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解毒
其实，我的脸颊已烧得红透。
他突然间的沉默，让我有点儿讶异，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人当真古怪，不喜言谈，冷如冰人。
无情缓缓地闭眼，我手指扣针，先封住几处要穴，再封住经脉，压住剧毒的蔓延，接着将银针刺入其他要穴，将毒逼出来。
翌日，他照旧早起，教皓儿剑术，早食后便立即出门，还说晚些时候才回来，吩咐皓儿不要上山。我不知道他为了何事而出门，有点儿担心，惶惶然等到午后，仍不见他回来，却等来一批不速之客。
他并不英俊，相貌却有慷慨之气，二分疏离，三分凌厉，五分英气，不够惊艳，却是越品越有味道。他绝非凡人，对于那些突袭的黑衣人，他应该有所揣测。
“我何时说过，我是剑客？”
“那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我侧眸看他，想从他的脸上瞧出点儿什么。
他无神地眨着眼睛，“暗器正中后背。”
“略懂一二。”我解下绑在腰间的银针袋放在榻上，他的目光移到银针袋上，似有惊疑，我柔声吩咐，“闭上眼睛，放松，就当自己睡着了。”
月朗风清，星移斗转，夏虫的鸣叫声越发响亮。
其时，皓儿正在屋前练剑，我在一旁看着，随着剑锋的挥舞，心绪愈加纷乱。
我心下微震，他竟如此厉害，猜得出我和皓儿的身份。他是怎么猜到的？
“你懂医术？”他的嗓音低得沉闷。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步履微乱，无情走得很艰难，我想上前扶住他，但是以他的性情，他会厌烦我的好意。
赵显，你好卑鄙！
“相信我，我会解毒。”我急促道，此时已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太多。
跟这种人讲话，一言蔽之：累。
皓儿使劲摇头，“可是我不想离开师傅。”
“生死由命。”无情微微睁眼，唇色紫得发黑。
折腾良久，我累得头昏眼花，奇怪了，再怎么疲倦，也不至于头晕呀！
沉默。
他的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很怀疑我的举动，“你做什么？”
我大惊，斥责道：“有毒，不要碰。”
半个时辰后，他呕出不少乌黑的毒血，脸上的暗青淡去，唇上的乌紫不复再见。
片刻，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我闭上眼睛……
“余毒未清，你怎么可以为我吸毒？”我气急败坏地斥道。他毒上加毒，只怕更加难以解毒，我的医术并不高明，也很少施展过，此次为他解毒，我实在没有多少把握。
皓儿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打扰我，忽然拿起暗器左看右看，“母亲，这是什么？”
睁眼时，我的右小腿又麻又痛。我挣扎着支起身子，看见无情吮吸着我的小腿，吐出一口乌黑的毒液，再吮吸，再吐，莫非我被毒蛇咬了？
赵显要我回去，目的是什么？再次献给秦王、做他的内应？还是强留我们在赵国，让皓儿变成留在赵国的秦国质子？
无情沉沉开口，说得缓慢而艰难，“铁蒺藜在战场上用得多，将铁蒺藜撒布在地，用以迟滞敌军行动。”
无情忽然问道：“你医术精妙，师承何人？”
无情淡淡地下了结论，“身手不错，走狗而已。”
赵德笑道：“只要你跟我们走，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冰冷的话音，不容反驳的语气。
对了，是铁蒺藜。
“何须猜？嬴皓，寐姬。”他目视前方，嘴里吐出两个轻而坚定的名字。
“我一定不让你死。”我倔强道。
我颔首，拉着他走向赵德，然后坐上马车，离开山野竹屋。
今夜的他很奇怪，为什么句句是刺？为什么对我如此？我何时得罪他了？真是莫名其妙。
假若我不跟赵德回府，赵显定然派人追击，我能躲得了几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即使无情肯为我们搏命，可赵显的追兵会紧咬不放，我不能连累无情为我涉险。再者，即使我与无情分道扬镳，赵显也会分派人手追击无情，无情虽可保全一命，安宁的隐世日子却会因为我而结束，仍然是我连累了他。
师傅说，子时最宜解毒。此时万籁静谧，最宜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中毒人赤身暴在野外，日月精气可抵消体内部分毒气，加之施针引导，毒液随之外流，便可逼出大部分毒素，但是，必须赤身，毫无遮蔽，否则，轻则下肢僵硬，重则命丧当场。
我拉回皓儿，咬唇道：“我和皓儿可以跟你回侯府，但是你不能伤害他一根汗毛。”
“你是否在想，我是如何猜到你们的身份的？”无情转眼看我，目光犀利得穿透人心。
“没有佩剑，还是剑客吗？”
他不作应答，望着浩瀚银河，面色平静。
“被毒蛇咬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已穿好衣袍，以衣袖抹了抹嘴唇，抬眸瞪向我。
“可能刚才为你推宫换血的时候过于专注……”我依稀想起那会儿小腿上一痛，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你身上的毒……”
忽然，他软软地倒在屋前草地上，我赶忙上前，稳住他，却被他推开。
这晚，我站在屋前看着皓儿劈柴，想着那些突然降临的黑衣人。
距竹屋不远的树林里，杂草丛生，草地柔软，尚可一用。
身子腾空，他横抱着我，往竹屋的方向走去。
师傅跟我提过铁蒺藜，可惜我没见过，见到此物也是不识。此暗器刺尖形如“蒺藜”，故名“铁蒺藜”。近几十年，一些人心性凶残，以铁蒺藜为暗器，淬以剧毒，害人无数，而所淬的剧毒，是从毒虫上提炼出的毒液，如蝎子毒、蛇毒、蜈蚣毒、朱蛤毒、蟾蜍毒等等，数种毒液混合调制而成的剧毒，毒性惊人，只有制毒人才有解药。
皓儿气急败坏地说道：“母亲，我不跟他们走。”
无情，永不再见。
“回秦国？”他的话言简意赅，短促有力。
即使声音有气无力，即使虚弱得再无反抗之力，他的眼神仍然冷得慑人。
“你且说来听听。”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赵国，赵成侯，赵显。
真是个怪人。我没有多加理会，或许他在猜测我究竟是何人，为什么懂得如此医术，或许他感激我救他一命……
“也许你不是剑客，但你的剑术已臻登峰造极之境。”
“在想那些黑衣人？”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不知何时，无情已站在我身边。
无情冷声道：“我护送你们回秦国。”
我思绪飘飞，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到今夜，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瞬间，点点滴滴，毫无遗漏，除了皓儿的名字，他一无所知，怎么会猜得到我的身份？莫非是从黑衣人口中得知？
无情打断我，揽着我起身，“无须为我费心，以毒攻毒，不是更好？”
怎么会逼不出来呢？师傅说过，世上任何一种剧毒都是可以逼出来的，只要毒气未曾攻心。而毒性越强的毒药，就越难逼出来，时辰一久，必死无疑。
相处的这段日子，我知道，他相当自负。
“为你而来？”
面色暗青，嘴唇乌紫，我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的脉搏，凝神细听，“你中了剧毒，怎么回事？那些黑衣人的剑上淬毒了？”
过了半晌，我又问：“身为剑客，你的佩剑呢？”
“侯爷有话，让我带给你。侯爷说：假若你不想回来，本侯也不勉强你，你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本侯自然不会阻止你，不过救过你的剑客，他逃到哪里，本侯就派人追到哪里。”
无情沉声道：“烦人。”
我心潮起伏，赵显竟然以无情的命威胁我！
他眉头紧皱，强忍着什么，“我没事。”
不速之客二十余人，服色不俗。首者年过四十，身手不俗，即使时隔十二年，我也认得他，赵成侯侯府管家，赵德。
无情身板紧实劲瘦，身上却有多处伤痕，都是多年旧伤，可能是经年厮杀中留下来的“战果”。
他付之一笑，双臂抱肩，不打算理会我的讥讽，也不再追问下去。
“真的吗？”
子时将至，我们三人来到此处，皓儿站在前方放风，我担心过了时辰，迅速地褪下无情的衣袍，当进行到最后一件遮羞衣物时，昏昏沉沉的他突然睁开眼，握住我的手腕，“你做什么？”
扶他回屋坐在榻上，我拔去暗器，吩咐皓儿去烧水，接着解下他的黑袍，手腕却被他扣住。
我故意刺刺他，“冷漠无情的人也对此类雕虫小技感兴趣吗？”
此人竟如此不知好歹，枉费我一番好意。我佯怒道：“我那么辛苦才捡回你一条命，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愣在当地。皓儿也看到这批精壮的不速之客，收住剑势来到我身旁，护在我面前，“母亲，他们是什么人？”
我察看他的后背，果然，一枚形制古怪的铁质暗器嵌入后背，伤口周边皆已乌黑，剧毒已开始蔓延。
“天下如此之大，我哪里不能去？”
先行施针阻止毒气的蔓延，让皓儿看着他，然后出门寻找一处适宜的树丛。
我精准地施针，脚底、头顶、胸前、后背，庆幸的是，正巧赶上子时。
蒙天羽没有带回寐姬和王子皓，会如何禀报？说我们意外跌落山崖？无论是何种解释，都是“意外”两字。也许秦王不太相信蒙天羽的说辞，也有可能秦王会派人明察暗访，而那些黑衣人并未禀明身份，断然不是秦王派来的。
想不到皓儿无意中的一句话，竟让他推测出了我们的身份。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心惊，可是，我能拒绝吗？我能逃脱吗？
“为你而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侧眸一笑。
皓儿吓得撒了手，“母亲，这个奇怪的暗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歪头想了想，“对了，有一次我看见公子雍和将军谈论这种暗器，我记得了，叫做‘铁蒺藜’。”
不速之客来到我们面前，双方对峙，不言不语。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他竟然能够猜中我的所思所想，除了佩服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是，我心意已决，我说：“无论如何，我和皓儿不能再待在这里，你也另找地方安顿吧。”
呀，对了，铁蒺藜。皓儿说起铁蒺藜的时候，提到了公子雍，而公子雍是吴王第三子，也是当今世上以手段阴狠着称的公子。能够识得公子雍，定非凡人，加之前不久三国联军灭吴，因此无情料定皓儿就是在吴国为质的嬴皓。
忙了好一会儿，我冷汗涔涔，他体内的剧毒却完全逼不出来。
“解毒需要如此吗？”他的眼眸眨了几下，似有窘意。
“为你解毒。”我挣开他的手，刻意忽略脸红心跳，将他的黑袍褪至腰间。
无情闭上双眼，再没有与我多费唇舌。
我眨眨眼，望着夜色覆盖下的一草一木，心中竟然不舍，“明日一早，我就带皓儿离开。”
我附在皓儿耳边低声道：“假若我们还留在这里，他们会杀了你师傅，皓儿，你想让你师傅死吗？”
赵德呵呵笑起来，“以你的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我此行的目的？”
我有心试探，问道：“你和那些黑衣人交过手，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无法避开赵显的耳目和追击。
铁蒺藜上的剧毒，若没有解药，解毒只有一个方法。
片刻，赵德行至我面前，微笑道：“多年不见，寐姬风华不减，不愧是当世无双的艳姬。”
回到竹屋，皓儿飞奔进屋为他的师傅斟茶。
那些黑衣人应该不是为无情而来，假若是为他而来，就无须抓我和皓儿。那么，是谁要抓我和皓儿？秦国？秦王？还是秦王后？或者是哪位夫人？可是，黑衣人并非想置我们于死地，而秦王后和任何一位夫人，都希望我抛尸荒野，再也不能回秦，因此，黑衣人有可能是秦王派来的。
皓儿持剑上前，煞有气势，义愤填膺道：“我和母亲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速速离去，否则，我师傅回来了，你们就会命丧于此。”
“过奖。”
我冷声拒绝，“不必了。”
我颓丧地坐下来，冥思苦想，暗器上究竟淬了什么毒？
“我奉侯爷之命，带你和嬴皓回侯府，侯爷自有安排。”
“皓儿提起过吴公子雍，你以此推测出我们的身份，不足为奇。”我故作不以为然。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不过明日一早我就会知道了。我的唇边浮起一抹明亮的微笑，“你已猜到我们的身份，也该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在这儿，皓儿也不可能。”
“你师傅看不见我们，就会出山找我们的。”
未曾有人如此抱过我，面颊羞红，我叫道：“放我下来。”
皓儿面无惧色，手持银剑，目光如剑般锋利。我拉住他，“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我看着那枚暗器，星辰状，四根铁刺，长约三寸，我未曾见过此种暗器，这是什么暗器？
无情闷闷地问：“去哪里？”
他松开双臂，转身回屋，却传来一句沉若千钧的话，“三日后，我送你们离开。”
我笑吟吟道：“你千辛万苦找到此处，不会是专程来赞美我的吧？”
“我想过，你当然也会想。”他的鬓发依然凌乱，靠得这么近，他炯炯有神的黑眸，坚毅刚正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
“若你是因为担心连累我才离开，我不会让皓儿就此离去；若是别的缘由，我不会阻止你。”嗓音懒散，无情的语气变得真快。
解毒一事之后，我发觉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他仍然寡言少语、神色冷漠，但他嘴角的弧度却时常牵起，目光柔和。有时候我发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和以往并不一样，我故意突然抬眸，迎视之际，他面色突变，慌张地移开目光。
“剑客一定要有佩剑吗？”
我怔住，为什么他如此坚决？为什么他坚持要护送我们回秦？担心我们在路途上遭遇不测？
我几乎可以断定是他，时隔十二年，他仍然记得他的筹谋。
然后，我为他推宫换血。
服药三日，无情体内残余的毒已清，我的蛇毒也解了。
“不得不如此，此为独门医术。”我坚定道，闭眼扯下他最后一件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