗懿平妈妈招呼,“快来,尝尝适不适口,有几道菜可是平平亲手做的。”
黄老师咳嗽一声:“那个,反正高中老师待遇就是比大学老师高。高中学生多畏惧老师啊,一个一个毕恭毕敬的,教师节还争先送礼物,过春节也要上贡呢。大学老师呢?拼命上课还没人听,学生要看你不顺眼不选你课你就得下课,这世道哇!”
对童年保存有记忆是一种幸福。
“看,那边鸡冠花开得漂亮吧。一般鸡冠花只有一种玫红色。有个姊妹从家里带来种子,就多了一种黄色。杂在一起种,还能开出红黄间色。虽然是最普通的草花,精心莳养时也要不一样。鸡粪和豆饼浸水沤出来的肥最好,清洁。你想鸡吃什么呀,吃小虫子,青菜,其实是很清洁的。牛吃草,更简单,人家北方过去还用牛粪烧炉子呢。你晓不晓得,万万不能用人尿粪浇灌栀子啊桂花,那些花太香太干净,要气死的。哦,那边凤仙花还在开,一般凤仙花开到九月就没有了,这个凤仙花也是调理得好,颜色很多。”
我喝水呛了一口:“是吗?那可够舒坦的,而且,还奢侈。”
我说,可没有那么多工夫陪老姐风月冶游,我还焦头烂额给人家做家教译稿子呢。
林湖微笑答,我们彼此相爱,没有游戏玩乐。
如果陆青野对我这样说,我一定当即打趣,你现在也不瘦,眼睛也不大。不禁莞尔。
懿平尴尬:“嗯,这个,知道了……”说着目光转到我身上来。我正色咳道:“不着急。”
“你也是,到家告诉我一声。”
她殷殷看我:“我多年不敢回老家,觉得无趣,寂寥,想以后有一天,我回去的时候,你陪我壮胆。”
“人心如此,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It feels like Christmas in June
席上懿平照顾得很周到,她熟悉我的口味,也能为我挡开轮番敬酒,同事难免取笑:“瞧人家把老公护得滴水不漏的,谁也别想欺负。”
暑假我没有参加集体实习,太浪费时间。
长老蜜色眼皮微垂,身后佛陀拈花,寺院极静。林湖合掌,流泪。
我看见懿平脸一红。那老师身材笔挺,笑嘻嘻露出两排洁白牙齿,把票分给我们又离开了。懿平小声解释:“是法语系的龚老师。”
长老目光慈祥,你应当全身心爱主。
她们说,你竟不知道?施家原先是大户。她兄弟姐妹多人,曾经十分风光。
It feels like heaven has opened up it's gates for me and you
她们哭泣。
我说,是人都会有痛苦。
“但是。”我收住了下面的话。
“我在这里,主要还是给福音堂养养花卉,种点蔬果。”施奶奶有些喘,我问她要不要坐下,她摆摆手,意犹未尽,“我们去那边看看,有好几棵橘子树。你夏天来的话更热闹,黄瓜丝瓜癞葡萄从来都不断的。”
她五十岁退休,女儿刚满二十——她深悔没有好好教养女儿,没有教她四书五经茶道昆曲。她不满女儿的衣装打扮,言行举止,“这个样子,哪里像个闺秀。”然而闺秀这两个字在女儿听来好不滑稽。
吴张两家联姻主要目的在于生意上的共同利益。长辈可以促成婚礼,却无法预见婚姻里的种种变故。
我们离开茶楼,宿在大学校的旅馆。香港学生精熟国语粤语英文,他们的校服真好看,他们待人接物出人意料地朴厚热情。窗子外面热带植物枝叶摩挲,无比丰饶。我和久寻竟能坐在一处清谈到凌晨。
“能够,当然能。”她笑,“四月潭柘寺有丁香花,十月卧佛寺有红叶,都很美,我会陪你去。”
我战战兢兢:“是的。一年前我从宋熙明口中了解你,一年里我追看你博客,看由你做年代考证的日本电影。”
是不是那一时心动,想给予她力量与依靠?
“你笑什么?”
蒙马特大教堂外,她那么谨慎、惶然,甚至连走进去的力量都没有。
我心中难耐激动,抓出手机就告诉宋熙明:“我见到了陈久寻,在香港。”
十月黄金周,学校安排教师秋游,最开始说去欧洲,后来说去莫斯科,而后说去上海,最后说,得,不如就在咱们香山啊植物园溜达溜达。
罗懿平不好意思:“爸,妈!”
“啊,没有。”我低头喝水。
那年她女儿不满十岁。
七重低眉,无论同性异性,爱总会令人痛苦。
要割断,要阻绝,要彻底裂开。然而人性本来脆弱,一点贪恋就能让人沉溺更深。欢时愈欢,痛时愈难自拔,愈痛愈爱。
陆青野
小曼摊摊手:“想到马上毕业真不爽。倒不是舍不得大学,只是觉得进入社会钩心斗角好可怕。”
回去路过崇文门教堂,正当做弥撒,她要进去,我陪在外面。弥撒过后我看见张淼纹。
黄老师闪了个眼神儿:“嘿,再怎么着,集体秋游不去白不去嘛。你和罗老师一定要去的吧?……嗬,瞧我这问的。你们哪,还是该过二人世界的……”
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青野,你看人世多巧合,任何意外也不为过。你的风貌为人我很喜欢,这是天性相近,即便没有宋熙明,我们萍水相逢,也还是能遇到一处,立即相识。
It feels like springtime in winter
林湖沉痛:“战栗,傻子,若我找不到你,岂不是要我死。”
我原以为你会考研,和我一样做干物女。
同样,林湖在妙华寺,拜谒一位长老。
她点头:“那今天就要尽兴。”
桂信的托福成绩出来,是96分,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分数。
天明之后我即返沪,她也要回静冈。
青野,你来,有没有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嗯,我已经怀孕。以后孩子生下来,你帮着起个名字怎么样?我很期待,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该过去的就真正过去了,人生从此折转,新天新地,真期待。
我记得后来抱着一束栀子和同学说再见。那正是陆桥栀子的花季。我心中有喜悦,因为转学,我不必参加三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不必惴惴不安等待成绩出来,也不必担心数学老师找我麻烦。一切都再见啦。据说城里小学有体育馆,即使下雨也能上体育课——在陆桥镇小学,每逢下雨天的体育课都会被数学老师抢走,好可恨。
“对不起。”我唯有坦诚相待。
我一张因为长期缺睡而苍白的脸对准桂信:“哼,就像你说的,要念就念最好的斯坦福大学商学院。”
又上下打量:“唉唉,你为什么不打扮打扮?这么朴素,苦守寒窑似的,哪家公司敢要?”
Girl,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comin'
怀孕。三月。我惊惧、恐慌、悔痛。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当初在京都的所为,我竟可以那样,给她一只纸信封。
“嘿,宋老师,你们新房买在哪啊?到时候婚礼可别忘了叫咱们!”
但那一年,这个在城里小学因为英文发音不准而浑身挫败的我,是多么怀念陆桥。清明节回去扫墓,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同学。而一见到他们我又冷静了,矜持了,端端正正立在花坛桂树下,并不参与跳皮筋踢毽子的游戏。他们问,在新学校一切还好?我端然点头,很好。他们问,有电脑课?我点头,每周有两节。他们惊羡,每个人都能上机啊?我点点头。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疏离,这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疏离令我羞耻又畅快。
她晚婚,嫁了皖北来沪工作的军队干部。一九七六年之后,丈夫意外升迁,官位显赫——家中又开始热闹。而世事多变,兴衰更迭本来就无法说清。七十年代末期她丈夫在某处视察抗洪抢险,途中突发心脏病去世,死后哀荣。
饭后一道去祖父母那里,奶奶看一眼就微笑:“是个好孩子。性情真好。”罗懿平微微惊宠,但还是举止有度,博得众人温淡好感。
淼纹答,除非死去,我不能与你分开。
午间小憩,他们在一株向阳的老树下坐了开始野餐。懿平提出几大包从华堂超市买的零食,大家热闹了,一时要面包、要果酱、要酱牛肉、要盐水花生,懿平任劳任怨招待,忙了一圈问我:“要不要矿泉水?”
而秋游前一天接到泗泾福音堂的电话,说施奶奶病势转好,想见我。
“谁?”
我自泗泾返回,恍惚自另一世界走来,惺忪散漫,头重脚轻。
“那……弄丢了怎么办。”
老姐钱斯人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约我逛书市、蹭戏。她已顺利保博,继续研究她的植物考古学。当然她还是单身,据说到家后就遭遇了三场相亲,成功逃脱后她向我宣布:去南京吧!七月的戏码儿,啧啧,石小梅、胡锦芳、孔爱萍、龚隐雷、钱振雄、徐云秀啊!
彼时施兆纯父亲被聘到复旦教书,阖家迁至上海。施兆纯是家里的七小姐,年纪最小,抗战结束那年才三岁。施家的风雅在老辈人的记忆里尚有残余——施老先生擅古琴、书画,施夫人懂茶道、昆曲、闻香,最为人称道的还是烹饪。当时施家与沪上名流多有往来,谁不倾慕施夫人一曲柔丽昆腔,一道龙团香茶,一餐别致肴馔。纵然再入不敷出,那一种风骨还是要的,旧式读书人境界在此,悲哀也在此。
我根本不想走公务员之路,以我的专业,千辛万苦混入公检法机关,因着我的背景,还不定有谁稀罕。况且即便可能安顿下来,固定工资也是死的,挣了几十年也就是那样的状况,就是买个房子也买不起。
从香港到狮城,她们一次次往返,相聚,愈往深处去https://爱。缠绵之中淼纹有痛悔,惊起,瘫倒在地无法起来。
“这个宋熙明也讲过。”我低头笑,“那时候我还颇不满,嫉妒你真有钱。”
母亲对她很满意。她们在客厅喁喁低语,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七重默默。
淼纹绝望。
后来七重告诉我,张淼纹正为基督徒的身份与同性|爱的取向而痛不欲生。同性之爱越过界线即被禁止,每一位信徒都不可能规避神的话语。张淼纹出生时即受洗。但在十九岁那年,在南洋国度,发现自己真爱的竟是女子。
从南京到苏州,再由苏州到上海,我转脚就去上课——白天有高口培训,晚上在朝日学校带一个班。教书得的报酬刚好抵过培训费。下班后回学校,一头扑在床上动弹不得。桂信也没有回家,我让她和我住在一起。
她以手覆面,过了一会儿扬头笑道:“没什么,天太热了,状态不好——”笨拙的掩饰,勉强圆了场。我心怀歉疚,但无能为力。
又说,蹭完了南京蹭苏州,啊,王芳、赵文林、顾卫英!顾姐姐真是眼下年轻辈里唯一能看的闺门旦。
夜里宿在南大招待所,空调坏了,不能制冷,打开窗子,夜风沁人,也不觉得热。我同老姐在一张床上躺着。
我们坐相反线路各自回家,我一转眼,忽然记不起懿平的样子。手机屏幕闪动。是短信:“我已经到家,晚安。”
酱牛肉,少量切糕,炒红果——直吃到暮色沉沉。
我告诉她:“与人尽兴,要的就是全然不顾风度,埋首风卷残云的劲儿——跟你们吃拉面时要吃出声音才好是一个意思。”
宋熙明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我笑。
她眼波潋滟,说不出的欢喜:“我五六岁时淋巴结发炎,奶奶带我坐船到陆桥找陆大夫,陆大夫给我把脉开药,一共七服,每天早晚各煎一次。我也记得那条大狼狗,我还朝它扔石子。”
我们宿舍只有舒景一个人考研——她分手之后狠心用功,发誓要通过考研来扎根上海。凯琳是乐天派,从来用不着担心将来工作的事。小曼也洒脱:“你说上海人有可能饿死在上海伐?”
而事实上换了学校之后我足足花了整年时间来习惯新环境。陆桥镇小学的英语老师发“r”统统都是平舌,我以为“r”本来就是平舌,于是就出现了滑稽的“rain”“run”。新学校的老师重点纠正我,卷舌,要卷舌,舌头温柔抵住上颚!我一遍一遍跟读“rain”“run”,还是该死的平舌。老师生气:“这种发音是乡音。”周围有同学哄笑,学我读平舌的“rain”“run”!从此除了数学课,英语课也成为我最恐惧的时光,真不记得那时候四十分钟一堂课是怎样一分一秒挨过——我总是小心翼翼装作扭脖子瞥教室后墙的时间,分针以极其迟缓的速度走动,时间仿佛睡着了。哐当——飞来一颗粉笔头,老师骂,陆青野,你怎么老是看时间!不想上课到教室外面去!
这是个难得如此宁静的傍晚,我搀着这位原本素昧平生的老太太,看夜色一点一点浸润整个院子。福音堂到了晚祷的时间,唱诗班的女孩唱:这世界,有个千年不变道理,那就是,耶稣爱你。
当日傍晚返回,大家集体聚着吃火锅,懿平精神不大好,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微笑说没事儿。我说要是不舒服的话我先送你回去。她连忙摇头说不不,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我又看了她一眼,真的没事儿?我觉着你眼神有点飘。她嘴角扬了扬,真的没事儿,快去坐吧。
我三年级结束离开陆桥。班上开欢送会。女老师要大家每人给我一枚卡片,上面写祝福的话。
祷告结束,大家分成小组盛汤盛饭,像普通派对一样热闹。施奶奶为我盛一碗馄饨:“你虽然不是教徒,却也聆听了祷告,神喜欢你。”
七重欷歔,这情爱如烈火焚烧。同性之爱已十分艰难,她们偏偏还要有信仰羁绊。
她笑:“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接受赠予还一脸不情愿。”
淼纹疑惑,可是我爱她。
“没关系。”她一笑,“真正好教徒不拘泥这些,而是在双方信仰发生冲突时消弭这种矛盾。”
嗬,二十年多年前的陈久寻,抓起石子扔陆大夫家的狼狗——
父亲也只简单嗯了一声:“既然你的事不需我管,那婚姻大事也自己把握。”话虽如此,罗懿平第一次来家中,父亲还是礼貌性地打了招呼。
“嗬,当然。”那女生笑道,“她年纪轻轻就拿到筑波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翻译了许多书稿。这次她也来当评奖嘉宾,据说是因为她新写了一本书。”
我一面吃,一面沉重起来。饭后罗懿平为我削橙子,小声道:“你也别太把他们的话放心上。长辈嘛,总归是这样的。”
黄老师慢条斯理:“嗬,这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啥急啊。”
散场后,见一片圆月恰升到中天,将省昆江宁府学的旧宅庭院蒙上白霜,槐花香气更浓,淡淡一层湿雾笼到脸上来,我就这样能够落下眼泪,在腮边忘记拭去,老姐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也要唱一句蓦地里怀人幽怨。”
我笑:“不会的。年轻本来就该吃苦。”
“我知道你会来。”她笑,“我回北京,即将结婚。”
“瞧他们俩,幸福死了。”
说着又看着懿平:“我以为你没来,原来你跑到东亚语系去了。”
罗懿平妈妈刚好端菜出来:“嘿,熙明你送张满月照给平平不就成了嘛。”
而她转身从宾馆出来,又换了极简静的丝绸长裙,肩上披着细毛线织物,像个文文静静的女学生。
林湖说,你爱我吗?
公务员当然好,稳定,体面,有三险五保。但是我这样的,朝不保夕,哪里敢奢望那份儿稳定体面。
当晚在兰苑看戏,有孔爱萍和钱振雄老师的《赠剑》,赵于涛的《山门》,罗晨雪、张争耀的《偷诗》。
她在msn上说:“那个女孩的确好。也是奇怪,偏偏好女孩儿都给你遇见。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们差距太大,你们在一起几乎不可能。”
当晚她请我在莲香楼吃茶。叉烧饭,糯米鸡,莲蓉包,果然妙品。楼外街市扰攘,人如置身梦境,恍然,原来这就是香港——久寻笑道:“我未尝不惊叹机缘巧合,看我们原本毫不相干,年纪也差了七八岁,却能坐在这里喝茶,还一同认得一个男人,追溯到从前,我们的缘分比那男人深得多。我们竟是共饮一河之水长大。”
她展颜:“他一定说我不少坏话。”
自从她许诺将房子托付给我,我倒尽量与她保持距离。我不喜欢被别人评判,那女生因一栋房子而百般奉承。
我反复念,Lonely。I Feel Lonely。
祷告之后是分食圣餐。厨房间忙碌的姊妹端来大盆馄饨和炒饭。食物香气与祷告室内的庄重气氛相融,灯光恬美。有人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开始餐前祷告,所有人都静下来,跟着祷告。
“我不能,我也有父母。这是我自私。”
去南京的路上,枕着铁轨哐当之声,看见眼底白鹭水田,竟像从来未见过一般欣喜感动。老姐剥荔枝道:“人不能总闷在一处,有了空闲就应当出来行走。山川河泽尽览,才知道天地何等朗阔,否则囿在小圈子内总为个人悲喜烦忧。”
我坐在她身边,时常有人过来招呼:“施姊妹,侬孙女长得真灵。”
她显然很兴奋,提前好几天就去商场超市买秋游的零食水果:“我好多年都没有集体去香山了。”
淼纹偏执,我全身心爱主,我亦爱她。
的确,一簇一簇缤纷凤仙花丛鲜艳可爱,根部极丰|满,无数须根互相盘结,分明是草本植物,却明明要往木本里长的。
那一日香港暴雨倾城,淼纹走失于林湖的小公寓。林湖醒来,遍寻不得,仿佛一霎儿断绝所有关联。林湖冒雨疾走,整座城市为她绝望。她衣衫尽湿,双眼空洞,生命仿佛即刻失去全部意义。用火焰灼烧肉身,毫无疼痛。渐渐感觉枯焦,原来是心死。修行太浅,嗔喜无度,万劫不复。然而终于找到她。维多利亚港口,夜色深灰,大雨瓢泼,她蹲在那里,浑身蜷曲。她知林湖会来。她带着满足,欣悦,绝望,痴缠,虚脱一样倒在林湖怀里。
即要毕业离开星岛,淼纹与林湖在香港见面。这一次,淼纹在崇真会救恩堂长时祷告。教会长老告诉她,我们在地上的每一次软弱,每一个挣扎,每一次跌倒,耶稣基督何尝不难过伤心?但当我们里面有一个愿意转向他的意愿,虽然我们肉体有软弱,他却一定负责到底将我们清洁,成为他的新妇,无瑕疵,无皱纹之类的病。如果你真心地愿意悔改,愿意接受主耶稣基督做你个人的救主和生命的主,愿意靠着天父来胜过这样的罪,你们当然不会下地狱,相反,你们会得着属天的永恒且丰盛的生命。
继而叹息:“女人不能为了男人而活,要自己疼自己!”说到此处我对她眨眼睛坏笑:“哼哼,黑泽明的集子哟!这可整年都过去了,我还单身呢……”
没了久寻,我以为自己一生不可能再爱。可是她却突然出现。我曾以为她会需要我,却发现事实上,是我更需要她。
“都说同行是冤家,我看这两个同行凑在一起倒很甜蜜。”
“对不起。”我解释,“我在看一个人。”
林湖说,若以基督教义,你已经违背神意,口里虽念诵神的名,却是十足的罪人。
而意外之中另有一层。在香港中文大学领罢奖,蓦然发现台上席位中有一个名字:陈久寻。我几乎要叫出声音,就是她吗,是他反复在我面前说,如何如何的她吗。
“可别说,她同学里大半儿结婚生孩子了。”罗懿平爸爸也这样说。
我能想象她在那边冷笑:“凭什么?以她资质与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过普通人。凭什么要听你的,到你这边来?她父母这样,你就不能到南边去工作?”
她目光慈悦:“看我这情形,似乎一时半会也不会死。那房子倒不如我直接过户到你名下。”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她接口,“我好久不听戏。我上次来香港,还是几年前,一个人跑到越南缅甸走一趟,路过香港看朋友。”
她挨着我坐下来,展开面包口袋取出一块,小心涂了果酱,以每口三块指甲盖儿大小的速度吃。吃了一会儿她忽然抬眼笑:“你怎么老看我?”
懿平看一眼我,即刻作出判断,笑答,才不拍!我们都不喜欢照相。
她却惊讶:“你老家是陆桥?我小时候就去过陆桥!陆桥那条河还在吗?顺水走反正可以到青绵。陆桥有个陆大夫专治小儿淋巴结发炎,你晓得吗?”
我无法推脱。
我只觉内心满满。
“你别送我啦,我们不顺路。”她说,“反正我家离地铁站很近。”
自己斩钉截铁回答:“当然不可能的啦!我到这松江校区开家茶馆都饿不死的。”
青野,年轻很好。现在想起固然有痛悔,怨恨,更多的却还是感念。人世风景渐荒凉,无法十全十美,我当初不知道,现在明白也不算迟。
她已是标准职场女子装束,用Kenzo香水,唇彩极淡,脸容精致。
罗懿平妈妈拿相册出来,笑道:“看平平小时候的照片,特逗。”说着目示罗懿平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翻相册。
“看看,你们男人。”
长老含笑,再无回答。
But I, I know that it's been worth the wait
我笑笑,已多时不参加集体活动。大学近四年,仿佛不曾在集体里生活过。
我笑,你们的神为你们背负十字架,都不曾痛苦。再看外面,有许多人无法饱腹,有许多人即将病死,有许多人忍受战火摧残,他们都是无辜良善的民众,你看到他们,就会淡忘自身的痛苦。
我摇头:“只晓得她有一个在法国的女儿,还有个小外孙。”
“小时候我可胖了,眼睛也特小。”她微微不好意思。
吴纬决然出行,奔赴肯尼亚进行为期一年的志愿者工作。
如果施兆纯早生几年也罢,或许就和哥哥姐姐们一样随父亲去了台湾——三年内战,父亲在台北病故,母亲留在上海,带她辗转南北,直到全国解放。
平日,罗懿平父母常叫我过去吃饭。他们不需要我插手做任何事,我只消坐在客厅沙发上,拿遥控器跳台,喝罗懿平泡的茶。
我脸一红,原来他早知道。
她安葬在泗泾郊区,墓地临河,很开阔。老姊妹说,这块地是她自己老早看中的,这几棵桂树栀子也是她自己种的。开春以后坟上还有几样花草,都是她之前播的种子。她是那种连死也要体面干净的人。
“结婚了好。早该收心。像我,现在安稳充实。”
一切来得太顺利,我反而踌躇。散会后缓缓蹩过去,被她一眼认出,喊我:“是陆青野?”
“熙明?”
久寻发来邮件,说她已怀孕三月。
你是否难以想象,一个小学孩子竟会每一日偷偷起早背书,对着窗子咬牙切齿念英文,成百上千遍练发音,抱着小录音机模仿磁带,那纯正的优雅的英式英语。并默默学唱英文歌。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进一步了解、约会。我们虽不在一个教研室,却因在一个学校而需接受众口评论众目注视。为此罗懿平也受不少委屈。譬如时常有年轻女教师道:“就是那个,真想不通宋熙明怎么会看上。”“就是,才貌家世没一样拿得出手。”罗懿平默默,依旧温良姿态,不撒娇不赌气,给我许多自由。
上海郊外十一月天气,是真正的秋高气爽。系里各班纷纷组织秋游,因已是大四,转年一过就要各奔东西,大家对秋游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
小时候在陆桥小学读过几年书,也有参加过秋游。最远的是老师组织到市区人民公园。好大一片湖水,莲叶还没有枯尽。公园门口有人卖棉花糖。做棉花糖的小机器扑通扑通踩着转,糖浆就化作云样的棉花糖了呀。我被年轻的女老师牵着,手里高高擎一团棉花糖,偶尔伸出舌头碰一下,那么甜,太舍不得吃掉,而风一吹,竟悠悠忽忽将棉花糖吹走,只剩下一根缓缓流淌着糖汁的竹签。
“我想吃最最正宗的北京小吃。”她依旧喜欢撒娇。
淼纹恸哭,我已将自己置于试探,置于罪中。我不能离开你……我怕没有你。我已爱上你。我从未像爱其他任何一个男子那样爱过你。不,我到今日,与你相见,只是因为要爱上你。我不能离开你。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