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抬头看向她表哥笑眯眯的如在说着别人家的闲话一般:“据我所知前几年我哥还活着的时候,我爸我妈经常吵架动手,为了我哥吵,为了我爸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打,前年我哥忽然走了,他俩倒是不闹了,我妈成天成天的泡在麻将桌上,我爸成年累月的不回来,我家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开发的早,现如今住在这里的多少家的女人都跟我妈都差不多,这些有钱又空虚的太太凑在一起能干什么?你知道我爸每月给我妈多少钱吗?”方文秀伸出一个手掌比了比:“五十万。你看就以我妈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爸给留下的这些家当够她败几年的?我若不把方家的门户支起来,将来我教书的钱够我妈多少花销?”
“那你能怪谁?嫌她是个姑娘,生下来就被你们扔到乡下。”
大表哥看着楼下说:“书还是要读完的。”
眼看着两个女人要歪楼,严旭光磕了磕烟袋锅把话题转过来一锤定音:“我跟你说,远山的那个公司你也别去挣,我看你就是挣来了也守不住,你就好好顾着秀儿,她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孩子,你好好的跟她过,将来日子差不了。”
方文秀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迷惑,但是她很快就回答了她:“我不想让我的人生永远都那么窘迫,我不想住在五十平米的房子里每月还着三千块钱的贷款,拿着八百块的生活费,只能在批发市场买衣服,我不想跟我妈似的,为了两百块钱的礼金跟我舅妈龌龊了半辈子。”柳薇拉住方文秀的手说的急迫:“文秀,我要的很多。”
那一年是2004年,十九岁的方文秀坐在宝马车里,若有所思,气质沉静,面容还有一些少年人没有退干净的稚嫩,银灰色的车身在晨辉中闪耀着流畅的线条,慢慢汇入车流中,此一去奔赴商海就是经年。
魏律清拍着她的手安慰她:“命运变化无常,当时彩环姐那么说也说不好就是在安慰你的,没有那个缘分莫强求?听说远山外面还有个儿子,我会让魏斌看着的,睡吧,别想了。”
方文秀不知道柳薇算不算是朋友,开口的时候略有斟酌:“你才多大?还有两年才毕业。”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老气横秋,很有说教的意味,估计柳薇是听不进去的。
方文秀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吃饭了吗?没吃我给你弄点?”
“去了。”魏恒在盘子里挑挑拣拣的答的随意。
外面天色还早,又去商场给自己买了几身衣服,晚上回家严丽华还没回来,自己随便吃点,回楼上上网等着严丽华。
“你放吧。”方文秀望着窗外随口应了一句。
“你是我爸原来的司机?”
果然柳薇说:“文秀,两年时间很长吗?还有一年要实习,我到时候可能连个合适的单位都找不到。”
方文秀回过头去,他大表哥像棵松树一样,笔直的站在那里,就冲着他今天对她说的这句话,方文秀会永远在心里记挂他一辈子。
夜半魏母送走回来过周末的大儿子一家,顺带也赶走了魏恒,等老两口都在被窝里躺下后终于忍不住跟自己老公念叨:“你说方家这就没人了?”
方文秀坐了严丽华的车回家,严丽华刚进门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她总是这样,看起来似乎不愿意亲近方文秀其实却有点躲着她的意思。
“我姓冯,大名冯坤。方小姐看着怎么叫我都行。”
魏律清一愣:“你还记着呐?这都多少年了?”
车厢里很干净,皮革味道里飘着一点淡淡的烟气,上车后方文秀一直没说话,冯坤在后视镜里看她,原来的方远山总是大马金刀的坐在后面座位的正中央,方文秀却是靠窗户坐着,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冯坤问她:“你要听音乐吗?”原来的方远山早晨这个时间总是不太有精神,喜欢让他放点音乐提提神。
方文秀挺惊讶:“你怎么这会来了?”他们家住郊区,从学校过来要跨过整个城区,可得用不少时间。
周一,早上天气就很好,方文秀六点起床,在小区里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院子外面停了一辆车,司机推开车门下来:“方小姐。”
这一夜的方家又是另一番光景,方文秀赶回去吃了一顿晚饭晚饭,回房间洗了个澡,出来在走廊上碰上了大表哥,大表哥拿着烟灰缸站在楼梯扶手边上抽烟,方文秀走过去,楼下严丽华在跟哥嫂说话,两人一起站在上面听墙角。
魏母扭头看他,口气疑惑:“当年我们离开龙溪沟的时候彩环姐可是跟我说过,方家欠我们家个媳妇的。”
后来大表哥又说:“要是不好就回来,哥养你,你的事哥全管。”
方文秀点点头:“冯坤,以后麻烦你了。”
一会就听见舅妈又说:“你也理事一些,秀儿半大不大的,你要为她多打算打算。”
方文秀支着楼梯扶手看着大表哥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魏母又问“人才去了没几天,这么快就办了葬礼,是谁主持操持的?”
冯坤打开了收音机,电台里不知道播放着什么晨间节目,一段流畅舒缓的轻音乐后,一个温和清丽的女声在里面说:“各位听众朋友早上好,今天是2004年9月18日,今日室外最高气温37摄氏度,B城早高峰期间二环以内拥堵……”
“是啊,我给方总开了五年车了。”冯坤有问有答,倒像不是个太多话的人,方文秀抬头多看了前面的驾驶座一眼,说:“放点别的来听听吧。”
楼下严旭光在问严丽华:“你这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哦,都十五了,老太太给养成了个大姑娘,搁着你你愿意让接来。”
方文秀挣开柳薇的手说:“今晚上在这睡吗?客房没有了,要不你跟我睡吧。”就是这种态度和语气,使她看起来是个脾气温和的似乎和谁都能相处的性格,但其实和谁都不太有共鸣,清高而冷漠,所以她和势力的柳薇一样都没什么朋友。
方文秀笑了笑没接话,方远山交游广阔,加上公司同仁送的一共收了二十几万的白包,晚上大表哥全给了她妈,方文秀拿着账本随意的翻了翻这个还是要好好的收着的,将来这些人家的红白喜事都得还回去。
“是。”冯坤在前面回。
大表哥听得直皱:“那也不能由着她这样下去。”
严丽华没吭声,严旭光又说:“钱财这些东西你挣的再多这辈子又能用的了多少?女人家还是本本分分的,带着秀儿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正经。”
早晨起来,方文秀翻出一套自己衣服让柳薇换上回去,她昨天穿的衣服,大热天的再穿怕是一股汗味,柳薇却是没接,还是穿了自己的衣服回去了,方文秀从不勉强人,也没强求,柳薇这人虽然势力但从不占人便宜这点倒是好的。
“她跟我不亲。”严丽华终于开口,一腔的抱怨。
舅舅一家今天就要走了,大表哥在老家的林场上班是个处长,工作挺忙,他一走自然是要带着父母一起走得,方文秀母女把他们送到机场,分离时有些离情依依的情绪被机场来往的人群冲的比较淡,舅妈拉着严丽华嘱咐了几句,严丽华眼里黯然难得没吭声的听着,严旭光父子两都不是多话的人,到了时间爷俩就提着行李进去了,大表哥进去的时候回头多看了方文秀一眼,那一眼多是不放心,方文秀朝他笑着点点头,他抿嘴一笑,终于回头牵着母亲的手进去了。
黑暗中柳薇抱着方文秀的胳膊不松手也不吭声,方文秀朦胧中起了睡意的时候却听到她清晰的声音传来:“文秀,我不怕你害我,我只怕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下午没事,方文秀去酒店看方恒信,他还只是个会爬的时候,坐在地板上陪他玩了一下午,后来他玩累了,让保姆抱去睡觉才出了酒店。
黑暗中方文秀躺在床上心平气和的对她说:“你只看见了另外一个阶层的繁华和富贵,可你想过没有他们的富贵是哪里得来的?那是经过一代人大半生的颠沛流离,舍家流血,耗尽青春坚守住一个信仰,再经过一代人熬过十几年的政治风波,最后到你看到的这一代人的风光,那一个阶层的人有着一样的根基和利益关系,关键是互相不平等的价值观,岂是能容忍平民百姓随意进入的,就连我们家这样的也不过是人家的一个门客罢了。柳薇你醒一醒,我若帮你,那是在害你。”
方文秀心底叹息,知道自己说这番话不但没有吓住她反而到激起了她更大的野心,飞蛾扑火大抵就是如此了吧,她翻过身去说:“睡吧。”再没吭声。
魏律清拉着夫人睡下,顺手关了灯,一室暗黑,就此一夜无话。
晚上躺在床上,柳薇小心翼翼的抱着方文秀的胳膊祈求着她:“文秀,帮帮我吧?”
方文秀转过身来趴在栏杆上叹了口气:“这种事是心理上出了问题,别人谁也管不了,只能靠自己的勇气站起来,我不能不管她。”
柳薇盘腿坐回床上说:“吃了。”方文秀低头没再管她。
大表哥是严家最聪明的人,他有严旭光的耿直却比严旭光通透,他什么都能看的明白。方文秀跟他说:“你当我不想读完吗?我是学历史的,读完了能考上研究生就争取留校,考不上回老家去教书也挺好,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你知道如今我们家是个什么情形吗?”
十二点严丽华还是没回来,她洗澡上床睡了。
同学都说柳薇很势力,方文秀也觉得她这个人似乎很有规划,做什么事情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于是她把椅子拉到柳薇的跟前坐下,好好的问她:“那你跟我说说你的目标是什么?或者说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那我后来不是去接了吗?她奶奶倒是让啊。”
于是方文秀知道了,她其实要的也不多,无非名利二字,她知道柳薇的家境不好,母亲在一家物业公司做清洁工,父亲是郊区一家轧钢厂的工人,他们一对很平凡的夫妻却生了一个美貌的女儿,于是她的容貌使她不再安分,她没和学校里一到周末就被各种豪车接走的姑娘一样,也算是幸运了,她只是一个被虚荣蒙蔽了眼睛,被名利欺骗了的孩子罢了,其实她不知道有时候安贫乐道也是一种福气,但是这个时代有谁还知道安贫乐道的好处。
方文秀翘着腿坐在椅子里翻账本,柳薇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经常出入方家很是自来熟。
“这车原来一直是我爸坐的吗?”方文秀问冯坤。
两人俱是沉默,大表哥想说方文秀想的太多,也顾虑的太远了,日子过下去谁又说得清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但是他又想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方文秀这样打算也是没有错,到底没有说出来。
方文秀估计她妈现在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她现在跟她舅的思路肯定也不是在一个回路上,果然她就一直没有听见严丽华吭声。
严丽华没吭声,严旭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你听话吧。”方文秀听见她妈哭出了声。
柳薇悉悉索索的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推到方文秀的跟前:“文秀你得帮帮我。”
司机三十多岁不老也不年轻的年纪,面目平常,方文秀放慢脚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方文秀抬手擦擦脑门的汗才问:“怎么称呼?”
柳薇很漂亮,她有一头过肩的长发,五官立体饱满,皮肤白皙,各自也不矮,非常瘦,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确实有让人一眼惊艳的本钱。
方文秀转身进了院子,留下冯坤脸上稍稍出现点不自然的神色,最后他摇头笑了笑,钻进了车里。
方文秀点点头,大表哥也没再说什么,端着烟灰缸回房了。
回屋洗了澡吃了早餐,换上一身职业套装七点半准时出门,冯坤下车给她开了车门她侧身坐了进去。
这一天傍晚的晚饭时间,位于市区的某个家属大院里,魏家的餐座上,魏母问往嘴里巴拉饭的魏恒:“今天方家的葬礼你去了?”
魏律清看了一眼老伴道:“远山这些年把日子过得太是不堪,招来这样的横祸,也没什么好说的。”
方文秀叹着气转过身,大表哥问她:“今后怎么打算?”
楼下的谈话还在继续,方文秀没再听下去,回了房间不久,她听着楼下的门铃响,不一会柳薇直接就推门进来了。
柳薇把包扔在床上说:“给你送账本来了。”
魏恒往嘴里巴拉了几大口一副饿急了,大嚼的样子回的面不改色:“还能有谁,他媳妇呗,哦,我还见着几个人,像是乡下来的,估计是她娘家人。”
冯坤在前面开了播放器,片刻后一阵暴烈的重金属音乐猛然充斥在这车厢中,方文秀皱了一下眉,在一个男人反复嘶吼着一句一无所有中,方文秀忍受到这首歌放完,终于说:“关了吧。”她低头揉着眉心,不难想象这是方远山的品味。
方文秀两个手指头夹过那张名片,魏恒,名片上是这个名字,她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番,放到桌上起身把账本放到书架上,回来的时候柳薇渴望的仰着头看着她。
魏母笑说:“没想记得过,可总是没忘记,彩环姐对我不光有恩。”
魏母就此打住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