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感彼柏下人

Dark Small Medium Large Translated Scroll to Bottom
他笑:“我当然不行,要回去工作。”
莞尔。
“嗯?”
“我们结婚吧,就在年前。”我听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没有底气。她笑起来:“好,我回去就跟爸妈商量。”
邓教授从洗手间出来,我介绍:“陆青野,我的朋友,也是日语教师。”
听你描述,不由欢喜异常。看来千里宝宝很幸福,你也很幸福。
“我真是恨你。”一时切齿,不知想到了什么,我哪里恨他?多少个黯淡无光的日子,若没有他给我希望,我是否早已沉沦?他这样好,这样好,我岂会恨他?
“妈妈。”我动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宋熙明。他眼上犹裹着纱,面颊清瘦,他一步步扶墙过来:“青野,不要生气。”
我说:“研究中心嘛,做什么都是研究,全看个人志趣所在。”
新学期开始,研究中心学年论题之一是古代日语同吴方言的渊源。中心几位中年教师颇不满,这个题目都做了那么久了,该总结的规律也总结了,还有什么可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赵瞳,你的人生真丰富。”
她叹气:“怎么了?”
“讨厌!”她破涕,“我乐意!”
候车室人山人海。滚动屏幕上显示Z2次列车已开始检票。我冲向检票口,我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万千人中只有唯一一位是我的旅伴,我愿再见他一面,向我的旧时光告别,回忆如此艰难,令我浑身痛楚。随着时间的流逝,检票口的人不断前行,持票,检票,入站,我渐渐冷下去。他定然已经进去。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在看报纸,他在等待列车离站。我也应当转身离开,一如从前的许多次。
日本医院规定小孩子满月都得去医院体检。体检那天先生和婆婆一起陪着去,很骄傲的样子。这么多小孩儿,竟是我的千里最胖,躺在电子秤托盘里一直咯咯笑,助产师说可爱。
但我最终,最终还是霍然起身,风一样冲出教室,冲出校门,火烧火燎拦住一辆出租,大声说,到火车站,越快越好。
就这样僵住,而后我默默收拾东西,撂他一个人在屋中,转身就走。走到楼下闻见黄桷兰的香气。准备赶公车回长宁,又有些不忍,回头朝那间屋子看一眼,迟疑着是走还是不走。但此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青野。”
“父母工作的关系,他们常年无暇管我,我也有很多自由。”
他却笑:“小事儿……”
这个女子从我生活中退出,我不知是惘然还是轻松。
我笑:“真对不住你。”
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走廊下看书,做翻译练习。有蚊蚋绕着脚转来转去,跺跺脚就走掉,停下来又嗡嗡飞来。不留神就咬一个包,痒。涂了风油精后还是痒,我说:“院子里的植物太多了,蚊虫就多,明年少种一点吧。”妈妈说:“不单有蚊虫,还有天牛、蚱蜢、螳螂、蜻蜓、苍蝇、老鼠、刺猬,说不定还有你最怕的蛇——”
我回信:
赵瞳大笑:“怎么会,因为我相信你,我称你为‘亲眷’。”
至于越前纸,果然是风雅得很。紫式部大人就狠狠赞美过越前纸呢。
桂信在邮件里说自己已在美国安顿下来。美国的天空果然蓝得要死,美式英语比平时做听力看视频时听到的还夸张热烈,人就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课程多得恐怖,上课也好像永远跟不上节奏。
“那边堵车在路上了。嗯,你怎么知道?”
等待他答案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我期期艾艾,蓦然听见信息振动响:“我们分开已经三个月。你最近怎么样,准备工作了吗?”
满月礼已收到,非常惊喜。本来还打算给千里洗三,但实在太忙,没有做成。在福井的婆婆也到静冈来帮着一起带孩子。婆婆话少了点,但脾气很好。她还带了越前蟹福井梅和芋头,真想念阳澄湖大闸蟹。还有崇明岛的螃蟹,虽比大闸蟹小了些,却非常新鲜。不能说了,会口水横流啊。福井梅酸酸的很好吃,我怀孕时婆婆就寄过一些。她还说,喜欢吃酸的果然会生男孩吧。
面人师傅三五下就捏成两个活灵活现的小人。乔尼和艾伦惊讶得不行:“再捏一个大伯,大伯!”我领他们走:“不捏啦。我小时候也捏了很多。”
他笑,故意大声吮咂筷头:“哼哼!”
“这单生意就搁下吧,回去调养身体最重要。”
她一拍掌:“是《踏浪》。我小的时候妈妈喜欢唱这支,我一直当成催眠曲。”
“像你这样,谁不喜欢。”她说。
我守她安睡到天明。
“你根本就不应该来。”
而我却始终不能与她坦然独处。
我黯然,我从不敢估计自身,我只怕朝不保夕,我只求温饱无虞。
我找了几篇资料准备去图书馆,她说也要去。她跟我在一起,比初见时要显小,喜欢挽着我走路,我往往咳道:“小心给你学生看见。”
“嗯,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真宠我,恨不得造一座大宫殿给我。不过他的身份不被皇室认可,他只是个普通生意人,靠家产吃饭。”
我以为自己在听故事,将信将疑。
我一愕。她垂目道:“对不起,我把你骗出来,其实是要你陪我去看儿子。”
宿舍结构与吴纬当初在医院的那间房子相似,不过四十平米,我架了简易床和书橱,彻夜敲键盘。她陪了我一会儿到底困了,我不忍见她瞌睡蒙眬,叫她去睡觉。她还要陪我,我说:“你白天还有课,陪在这里我也写不快,反而一面为你分心。”她顺从,自己睡到床上去。我为她掖紧被角,又为她倒一杯水在床头,她切切望我,我微笑:“还有一章未完,他们白天等着要。”
老师笑:“年轻人有激|情不是错。不过我们研究语言的不是科学家,语言是变化不定的,研究出个成果不能在本质上改善人类生活,说白了,语言学的魅力是陷阱,与自然科学有本质区别。语言只是人与人交流的工具,是人类表达思想感情的载体,是相当基础的学科,人类社会不断发展,语言互相影响互相冲击,最终大概会走向语言大融合。这当然是人类文明的灾难,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一种假设。我想我们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到这种可能了。不过你是新老师,年轻时多做几个项目对评职称有好处。”
他很快回道:“我也在想,复杂的名字想了一转,发现复杂的字眼到日文中恐怕也难读。不如就找简单喜丽的。”
他道,久寻当初就想做这个课题,但她少有机会回国。倒不如分头合作,她接触日文典籍的机会比我们多,我们搜集吴方言也更方便。所以,我是否能请动你一起加入?
赵瞳和我转车去茂名南路。她一直拉着我,手心有汗水。我也很紧张,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我们到了花园饭店。店堂玻璃门柔丽敞亮,赵瞳攥了攥我的手,松开,静静走入。我也学她的样子,尽量做出文雅轻松的神情。大堂顶灯太璀璨,地板太明亮,意大利风格的花瓶太鲜艳,晃得人眼晕,热带木隔的小厅内有客人喝咖啡吃点心,柚木长条桌上的白瓶中置了孤拔一朵郁金香。我这才发现赵瞳身边已多了两位白衫黑裤的侍应,彬彬有礼问:“这位小姐是?”赵瞳声音坚决且庄重:“这位陆小姐是我亲眷,需得与我同行。”
“也谢谢你,给我这么多快乐。”他说,“到北京我会联系你。”
“当然。”

三月底忽而收到陈久寻一封邮件:
我倦怠,喟叹,许诺她,我们以后结婚,我定会尽职做丈夫,朝九晚五,让你无须担忧生活。
见信如面。
红彤彤闹哄哄的街道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飘满白面点心滚在热油里炸出的香气与小爆竹微微的火药气息。气温仿佛也没那么低,他们最感兴趣的是风筝、糖葫芦还有彩色面人儿,和每个生在中国的小孩子一样。
那边不再有回答。我沉吟,战战兢兢又问过去一句:“你和未婚妻还好吧?”
我笑道:“那我还不给你爹妈劈死。还有黄老师,一定拍手跺脚道,哎哟,这下捅娄子喽,可把罗老师的终生大事给耽误啦,居然找个老公连房子都没有……”
而我刚回学校,就收到宋熙明的短信:我就要来苏锡常一带做吴方言搜集的项目。
我心一动:等你来。

我到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两鬓白发,他已经苍老,竟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处处强悍,从来没有细想有一天会看见他的老态。见面后有片刻沉默,他开口:“谁让你来,我没事。”
我笑:“没怎么。我已经看了几处房子,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
没等我回答她又笑:“算啦,我们就在楼下吧。上面乱七八糟没收拾,不好意思给你看。”我们在小区里顺路走下去,路过花圃,她伸手拂一拂长凳上的雨水:“坐吧,还算干净。”我制止:“石凳太凉。那边有木椅。”
“你消失的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我们的事。发现很可怕,因为你不爱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熙明,你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可能长久吗?”
我说:“我也在想。”
“那算什么。小时候在非洲,敢抱着蟒蛇过河。”
这一次,陆桥没有给我归属感。度过了一晚沉默的没有网络的生活,在床头看一本脱页的旧书,清早我就赶早班车返回沪上。当大巴驶入上海地区收费站时,我感到一种逃离压力的轻松。并悲伤地发现,我似乎一直在盲目行走,错过一程又一程,自己也永远不再年轻,不再有骄傲的资本。
“天哪,玉在椟中求善价,啧啧。”我轻轻推她一下,“现在还没有资本言爱。若不小心因此耽误辰光,以后就该镇日长歌枯鱼泣。”
项目组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日语古文教授,姓邓,即将退休。邓教授心脏不好,所以我们坐火车南下。从平原到山区,一路秋景更迭,见得最多是孤拔峭瘦的白杨,叶片丰实,一色儿转黄。过了蚌埠,窗外便是淮南风物了。初秋天气晴朗,铁路穿过田野,两旁沉沉稻棵即将收割,时不时有水塘,清静一汪,映着天空云朵,虽是倏忽闪过之景,却碧澄澄可喜。对面一对夫妇抱着小女儿指点风景:“那是牛。”小姑娘牙都没齐,拖长腔念:“牛——”父母继续:“那是水稻。”“水稻——”
“你?儿子?八岁?”我看她至多二十四岁,青春逼人,身形依旧如少女一般谨慎清简,哪里来个七岁的儿子。
面前有一册《吴郡志》,是陆青野寄来,命我仔细参照阅读。夜里到上海站,站台拥堵,上海外语研究所的老师来电说延安高架上堵得厉害,恐怕要我们多等一时。我与邓教授顺着浩浩人流向出口走去,手机也是这时候响起:“你到了吗?”
陆青野
“在火车上翻了翻,最爱‘土物’卷。”

他很快就和邓教授一行去往苏州一带考察调研。我则依旧过着匆促奔忙的生活,每日很晚回来。
深秋,宋熙明要回北京。他与邓教授此番调查成绩似乎相当不俗。他离开的前一天黄昏我去外语大学找他。向晚的校园很宁静,情侣们的步调轻盈愉悦,树林中有鸟,喉咙一啭,落下许多音符。不知为何,我有悲伤,抬头面对他时,凄然无话。暮色沉沉漫开,笼罩旖旎蜿蜒的地面。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在蒙马特教堂,正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有奔跑,有沉醉,有哭泣。谁能想光阴如此温厚,又如此残酷,让我们短暂相逢,长久分离,又短暂相逢,再长久分离。
她笑:“不要了。我从来不敢要求你一点点……”
我拧灭台灯,披上厚羽绒服伏在书桌上睡觉。如此到天明——发现自己在被子中,怀里还有一只热水袋,睁眼四望,蓦然看见她已梳洗整齐,笑吟吟说:“我给你买了早点,放在桌子上,我先去上课。”
母亲答,或许吧。
我说:“我想还是租掉吧。真是,一不小心做了收租婆。”
我一怔,想着这句话的幽曲,半天无话。倒是他,跟我讲方言调查的所得,说吴语中许多以“兮兮”结尾的词,如红兮兮、神经兮兮、妖怪兮兮,与日语的结尾词很有相似之处。我笑他,这样的发现就算新大陆?他又说,吴语中有称父亲为daidai,镰仓时代某本《源氏物语》注释上也有将父亲注音为daidai。
当日晚上我即赶飞机至成田机场。那位助理接我,告诉我父亲是急性心梗,已经转醒,不需要做手术,没有大碍。
万幸,他只是一般感冒发烧,眼睛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纱布拆掉后,他在输液室挂水。秋天感冒的人很多,输液室的床位根本不够,长椅上也坐满了人。他本来有一个位子,但很快让给了一个孩子。他就在输液室门边站着,吊瓶挂在架子上。我嘴上怪他:“站着累死你。”心里却由衷感到骄傲。是谁说你爱的那个人只需对你好就足够?我无法容忍一个男人自私冷酷,漠视他人的痛苦。这个细节让我有多了一层笃定。
“但是已经来了。”
他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我头一嗡:“什么病,几时的事?”
我笑意里是否不自觉带有宠溺?我答,好。
不久她回信道:
“要捏一个我!”乔尼说,小胖孩儿眼睛闪亮,龇一嘴没长齐的小白牙。
我们终于可以从容相对,坐下来吃粥。我拿筷子碰碰碗边,笑:“你的粥比我熬得好。”
过去的时光里,我一次次决然转身,又有谁这样叫住我,命我驻足,惹我落泪?而他当然看不见我的眼泪。我又茫然,顿了顿,转身爬上公车,走了。车窗一晃,就此看不见他。我虽在流泪,却有莫名的轻松。
车里又安静下来,广播里在放很熟悉的调子。静了一会儿她先笑:“这到底是哪支歌?”
我尽量表现平静:“现在孩子早熟,玩具童话怎么能满足他们,最好是网络游戏。”
而后来,到了她租住的小居室楼下,她又一直望着我。当晚雨气若有若无,夜色里各种风格的建筑隐约有起伏平仄的线条。路灯光线被蓊郁的树荫噬去一部分,十分熟稔。我突然听见她邀我:“要不要上去坐坐?”
在单位认识了一位年轻女老师,赵瞳。我们教平行班,课时安排完全一样,常常,我在这间教室讲课,头一仄便能看见走廊那边教室里的她。她往往也在回头看我,彼此一笑,算是认识。课后我们并行回办公室,路上遇见的男学生尤其喜欢跟她打招呼,赵老师好!她生相圆润,妆容精致清淡,很招学生亲近,与常常沉默严肃又不喜妆扮的我很不一样。但有时瞥见她的目光,却又透亮澈明,很不寻常。
“你去过很多地方。”
她含笑沉吟:“我十六岁生养的他。西班牙女孩子法定婚龄是十二周岁。你还没告诉我这么大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呢。玩具?童话?”
她说:“从容些,有房子至少不是坏事。”
“可有时会觉得累。”

她似乎得了某种鼓励,滔滔不绝起来:“其实我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你每一场演讲比赛我都会去看……不说这些。我知道你是法语系的,于是我二外就选了法语。我后来听说你去了日本,我又去学日语。直到后来,我突然发现你竟也回到学校,我们竟可能做同事。是我,是我拜托的黄老师。我以为我可以和你结婚……熙明,我只想好好爱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熙明,不说了。”
她那么失望,但依旧维持风度,答,安稳夫妻已经足够。
“卡洛斯的爸爸?”
她端端正正说:“我读过您编的日本中古时代的和歌集。熙明也向我介绍过您。”
最难堪是家族聚会,我得以长孙之名,厌于面对众人询问:“熙明也该把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我食言。新一年开始,依旧单身。如今就连堂妹毓明也身怀六甲。倒是父亲很少再有强硬态度。我愧疚,兀鹰已老。
“帮我做功课。”他唇角一勾,“这份方言调查报告你先帮我做。”
刚刚收线又接到电话,是母亲:“你爸爸现在在东京,病了,急需你过去一趟。”
母亲答,我不知道。
有一天下课赵瞳过来:“我一个人上街很无聊,要不一起去?”
他走出来,脸是湿润清爽的,我头微微一垂,也闪进那磨砂玻璃门内,飞快梳洗。
“当然知道。他们很生气。不过我们还是偷偷举行了婚礼,我的丈夫喊我‘东方小新娘’。我被大人抓回去,丈夫恳求我把孩子生下,他们家也是这样要求,好像还给了我家许多报酬。于是我生下卡洛斯就和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被送回国。”
空气冰冷坚硬,和学生们互道再见,走下台阶,绕过一丛枯萎藤木,抬头看见罗懿平,与一个男人走在一起,那男人身材笔直,肩膀圆阔,她小鸟依人,笑容舒展——我是否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直到他们和我走过才想起,就是那个西语系的龚老师。
我端详他,故意吓他:“眼皮上好大一条疤,这下破相啦。”
妈妈语气起伏,十分焦急:“是他助理刚刚打来电话,说人已经送到医院,还在诊断。他谈判刚刚进行到一半——”
“你住哪个区?”
事情看来很顺利,妇人点头允了赵瞳:“放心。”
青野,如此草草,回头再叙。
我突然被一个人揽住。
陆青野
她极乖顺:“是啊,走出去就好了。上海这几天有雨,很潮湿。”
她很快就蜷在那床上,何其坦然放纵,脸埋在被子里,被子有特殊香气,她显然困了,喃喃说,这是靛蓝染的土布。靛蓝,你懂不懂?种蓝成毗,五月刈,曰头蓝,六七月再刈,曰二蓝。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如呓语般,还不忘咭咭轻笑,宋熙明,就劳累你陪我一夜。我心一抖,蓦然目睹一段暗寂无所寄托的日月。从未感觉与她如此靠近。有一种鼻酸,还有悯然,以及感激。
我一时大气不敢出,恢复正常时很平静地笑了,像跟自己狠狠打了一个赌,赢了。
“那现在准备怎么办?”
她笑:“明天几点上班不要紧,跑这么多路也不要紧。只是听说你来,就想应该来接你。”她停了停,脸微微偏过去,路灯光映在她脸上,外面果然湿雾蒙蒙,她问:“想去哪里?南京路淮海路早安静了。这里和国外差不多,夜市都不热闹。我有深圳的重庆的同学,他们说那里的夜市特别热闹,凌晨过后还有人在街心唱歌喝酒。”
四月初宋熙明告诉我,久寻在静冈顺产下一个健康结实的男婴,果然取名千里。
“结婚啊。”她笑得多甜蜜,“你是我身边唯一知道我过去的人。其他人哪知道我曾是西班牙的东方小新娘?我要嫁个出众的男人,那种肯为我造宫殿的男人。”
转身时人群扰攘,并无任何异样。肩膀却在这时被轻轻一拍:“宋熙明。”

我是电脑白痴,机器常常中病毒,严重时反复蓝屏,无法开机,真懊丧。大学里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叫朱平帮忙。他十分乐意到我宿舍来修理电脑。哦,朱平,在学校里还能偶然碰面,毕业后根本断了消息。现在,赵瞳能帮忙。她动作灵敏干脆,很快重装系统,并给我安装新杀毒软件。
人总有各自执著,而往往容易犹疑:何必如此?莫非一切没有命定,莫非真能有所改变?不如循规蹈矩安稳度日。而老了总会想,若我年轻时不放弃,该是如何如何。那么为何不在年轻时去做?只要尝试、尽力,就算没有结果也不会有老来遗憾:虽然不成功,到底也是做了。
我从小因父母感情不和而痛心。他们离婚,我曾深恨他的残忍,年近晚年还要抛弃沉默柔顺的母亲。
“你家人知道?”
他说,丫头啊,你的眼神出卖了自己——看你满眼的不甘和委屈。你怎么愿意就此埋没在语言学校?
他答:“谈判结束就回去。”
我也把现状告诉她,我说语言学校虽然辛苦但收入颇高,学生还算听话,有时候还会和我一起去快餐店吃鸡翅。我很自然没有提到一个人天天吃水煮食物的细节,也没有说学校只跟我签了半年合同的事。因为这些听起来很黯淡也很残酷,我不想让桂信在紧张学业中分心为我担忧。
两年的光阴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还是瘦削的女孩儿,前额光净,嘴角微抿。仔细看,唯一有变化的是她的眼神,似乎收敛了更多的静默与温柔。我勉力回忆,这两年里,自己似乎也不曾有过改变。这两年时光仿佛被封存、忽略。她走近,不同于往日任何一次,露出平静优柔的微笑:“看见你,很好。”
我怔怔,我曾以为他不爱母亲,另有他人。他们离婚后,他又重筑别院。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错怪。
厨房里妈妈在做藕饼,另一只锅里炖着茨菇红烧肉。廊檐下雨水不断,小黑不在,小黄懒洋洋躺在竹椅上,尾巴惬意地垂下。一切安静恬适得不真实。油锅还在滋啦啦响,妈妈赶空隙出来送我一只新煎的藕饼,很烫,要小心地龇牙咧嘴才能适应。肉糜剁得很烂,白藕很新鲜。
玩笑过后,相约去徐汇看施兆纯女士留下的房子。路上我又沉重起来:“这房子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不安极了。”
我懂得她的隐忍与坚持,亦懂得她在爱,她不止一次对我说,熙明,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好。我喜欢听你说话,你做任何事我都觉得好。
“您先别急,我现在就回来。”
她懂得许多,往往叫人惊奇。譬如一次,我在这间教室听见她在唱歌,不自觉停下来听她唱,下课问她:“好奇怪的歌,很像北海道那边的言。”她说:“是阿依努族的歌。”“你怎么会?”“以前到那里玩过。”
他很真诚,青野,你的能力超过你自己的估计。
小时候逢年必来庙会,喜欢各种吃食,千姿百态,平日见不到。还喜欢拥挤纷扰的人群,我在其中,感到安全。那时候心中并没有明确欺诈、丑陋这一类词语的概念,只是喜欢熙熙攘攘中呈现的太平喜乐,就像我爱京戏,爱锣鼓笙箫初起时的热闹,一腔子往高处拔去,是大排场,大气象。有一位老长辈曾经告诉我:“宋家上一代人很懂得文雅,为人大方谦恭,喜欢热闹,逢年过节总要穿得鲜净光亮。逛戏园子,到全聚德吃烤鸭,去东来顺涮羊肉。宋家女眷活泼端庄,肚子里有诗文,又不拘泥常规,兴致到了折扇一摇去琉璃厂,有合意的书籍啊字画都会买下。谁敢蒙她们?譬如你三姑祖母就是鉴玉的行家,血沁是真是假一眼能辨,在旧京可都是有些名气的。现在提起这些固然没有意思,然而我倒觉得,熙明你身上却有三四分老辈人的气度。到底是一家血脉不会断绝啊。”老人大多喜欢追缅往昔。这就是资本与阅历。
我提出要加入研究。一位专攻日本政治思想史的老师制止道:“宋老师不关心去年那会儿出国调研,怎么现在有热情?北京人去研究吴方言,很辛苦啊,又不是去日本搞方言调查,经费还高些。”
时光迅疾。
我心惊肉跳:“你怎么搞的,那现在我能做什么?”
我们这样一言一语,气氛渐渐融洽,有了几分调笑的意思。略显轻浮了。他已煞住,室内静谧,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又感觉他正眯缝着眼在纱布后看我,连忙言归正传。
我们并无甚可谈。忽而听见她说:“八岁的男孩子最喜欢什么?”
我噎住,宋熙明啊宋熙明,何必如此凌厉,能否放我一马,不要刀刀见血。
“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妈妈飞快剥豆,青嫩的豆子准确无误地落到白瓷碗中,渐渐堆起来,“他在里面过得还好,你也不要老想着看他,不然两方都不安心。以后你也不要动不动回陆桥,你还年轻,眼光要放在外面。”
他们坐Z2号班次回京,始发时间是夜里七点四十,恰好是我夜自修。赵瞳从对面教室过来拍拍我:“怎么了?魂不守舍。”我一惊,看时间刚好六点,他应该已经到了火车站。我为什么不去送他?是怕别离难舍,还是怕别后无期?
两个小时后,我赶到苏州某处医院,见到了宋熙明。他眼上缠着纱布,脸很惨白,我倒吸凉气:“怎么会这样?”
侄子侄女几乎将英语当做母语,说上三两句磕磕巴巴的汉语就换成夸张的美式英语。他们各自有汉文名:至凡,至清,是爷爷所赐。但他们惯用的是英文名,至凡叫乔尼,至清叫艾伦。很多在西方出生的中国孩子都是这样。稍稍年长后父母突然醒悟孩子似乎应该也懂得汉语,于是急急忙忙补充教育。而孩子们分明已习惯美国式教育的热烈开放,他们的性格和美国孩子没有二样,找不出一丝中国孩子的含蓄与害羞。这时候他们回头学习汉语,就像习惯西装牛仔裤的西方孩子突然穿宽袍大袖的汉服一样别扭怪异。
宋熙明的到来为我的生活带来一些微妙的改变。那晚他果真留下来陪我,清晨时闻见米粥香。我非常抱歉,慌手慌脚为他找洗漱用具。卫生间的门掩住了,我坐在小桌旁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感念,听见磨砂玻璃门内自来水的声音,以及一个成年男人静默迅速的洗漱声。天晴了。晨起薄亮的阳光映在窗帘上,树影投在地板和墙壁上,细小的叶片沙沙摇动,那形状是香樟。
她坐在我身旁,除却当年在日本和陈久寻,我极少和女性靠得这样近。我习惯疏离、淡漠,而此刻的距离却又恰到好处。我感到久违的宁静,本想象过去那样调侃她几句,或者逗她一下,话出口时又温和了:“你明天几点上班?怎么跑这么多路来接我?”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有一次谈到这间房子的安排,他说:“还是租出去好,租金可设成基金做公益活动。譬如办画展,开曲会。你不是说施兆纯世家出身,最好风雅。”
她看定我:“不,你很好。事实上我现在已不爱你。跟你在一起事事谨慎,瞻前顾后,总怕自己做得不好。太累。”
而又怎逃得开?夜里担心他,又不好意思给他电话。想发短信,蓦然记得他看不见。只有彻夜焦急,第二天清晨还是去看他,给他买了热乎乎的粢饭团和滚烫的现磨豆浆。想不到他却在高烧,我骇极了,问他怎么了,有没有吃药。他很冷静,说没有事,可能是伤口感染。我手脚还算利索,赶紧拨急救中心电话,又向学校请假,随他去医院,他神志很清醒,知道说“青野,不生气了吧”。我又怒又急:“害我不去上课,耽误工资,能不生气?”他还笑得出来:“找我算账吧。”我强忍着哭腔开玩笑:“你要是烧坏了怎么办?要是瞎了怎么办?你爸妈会把我杀了,还要我赔很多钱。”护士表示不满,挡开我:“病人需要休息,不要说话。”
那夜色如蒙马特的夜色一样浓黑,我仿佛看见视野里高高的山顶上静静悬浮宛若圣殿的蒙马特教堂。我驻留在那个夜晚,内心疾风骤雨,那是我的蒙马特,时间再残酷也无法改变它、侵蚀它。我指上又有了温度,是他攥紧我奔跑时的温度。他说青野,你这样努力,一切所得皆不意外。我曾如此执迷这短暂的时光,以致我始终不愿真正低头,不愿灭去我少年般偏执可笑又虚无不定的理想。我知道这是悲剧,注定遭遇冷却,注定面临覆灭,可为什么还要难过,为什么还要奔跑?
而我不能,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她未尝不知,只是静静坐着,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
我回到住处,躺在床头,垫足枕头,仰脸翻一册宋代笔记。竖行繁体看得累,索性拿了金庸的小说看,很放松很舒适,靖哥哥第一次见到女装的蓉儿,惊得说不出话,蓉儿羞涩一笑,靖哥哥,不认得蓉儿了吗?这段差点没把少年时的我迷死,认为这是最美的相见,最好的女儿心思,男女之中,需有一方玲珑剔透,另一方憨直宽厚才好。于是小时候,总喜欢称呼亲近的男孩儿为某哥哥,又暧昧又温柔,如今回想真是惹得一身冷汗好不羞赧。看了两页眼皮滞涩,愈发沉重,我羞言寂寞。然而此刻寂寞不单于心理,更甚在生理。我只感觉心悸,慌乱,一口气转不过来,耳中急管繁弦,逼人眼泪。逝水中不断有人过去,我的旅人,我的友伴,我始终追赶不及,搁浅岸边。心中涌起许多情绪,理不通透,不如睡倒。
“不要看了。”她费了好大力气说,“宋熙明,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会:“我原本也是要回去。”
我说:“哈,简单喜丽,那么叫做双喜、欢欢、重庆。”
她答:“这样很好,省得你以后那么拼命。”
他命令将病情全面隐瞒,在阜外医院住下后,只有母亲一人来探望。母亲将煲汤盛在保温杯内送来,每日不重样。她将病房收拾妥帖后又很快离开。
我浑身激灵:“妈妈!”
父亲身体一向强健,每日跑步锻炼,数九寒冬亦坚持冷水洗澡,半年雷打不动一次体检,除却血脂血压偏高外,没有任何疾病。我先自宽心,回路上联系到经理助理,那边人说,这次生意谈得不顺利,日方提的条件太刁钻,另有一家竞争对手给日方开出更优惠政策,宋总昨天身体就有些不适,他吃了药说没事儿,但今天就昏倒了。
她一笑:“哪怕是租房子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伸指唇边:“嘘,本来不想来吓你,可是现在只能想到你。这次调查我和邓教授分在两处,我在苏州,他在常熟。我今天遇见一场小车祸,其他好办,但玻璃渣伤到了眼睛。恐怕要一周才好。如果告诉他,他一个人就要做两个人的调查,还会很担心。”
其实在西安也有一家造纸作坊,生产质量非常好的桑皮纸。可惜去那里观览的中国游人大多趣味冷淡。倒是常有日本人孜孜去偷工学艺,恨恨。
我们接吻,彼此都极小心,浅尝辄止,如同履行程序。
青野:
我答:“如果是我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有一夜留在学校宿舍翻译书稿到凌晨,她忽而敲门进来,给我捎来夜宵。我笑:“你怎么也在,这么晚。”她手支着书桌边沿,解下围巾,脸上热腾腾——要知道北京冬夜何其寒冷。她说:“知道你这时候会饿。”
她怔了很长一段时间,反问:“什么?”
他恢复健康,我发现他现在已不服用安眠药。他说除了药物和勇气谁也不能解救自己。药物有瘾伤身,只有自己克服,一戒也就戒了。他看看我,笑,说来也该谢你。
可喜的是桂信朝成功的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
我蓦然坐起来:“宋熙明?”
青野,你想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我一怔,去年在香港遇到她时她已怀孕十二周。算算日子孩子也要降生了。我一时紧张,又欣喜,手忙脚乱抱字典词集翻找。而因着慎重,却似乎一个字也不适合。沮丧时想到宋熙明,不由短信过去:“你说久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她听了就笑:“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记得比我都清楚。”
父子对峙最为尴尬。我坚持:“没有养好身体之前,您还是先不要上班。”父亲却出奇安静,听从了我的建议。经过医生检查准许后,我们一天后回到北京。
我坐在床边,东京大医院的病房设施齐全,气氛温馨。我问:“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转院回京。”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四十平米的小居室,有独立卫生间,没有厨房,不吃外卖的时候就自己煮粥煮面煮汤圆,活生生的水煮时代。有时下班路过农贸市场,见到鲜嫩可爱的蔬菜会莫名兴奋,忍不住停下来买一束鸡毛菜,挑几个亮晶晶的西红柿。还有红皮鸡蛋,小小的一枚,握在手心里盈盈脆弱,好像里面藏着生命——住处没有炒锅,用电饭锅煮水至沸腾,放西红柿片,再敲一个鸡蛋,入佐料少许,煮出的汤至为清寡。但总比方便面调味包好吃得多。
我心一动,回到摊前说:“师傅,能不能给我捏一个女孩儿。”
终于看到一个中国妇人,猜不出年纪,或许有三十岁,她手里牵着的男孩乌溜溜的眼,黑发微鬈,的确是混血儿的秀丽样貌。男孩儿看看赵瞳,很陌生。
我这才放心。我骂他:“为什么不上报你车祸受伤?你这样瞒着医药费不好报销,补贴也没有,真是笨蛋。”
上海秋季黄昏被安稳宁静的晚阳晕染,凉风沉沉打在脸上,公交车不疾不徐路过每一个站台。赵瞳朝我一笑,很容易便亲近了。
“将来你爸爸出来,反正就和我住在这里了。我们也从来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你不可能。青野,你从小想法就很多。”妈妈看定我,“你的人生刚刚开始,而我们的人生差不多已经进入尾声。以后几十年,是你自己过的,我们不需要你什么,也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很镇静:“你下课后了我来找你。”
我怔忡,好似要伸手抓住她,我喃喃:“懿平,你等一等。”
而她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静口吻从容说道:“不要害怕,我们不可能只和人打交道。”
烹煮带来的暖意和欣喜冲淡了工作的枯燥与独居的静寂,日子一长,若学老姐钱斯人养几盆植物,屋子里该更加适合人居吧。
“我不逼你做任何事。”她坐在我身边剥毛豆,毛豆颗新鲜茁壮,是她亲手栽种,“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满足现状,都会贪婪。我这生没有其他任何指望,只盼你摆脱家庭带来的阴影,过自己的生活。你现在做事不需要把我们放在第一位,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目光要长远,否则会缚手缚脚。”
艾伦眨眨眼:“应该捏两个。妈咪说过春节都喜欢双数。”
我问母亲,难道他在外面没有家?
我想起祖母的判断,说她多好性情,我与她缔结婚姻,将会是安稳的“过日子”,白头到老。
“你不是枯守。”她笑,“而是在蓄势待发。”
一次,我前夜洗头没有吹干头发,睡相太坏而致头发凌乱不成形,早上来不及重洗,只有恨恨切齿,一路不住把手按在脑袋上,揿住右边一蓬翘起的头发,真尴尬。赵瞳看见,招手叫我过去,取下胸针别到我右边发上,又用细卡子固定。想不到惊艳,刚进教室就有女学生说:“陆老师哪里买的发卡?”我正色:“别人送的。”女学生羡慕:“好漂亮噢。”
他说,吴语是方言,资料记载很少,但从现代吴语和现代日语中仍能窥见到古代吴语对日语的不可磨灭的起源性影响。语言随文明的进步也在不断更新,只是有的词更新得很快,有一些则较慢。倘若从特殊的视角搞这样的研究能够有助于了解日语受吴语的影响以及各自的发展规律,并帮助理解两国有关史料中的疑难之处的话,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瞎讲。”
她的屋子要踮足才能进入,物件太多,碑铭拓片,竹雕,桃花坞的年画,各种书籍,日文杂志,吊在灯盏下的双鱼,光洁嫩黄的麦秸秆交叠编织的蝈蝈笼,以及被乌镇蓝印花布罩住的一张小床。
我赶快答:“这个我也喜欢。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多大气概。”
“为什么不见?”我回忆,“所以你大三那时没来北京参加决赛?”
大学毕业后我暂时留在沪上一家外语培训学校教日语。因为不是科班出身,难免底气不足。然而薪水之高已令我满意。语言培训机构的老师教学任务相当繁重,如我,虽是新手,却也安排了一天八课时的零基础班教程。一天下来,喉咙又干又痛,不吃几包金嗓子简直没力气再开口。
其实我更想得到越前纸。福井真是个产纸的好地方。先生说老家福井有越前纸工,将来有空不妨去看一看。
“我住长宁,你要去的地方是虹口,打车的话不算远。你看,是我送你,还是你送我?”
日后我总是回忆这个雨水微濛的深夜。花圃安静,倦鸟合羽休憩,我和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儿清谈。直到听见野鸟贴着树丛低低飞翔方才惊觉时间太晚,夜气太寒,忙自责,命她回去睡觉。她澈澈双目流露出儿童才有的狡黠,说,不如一起上去?
暂先搁笔,祝福春安。
正月,我被田纳西来的侄儿侄女缠住,一定要去逛庙会。天气爽晴,白云观庙会尤其热闹。我领着这双童儿,被老同学误以为是安享齐人之福的父亲:“宋熙明,你什么时候当了爸爸,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是他们的大伯——咳,如此称呼,知道自己确然年长,却不配担当这样的辈分。
“再捏一个!”乔尼命令。
然而多可恶,难得小憩的闲情也要被电话铃扰醒,那边有人说:“陆青野吗?”
他笑:“我破相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所以即使每天面对初级班的学员反复念五十音图是一件非常无聊乏味的事,我也有了力量。
“谢谢你,给我这么多快乐。”我说,“很满足。从此要更加热爱生活。”
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总之,我暗暗松了口气。很快答道:“是的。”
青野帮我们叫了计程车,恰好接站老师也到了,邓教授很通达:“我先过去,你们慢慢聊。”倒是青野十分不好意思,微微勾着脖颈,笑道:“我们聊的辰光有,别耽误正事才好。”邓教授说:“就是有正事也不赶在今晚。”见这情形,我便说:“好的。那我晚些回来。”
“没事儿。你懂什么。”他厌烦,“你先出去。”
我说,可惜北方人做这样的工作太吃力。
“看见就看见。”她非常满足,“我恨不得他们全都看见。”说完了大概觉得失态,又小心移开话题。

我说:“这我也想过,但谁来管理运作?你?”
而斯坦福大学……我眩晕,牵着她的胳膊说:“你居然要去全世界最好的商学院念书了。”
我问医生他的眼睛要不要紧。医生说碎玻璃并没有伤及眼球,只是划伤眼睑,伤口愈合了就没有事。我还问,会不会影响视力?医生说不会。我还是惴惴,那,伤口会不会很大,会留疤吗?医生笑,放心,就算留疤也不明显,根本不要紧。
她笑道:“你不在家,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还不闷死?开始不习惯,现在发现周围有很多其他东西,感觉空间饱满,世界充实。”
我不拒绝:“好的。”
“不说了。”她摇摇头,“对不起,我到今天才想明白这一切。因为我害怕了。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婚姻。”
她微笑如贤妻:“没有关系啊,就北京这房价,谁家买房不还贷?好歹咱们还有固定工资拿,以后一起还呗,等我们孩子小学念完那会儿,也该还清了。”
她脸色一变,沉吟不语。许久才一字一顿说:“熙明,我跟你在一起,并不因为你的家世——偌大北京,官宦豪门多得是。当然我也没说我有那能力高攀。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她低下头,突然抱住我,将脸紧紧贴在我背上,我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不愿再听她说下去,转身安慰她。
懿平跟我提及婚事。我坦白:“目前除了贷款买房,似乎一时无法将新房买下。”
日语班的暑期课程终于结束,我带的零基础班在综合考评中居然在六个班中位列第二。这些学生获得学校免费赠送的资料书,以及学校承诺的中级班优惠政策。心里很安慰,趁放短假的时间回了趟陆桥。
我踌躇,现在过去或许来得及,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或者下一次见面,我们都各自成家。
我缓缓回忆:“细瘦样子,眼睛有些眯。穿……白襦淡灰绿褶裙。”
两位侍应好像与厅堂内其他侍应装束不太一样,不待我细究,他们已引我们入电梯,过走廊,豁然两扇灰墁雕花门,像迷宫,自有人为我们打开,出来一个套裙盘发的西方女人,开口的仿佛是西班牙语,我略微辨得几个单词。赵瞳会说,她们简短谈过,那女人对我们很恭敬。我有些莫名,忽而听见赵瞳低声说中文:“我第一任丈夫是西班牙人。那时候我在西班牙。”我亦低声:“赵瞳,今天不是四月一号。”赵瞳笑:“我当你是聪明人,才独独带你来。”我哑然,赵瞳又说:“其实现在我也很怕,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
因为他终于是要离开,他也是只有眼睛蒙住纱布的短暂辰光里需要我。我害怕自己再近他一步,我为自己的悄然沉溺而羞耻。我悲哀地发现,时隔两年,我依然绕不开他。因为有他,我闭锁自身,不屑与其他任何一名男子交流。若需用一句诗来形容,便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如此,我只有逃,不断地逃。
她含笑朝着我,我们上一次见面竟是在两年前,那时我匆匆来看久寻,是她静静听完我的故事。
那中国妇人说:“你青春依旧,卡洛斯的爸爸却老得厉害。”
妈妈在陆桥已经住惯,平日也有朋友来往,大多是小学校的老师,还有几位邻居。他们固然对我们家的变故有种种好奇,但时间一长兴趣就淡了,他们更关心的是猪肉涨价、城里房子的价格、一种毛衣的新针法。我回去那天陆桥在下雨,空气清新,石板路异常洁净,平日乌泱泱的脏水都冲走了,石板缝隙有碧绿青苔。小时候爷爷做盆景,会在湖石上培植青苔,每每从墙角石缝小心翼翼刮一层青苔皮,覆在石面上,用稻草缚住,日日洒水。不出一周辰光,苔藓落脚生根,好丰饶。
Anyway,我在心里说,一切都要好起来。
她笑:“我也没有想到。”
久寻:
“说什么好?”她哧哧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发誓再也不见你。但现在知道你来,又赶紧过来。”
又一次,学校老师下了夜课吃烧烤。有一味茄子,烤得软烂滚烫,撒了胡椒,我们吃得龇牙咧嘴,以为非常好。赵瞳在一旁静默微笑,侧脸极美。我们问她怎么不吃,她兀自起身到烧烤摊边借了老板的工具,重又取了一枚紫茄,飞快翻动,烤熟了盛过来。大家很迟疑,我第一个伸筷子,只尝到异香,好惊奇:“你怎么做的?”烧烤架上的木炭啪啪作响,她很是淡然:“这有什么。如果加青蒜、罗勒草、橄榄油,味道才更好。”我开玩笑:“这做法倒有土耳其之风了。”大家都在热闹,赵瞳点烟,姿态与白日教学区的端然优雅很不一样,而我只感觉她深深看我一眼。
桂信已申请到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奖学金。留学美国,若无奖学金支持,一般家庭是不可能负担得起一年八九万的学费的。
他也笑:“我倒没吃过你熬的粥。”
“你没有把我们放到平等位置上。你完全可以要求我。”
“我儿子。”她笑,“他来上海度假一周。”
“如此甚好。”她笑,“回头你闲了,我比着书里的每一件风物找给你对照。”
“蛮好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是一劲儿赶我走,不要我回家。对了,《吴郡志》有没有看?”
她笑,我要你爱我。
我不知怎么怒了:“好吧,谁让你来这儿的?早点回你的北京去。”
我咂舌:“赵瞳,我一定要出卖你,把你的故事卖掉,会赚大钱。”
她言笑晏晏:“十来岁时被大人接到西班牙南部,爱上那里的风光,热衷游历探险。然后嘛,爱上了一个很帅的男人,为他生了孩子。”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银锁、银镯、兜肚寄去静冈。据我所知,青绵旧俗与陆桥镇相似,孩儿满月是大节日,家人一定要准满月礼。虽然现在风俗简省,但长命锁还是少不掉的。
她已干干净净转身离开,我们本来也无太多瓜葛。她垂目微微一笑:“什么事?”
“是啊,在上海站。”我自然露出笑意。
“你胆子真大。”
我心一种钝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辜负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她无意再谈,扬手道再见。好大气,如初见时一样,盘髻,套裙,姿态典丽。她应该是对的,唯有离开我,才是真正的罗懿平。她不该在我阴影下生活,一时间我仿佛又老去一截,内心枯凉,强自打起精神,双方父母那边还要交代清楚。我会承揽一切罪责,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为懿平做的。
很莫名,说完这一切我轻松起来,情绪里还带着兴奋。我一面洗澡一面哼歌,从小学时的《采蘑菇的小姑娘》到《拾画》中一支《锦缠道》,温烫的水激起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疙瘩,渐渐毛孔舒展,我闭上眼,感觉某种断了很久的联系又悄悄续上。我屏息,不敢惊动,就这样,已经很好。
见信如面。
我说:“叫师傅随便开,我们说说话吧。”
邓教授颔首:“多谢你辛苦跑一趟。火车站怪挤的。”
宋熙明
“你朝后转。”
宋熙明
他颇严肃:“叫千里怎样,西川千里,陈千里,都叫得响亮。男女皆宜。”
我答:“雇来的看护妇总没有儿子周到。”
赵瞳问:“到底怎么了?”
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懿平:“我们年前结婚吧。”
我跟着这对母子走出去,行藏颇惹人揣测。路上赵瞳长吁道:“没想到这么容易,我还以为他们要作一大篇文章。”卡洛斯坐在她身边,又乖又沉默,像洋娃娃。赵瞳笑:“他听不懂汉语。这孩子带了一点儿王室血统,刚刚那个中国女人是他舅母,我的嫂嫂。”
大学时在新东方上英语班,跟口语老师蒂凡尼小姐关系很好。蒂凡尼也是刚刚毕业,很年轻,她每每诉苦,语言班的老师比狗还辛苦……抱怨完毕,又会喜滋滋笑眯眯道,然而发工资数钱时的快|感真是无可描述。哪个大学的老师能拿这么多工资呢?那么厚一叠啊!
父亲出院后,我才想起懿平。见到她后很抱歉:“突然有事,没来得及和你联系。”
“我能不能请你帮忙?”
和青野坐在计程车内,她一双漆黑眼睛在华灯璀璨里闪啊闪:“现在已经十点,再晚一些,你要几点回去?”
吃大闸蟹不难,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吃。如果赶上菊花开,我们就坐船去崇明岛。住上几天再说。
我笑,你们都很专业,我哪里敢凑热闹。吴地日语学者数不胜数,你随便招一招就有人来。
后来单位有同事从老家带来包装文蛤,我拿回来煮鸡毛菜汤,居然熬出浓浓净白的一锅,文蛤贝壳全然打开,露出细致清白的肉,很盛大。
赵瞳微笑:“现在我可否带卡洛斯离开,一周之后准时送他回来。这七天是我们母子的时间,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
凌晨三点多,书稿终于完成,倦意也袭来,见她身体裹在被子里更加小一些,半张脸露在被子外,睡相非常安宁。
我压住满心烦乱,随口一答。强行命令自己冷静。
我问,难道他一直单独住在外面?
艾伦小一些,也嚷道:“还有一个我!”
本来脱口一句“以后煮给你吃”,心一醒,猛然煞住,觉得太唐突太露骨,多么羞于出口啊。我还在暗自盘算的时候,他已吃了大半碗,拿筷头挑腐乳送到嘴里的姿势很熟练。我表扬:“很对,吃腐乳就是该吮筷头,多有滋味啊!虽然我晓得在日本吮筷头是最没礼貌的。”
那师傅不声不响很快捏好:“是这样吧?”——一个汉装少女,眉眼贞静,是戏台小说里的形象,我零散言语固然无法现出她的模样,而这神态衣装却已是她的意思。
“我早看见你了,丫头。”
我和宋熙明最终商量,施奶奶的那套房子还是租给了附近高校的团契。教友们可以在此聚会祷告做礼拜,也不算辜负施奶奶的意愿。
后来有一天,我在日研所查资料,出门时碰见几个学生,他们围着我询问书目,渐渐谈到柿本人麻吕松尾芭蕉隆达小歌莲月尼永井荷风大江健三郎夏目漱石,又说到小津安二郎与黑泽明。我欷歔。
青野
“没人来接站?”
她很认真:“网络游戏……这个好像有些难。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你愿不愿意陪我。”
我嘴上虽念念叨叨十分不满,心里毕竟有不忍。我带他回上海,让他暂住在施奶奶留下的房里,每天给他叫外卖,下了班就帮他做方言调查,按时把调查表念给他听。他一边指点一边沉吟,裹着白纱布的脑袋微微一偏,像个大孩子,天真的,依赖的。我心一动,停在那里,不知话头何时截住。他问:“怎么不说了?”我惊醒,嘴硬:“就是不说了。”他笑:“不听话不给你发工钱。”“还有工钱?”“当然,从调查经费里扣。”
我一怔,笑,我只求做安稳夫妻。
“当然我送你。”
我怔忡:“对不起。”
我亟亟表态:“我会尽快挣钱,把你接到城里去。”
久寻
我笑着抱怨:“那我还至于枯守到今。”
我去匡笃行那里还书。他还在惋惜我没有考他的研究生。我走出来,桂信在一丛蔷薇下等我,笑道:“这位先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