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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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秀却不觉得她难看,她是她妈,不应该有子女嫌弃自己的妈妈,这就是方文秀的人生观。
电话是赵正生打来的,赵正生是方远山公司的副总,伺候了方远山半辈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方远山出车祸这件事由他传话给方文秀甚至比方文秀她妈告诉她这个消息更加具有真实性和严重性。
高跟鞋声停在门口,方文秀恰好转身,严丽华应该是刚从牌桌子上下来,一身穿戴的整齐,修身的西服套裙,脸上傅了粉,描了眉,嘴唇上擦了一抹艳红色的口红,穿着七寸高的高跟鞋,腿上还穿着水晶长筒丝|袜,像是从某个办公楼里出来的高级白领。
家里开门一股恶臭,客厅里门窗紧闭,窗帘拉得密不透风,隐约可以看见严丽华横躺在沙发上,地毯上一滩黄黄白白的呕吐物,一个空酒瓶扔在地上。
严丽华出来的时候,泪水冲花了她的脸,她面容僵硬着让她脸上的妆容看起来像一个裂开了几瓣的面具。
方秀文回房开始联系殡仪馆,商定了去医院接人的时间。挂了电话,坐在椅子里埋头摩挲着手机屏幕犹豫着。
方文秀靠墙坐着,两手虚握放在膝盖上,看着门内的严丽华,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悯之色,赵正生靠着窗台站在她的侧面又掏了一根烟出来点上。
赵正生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方文秀的时候,方文秀穿着学校系里发的篮球球服,长手长脚都露在外面,一头一脸的汗水。
方文秀给严丽华清理了身体,端正的把她摆进被窝里,方秀文最后又去了一趟卫生间投了毛巾出来坐在床头看了一会睡得深沉的严丽华,然后从被窝里掏出她的手慢慢的擦了起来。
接电话的是舅妈,方文秀张嘴平静的喊了一声:“舅妈。”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去吧,去吧。我来。”朱姐坚持着把她赶了出去。
按照老家的规矩,人死后要停灵十二个时辰,这期间任谁也不能碰一下尸体,哪怕家里的老人死了,咽气的时候寿衣没有穿好的都只能让老人就那么摆着。
方文秀把严丽华的手放回去,站起来给她掖好被角,把空调温度又调高了几度,才走了出去,回到房间洗了个澡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女人的感情很奇怪,严丽华面对自己丈夫的尸体没有流一滴眼泪,看见丈夫的情人却忽然崩溃,她哭得无声无息,浑身颤抖,方文秀垂下眼帘,赵正生透过自己制造的层层烟雾无声的看着她。
查了两个多小时,打电话联系了一家台湾人在内地创办的一个团队,但是对方不在本市,联系上负责人后,对方表示可以派两个人过来,除了往返机票以外报价三万。
方文秀把严丽华扶着坐起来,把她两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弯腰把她背起来,路过还站在那里的保姆对她说:“麻烦朱姐收拾一下。”
保姆应了一声,去拿工具,方文秀背着严丽华上楼。
挠了她一把的学姐,球一落地就开始往回跑,边跑还边回头朝着她大喊:“不好意思啊,方文秀。”
严丽华走了没多久,赵正生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就再也没有回来。
方文秀“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搓了把脸低头进了厨房,方文秀是个很好伺候的人,住进这个家一年多了,几乎没有支使过朱姐为她做过什么事情。
赵正生什么也没说朝着他对面的房间里指了指。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方文秀想起她爸已经有半年没回过家了,方文秀和她妈现在住着的那个家在方远山的社交圈子里没有什么地位,按照正常的情况只要方远山还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有人通知她们这边。
方远山死的很惨,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被两辆大货挤在中间,后面的那辆车半个车头都压在了他的车顶上,人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了人形。
“出去了,好像有人约了她打牌。”朱姐坐在那里扭着脖子跟她说。
出租车是一辆很破的捷达,司机没有开空调,热风呼呼的从窗户里灌进来,方文秀坐在后座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方文秀到卫生间里用温水弄湿了毛巾出来,坐在床头撩开她的头发一点点的擦干净她脸上的化妆品,一张保养的光洁的中年女人的面孔慢慢露出真容,方文秀近乎温柔的看着她,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美丽的。
严丽华的一双手保养的很好,白白|嫩嫩的也不脏,方文秀温柔而仔细的一根根手指的擦拭着耐心十足,方远山死了,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们两个是唯一的血亲了,方文秀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抬头看了严丽华一眼,她睡得不好眉头皱在一起,方秀文伸出食指点在她的眉心,严丽华的五官马上皱在一起,烦躁的甩头避了开去。
那里躺着和方远山死在一起的人,方远山的车上还有个女人,女人和他一样断手断脚,肠穿肚烂,唯剩一张脸却是完整依然貌美如花。
赵正生稳稳的站在靠着窗户的走廊边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倒是有些一切尘埃落定悲容,方文秀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
“我爸爸死了。”方文秀听见自己说,这句话让悲伤像被打开的水龙头,喷涌而出让她措手不及,是的,她爸爸死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鼻涕流到了手机上,手里黏糊糊的。
方远山是个大个子,医院的推床上装不下他,两只脚伸了出来,脚上没有鞋,没穿着鞋走得人黄泉路上不好走,方文秀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方文秀收回手不敢再碰她,她恐怕有十数年了,十年数年的时间里生活在方远山给她营造的冷漠的歧视的生活圈子里,她厌恶身边的所有人,厌恶到谁都别想接近她,这些方文秀全都知道。
快到医院的时候赵正生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让她直接到急诊部去,方文秀抖着手给了司机一百块钱,没等找钱就开门冲了出去。
那一年她十九岁,她的爸爸死了,那一晚她自己抱着自己痛苦的哭泣,方秀文永远记得那一夜。
朱姐还在聚精会神的看电视,方秀文上楼开电脑上网查入殓师的资料,一般入殓师殡仪馆也会有,但方远山白手起家风光了半辈子,方秀文不想让他死后落了半分威风。
方文秀还是从联系人里调出了舅舅家的电话,她奶奶只有生了方远山一个独子,她爷爷已经去世多年,奶奶也走了两年了,方家在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能通知的就剩舅舅一家了。
在一片女人尖叫和争夺的背景声中,方文秀听见柳薇对她喊:“文秀,他说你爸出车祸了!”柳薇一根手指头指着电话,朝她说完以后嘴巴还张着。
严丽华只穿了一件吊带的睡裙,还维持着清醒时颓废的姿态,卷曲的长发盖着半张面孔,头伸到沙发外面,半个胸脯,两条大腿白晃晃的暴露在空气里,五十岁的女人像十八岁一样颓废堕落,样子非常难看。
“辛苦你了,朱姐。”方文秀朝她点点头,换了鞋走进去。
“妈。”方文秀叫她。
方文秀迎上去:“妈,还有我呐。”她想去握她的手,严丽华却在她伸手过来的瞬间把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垂了下去。
严丽华眼里没有她,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方文秀身旁的位置,方文秀往旁边让出一个位置,看着她妈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从书房出来,正好碰见朱姐上来问她晚饭吃什么,严丽华晚饭肯定是不会回来的,方秀文刚吃完也不饿,就跟她说不吃了,朱姐应了一声就下楼了。
这一天这家医院的急诊室里没再死人,方文秀在走廊里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把方远山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的尸体一起送进医院的太平间,交了钱才回家去。
严丽华酒醉的深沉,方秀文把她放在那张两米多的豪华大床上,她蜷着身往里缩了缩就没动静了。
方文秀朝着学姐笑笑,没有回防,她看见柳薇接着她的电话却面目惊愕,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瞪着眼睛张着嘴。
接了半锅水刚放到炉灶上朱姐就走了进来:“要吃什么?我给你做。”方文秀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用管我,我就煮碗面吃。”
保姆感尴尬尬的走出来跟方文秀说:“大姐她不让我出来。”
“文秀吗?是不是文秀啊?”舅妈在电话里问的不确定。
约莫半个小时候后方文秀停了下来,耳听着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躺着的方远山,对他说了一句:“爸爸,你走好。”
方文秀没睡多久,四点多就醒了,起来先去隔壁看了看,严丽华的床上没有人,床上丢了两件衣服,一双高跟鞋左右一只横在床尾。
方文秀坐到餐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餐桌正对着落地窗,窗外炽烈的日光耀眼,方秀文走过去推开窗户,流动的热空气灌进来,外面的天空蔚蓝,空气炙热,方远山是横死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的,方秀文知道她的身体将会永远记住这种炙热的感觉,她的爸爸死了。
方远山死的时候方文秀正在打篮球,T大运动会历史系和机电系的女子篮球赛,稍微不太专业一点的女人打篮球其实就跟打群架差不多,全都张牙舞爪的难看,放在场地边上运动服口袋里的手机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时候,她正好原地跳起投出一个三分球,篮球在篮筐上打了一个转掉了进去,落地的时候手臂上多了三条冒着血珠的血痕。
方文秀立刻同意了,对方很快传了一份电子文档的合同过来,方文秀到方远山的书房打印了一份签了字又传真过去,顺便又给对方转账了九千块的预付金。
楼下已经收拾干净了,朱姐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方文秀问了她一句:“我妈呐?”
她听见自己又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说了一遍:“我爸爸死了。”然后她发现一切都不能继续,痛苦的抱住自己,痛哭失声。
方文秀从那间停尸房里出来,坐到门口对面的椅子上,从门外看着她妈,严丽华的后背从西服外套里塌陷了下去,她在方远山的尸体旁边站了很久才伸手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方文秀看着她的身体晃了晃,但还好没有倒下。
方文秀重新把方文山盖好,站在他身边低低的诵起了一段经文,少女的音质回荡在空气里,赵正生看着那个高高瘦瘦背影,掏出一颗烟抽了起来。
严丽华站在方远山的旁边,她只是看着他没有伸手碰他,过了一会用两个手指头夹着掀开的布单又盖回了他脸上,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方远山旁边的床位。
方远山停尸的这间屋子是医院急诊室暂时停放尸体的地方,按理说是不能放太久的,方文秀给了值班的护工一千块钱买了这间屋子一天的使用权。
方文秀揭了一半罩在方远山身上的白布,一口气终于喘了过来,方远山算是横死的,他脸上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狰狞的表情,尸身已经僵硬,皮肤里渗出一种青灰色。他还穿着西装,在来医院的半路上就咽气了,没人给他换衣服,衣服歪歪扭扭的套在他身上,四肢在衣服里怪异的扭曲着,衬衫从皮带里扯了出来,从肚子往下衣服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他死之前恐怕已经流干了血。
严丽华薄薄的抹着一层唇膏嘴唇往下拉了一个弧度,她眼里依然没有方文秀,看了赵正生一眼,眼神麻木而冷漠还带着一点惯常的恨意,但是不多,然后她就转身走了,一路走出医院的大门,没有回头。
朱姐给方秀文煮好面又去看电视了嘱咐她吃完了把碗放在水槽子里就行,但方秀文吃完了还是把碗刷干净,规规矩矩的放进了碗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