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的手骨节粗大,手掌宽大而粗糙,方秀文埋头使劲往嘴里划拉面,一滴眼泪落到嘴边,不敢让她看见。
电话那端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赵正生那属于中年男人特有的带着磁性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葬礼定在哪天?”
“舅。”方文秀过去叫人。
奶奶说过,她这一生和她父兄的缘分都很浅,方文秀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了。
方文秀半天没接严丽华的话,严丽华被她看得火起,正要发作,方文秀忽然特别温柔的对她妈说了一句话:“妈,我会养你的。”
严旭光和方文秀一起看向严丽华,严丽华抱胸坐在沙发里,盯着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演的热闹的综艺节目,给所有人一个坚固的侧影。
“嗯。”方秀文抓着电话应了一声,眼泪又涌了上来,舅舅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打电话给她大表哥了,她大表哥去订票了,他们明天就动身过来。
方文秀瘫坐进沙发里,仰着头朝着斯文俊秀的大表哥笑,她一身的汗水湿透衣服,眼睛里燃烧着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大表哥看了她一会,最后也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拿着衣服上楼了。
后来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方文秀看了一眼,抬手接了起来:“赵叔。”
方文秀握着手机坐在那里,情绪沉浸在悲伤里,理智却很清明,她知道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可是理智却指挥不了行动。
不等方文秀回话,厨房里传出来拔高的声音:“文秀?!”方文秀扬高了声调先朝着厨房回了一句:“啊!舅妈我回来了。”再看向严丽华的时候,严丽华却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去了客厅。
后来严丽华终于说:“你怎么养我?你爸一死你以为咱们家还会像以前一样风光?如果你哥还在可能光景还不一样,方家没有男人了,一个赵正生不出半年就能把华山建筑变成他的。”
方文秀撑着半个身子靠着床头,笑眯眯的看着严丽华。
始终没吭声也没看方文秀的严丽华,把手里的衣服扔回沙发上拍拍手说:“既然回来了,就都收拾收拾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吗?”
严丽华不认识一样的看着方文秀,好半天,她终于放下横抱在胸前的双手,慢慢的坐到床上看着屋子的一角不知在想什么,方文秀看着自己母亲秀美的侧影,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美丽的,只是她一直在用一种拙劣的张牙舞爪的强悍来武装自己,而且她一身恶习,不被自己的丈夫所尊重,所以别人看她都是面目可憎的,其实扒开那层张牙舞爪的武装,她只是一个单纯而愚笨的被伤害的悲伤的女人,她需要爱,需要很多很多的没有底线绝对包容她的爱。
方文秀吃完了,舅妈收了碗筷去厨房洗,方文秀趁他们不注意又悄悄的出了门,快到半夜才提着一堆东西回来。
“这个周六。”方文秀说,那边没有出声,等了片刻方文秀又道:“麻烦赵叔通知一下能来的人。”
方文秀坐起来,盘腿坐着看着她妈,严丽华想够了终于回头看过来,正好对上方秀文笑眯眯的眼睛和那温柔平和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原本一肚子的话忽然就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或者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来。其实自从她们生活在一起后,方文秀就经常用悲悯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并且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只是她从来都看不见。
> 方文秀走过去,把手里剩下的袋子放到沙发上,有些羞涩的笑笑说:“我爸爸明天就火化了,城里不讲究披麻戴孝,咱们就入乡随俗吧。”
客厅里大家好像都在等她,连刚才一直没露面的大表哥也坐在那。东西太多,方文秀从门口的出租车里搬了两趟才算搬完。
舅妈抹着眼泪惊讶的问方文秀:“秀儿,怎么要这么快?”
严旭光埋头吸烟,呼出一口带着烟雾的叹息,方文秀站起来说:“舅,你歇着我去吃点东西。”
在昨天之前方文秀只见过赵正生一次,那还是去年她考上大学从老家过来,方远山给她在酒店里摆了一桌,赵正生当时也在席上,方远山给他们介绍的时候赵正生只正眼看过她一眼,还是皱着眉头看的,把手机扔在桌上,方文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严丽华叫来保姆把严旭光夫妻的衣服送回楼上的房间,自己又亲自送哥嫂上去休息,她这些年性格越发乖张,却唯一只卖她哥嫂的帐,说起来,方远山活着的时候也是极其的尊重他的这个妻舅,方远山没有发迹的时候,严旭光卖房子,卖牛借钱给方远山,方远山发迹后,严旭光供三个儿子上大学,那么难没向方家伸过一次手,老两口现在还住在村里最破落的房子里,这些年严丽华和方远山过成那样,方远山也没跟严丽华离婚多少也是因为有严旭光的原因。
方文秀含笑坚定的点头:“嗯,我养您,从今以后我会像爸爸一样,每月给你五十万,您还可以去打牌,买衣服,做保养,我再也不会让有一个人看不起你,再也不会让你的尊严受到一点伤害,更不会让你落了半点威风。”
严旭光点上烟,抬头看了一眼方秀文说:“苦了你了,秀儿。”
方文秀说:“我不苦,我妈才苦。”
晚上回到家,进门感觉终于有了一点人气,方文秀就知道舅舅,舅妈到了,严丽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文秀进门的她正端着了一盘水果从门厅路过,看见方文秀进门,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回来了?吃饭了吗?”
方文秀说了一声好,舅舅又说了一句:“秀儿,莫哭。”挂电话前方秀文听见了那边的半声叹息。
再回到屋里,东西已经被严丽华拆开了,里里外外的内衣,加上一身身的黑衣摊了一沙发,严旭光看着她直叹气,舅妈扯着袖子抹泪,斯斯文文的大表哥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她表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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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山是周二死的,周三停灵了一天,周四方文秀一大早起来去殡仪馆租了最大的一个厅,上午买扎棚,彩作雇人布置灵堂,中午拿着方远山的照片去加急洗印遗照,中间柳薇打电话来方文秀顺便拉了她来做账房,下午入殓师来了,又赶忙去机场接人安排宾馆让人住下,下火一样的天气里,来回奔波,条理分明,镇定自若。
因为舅妈的这句话所有的目光都忽然聚集在方文秀的身上,方文秀站在原地没吭声,贴着裤线的手攒出一手汗。
严丽华愣在那里一会,忽然回身关上房门,她气势汹汹的走到床边,抱着双手居高临下的嘲讽的问方文秀:“你养我?”
方文秀看着严丽华关门出去,重新关灯躺下,黑暗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起了她哥,在方文秀的记忆里,她哥是个白白净净秀气的男孩子,她记得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她哥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灯芯绒的裤子被打扮的像个日本小孩儿一样,他的手扇着鼻子望着一滩牛粪说好臭,还记得在老家那条河里,大表哥把他放在老牛的背上,他吓得哇哇大叫最后从牛背上掉下去摔河里去了。
方文秀换了拖鞋进了屋,客厅里她舅盘腿坐在雪白的真皮沙发上抽着土烟叶子,头顶辉煌的水晶吊灯印的他脸色黝黑黝黑的。
方文秀不好意思的朝她舅舅笑了笑,严旭光又闷头捡起了他的烟袋锅,方文秀顺手拿了打火机给他点上,被严丽华狠狠的瞪了一眼。
客厅里就剩下大表哥和方文秀后,大表哥沉默的看着沙发上的衣服忽然说:“文秀,别太懂事了,女孩子最好是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情,不然以后会过的很苦。”
以严丽华现在僵化的处事原则想不出如何解决以后困境的方法,她温顺的听了一回话,她起身回头望着方文秀无限遗憾的说:“要是你哥还在就好了。”
舅妈不太会说话,她守着方文秀看着她吃面,一眼,一眼的看着她,不一会眼里就涌上泪花,还不敢哭出来,扯了袖子两把抹掉眼泪,终于没忍住摸了一把方文秀的头发,叹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憋回了嗓子眼里。
那边“嗯”了一声,干净利落的挂了电话。
她哥跟她不一样是跟着她爸妈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他的一生没回过几次乡下,方文秀如今回想起来他的记忆也只是剩下一些模糊的如泛着黄色的老照片一样的一个个片段,可就是那样一个人却死在了一场年轻人意气之争的械斗中,他只在这个世间停留了二十五年,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里。
方文秀知道这些年奢华而没有安全感的生活彻底把严丽华变成了一个悲观的女人,她甚至忘记了很多年前和方远山奋斗的时候她也是个能吃苦耐劳,果敢彪悍的女人,方文秀没有和她讨论这件事,她拍拍她的手说:“妈,别想太多,去睡觉。”
方文秀以为自己哭了很久,后来看了看手机也就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却是早就断了,她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出来坐下稳了稳神又把电话拨了过去。
她舅把烟袋锅往他脚边上的垃圾桶里磕了磕,朝她招收:“秀儿,过来。”
晚上方文秀洗了澡刚躺到床上,严丽华忽然开门进来,她拍开墙上的开关倚在门口要笑不笑的看着方文秀:“怎么?你爸才死你就要篡权了?谁让你通知你舅他们来的?”
这回接电话的是舅舅,舅舅在电话里说:“秀儿,莫哭。”
严丽华的娘家祖上是闯关东的山东人,方文秀的舅妈做了一手很好的手擀面,她是个最最地道朴实的农村妇女,一生生了三个儿子供出来三个大学生,至今仍然住在村里最寒酸的房子里。
方文秀规规矩矩的坐过去,严丽华把水果盘往茶几上一放,一只手在空气里使劲划拉,不耐烦的嚷嚷:“放着好烟给你不抽,非抽你那破烟叶子,熏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的。”她咋咋呼呼的要去开窗户,被方文秀她舅一眼瞪了回去,严丽华坐回去朝她哥嚷:“你抽!你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