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鸳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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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鸳鸯握着贺妈妈满是皱纹的手,忽然想起很久前高阳公主曾说过的话:“若是你有喜欢的男人,你千万要和我说,别害羞。”
祝鸳鸯笑:“公主与大师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佛珠宝枕,就像交换定情信物,让婢子好生羡慕。”
那一刻,柔弱的少女化身复仇的恶鬼,拼上所有勇气和性命,她也要让高高在上的公主身败名裂,尝到爱情的痛与恨,尝到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滋味。
“怪不得红鸾和紫鹤都设法勾搭了驸马,远离公主。”
“坏蛋!他们统统是大坏蛋!”戒嗔莫名地暴怒了,他眼角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不敢给大和尚们看见,赶紧用袖口拭去眼泪,匆匆带人待来到辩机房门前,看都不看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一眼,抱着桂花糕,转身跑了。
可是,今天高阳公主大概很忙,大概忘了她。
随着号令,刀斧落下,血满地,香魂消散。
驸马房遗爱素来夫纲不振,高阳公主从不将他放在眼中,也没在乎对方和尚身份,被宠爱惯了的她仿佛未出闺的小姑娘般抛开一切,深深坠入爱河,奈何对方若即若离,捉摸不定,实在让她挠心。长吁短叹数声,眼角波光数点,心中焦躁难以按捺,她开始点名:“鸳鸯?”
侍女承蒙大赦,匆匆而去。
贺云飞死死地咬着唇,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爱理你就好。”
“这是公主命中注定的缘。”祝鸳鸯也经常安慰她因爱情患得患失的心情,甚至为她出谋划策,提供许多好点子,所以经常找她说说话。
待传来寺庙里的和尚澄清,有小和尚亦一口咬定有在辩机大师房间见过此物。
房遗爱闭上眼,默默养神。
全世界,最娇贵的女人莫过于公主,只要她想要,就算天上的星星都要摘给她。
而喜欢贺云飞的善良的小和尚,充当了帮凶。同样憎恨公主的无情,面对公主的种种不利传闻,知情者在有意无意间或不闻不问,或推波助澜着,将高阳公主刁蛮放荡的名声越传越远,引起皇上与百官的不满,给辩机打扫房间的戒嗔孩子心性,不但将自己看见的金宝神枕四处说嘴,还在官府证实了罪名。大家议论纷纷,不但证实了谣言,方便了潜入辩机房间的窃贼,许许多多的线索慢慢交织,积沙成塔,终于击破了公主布下的秘密之网,将真相捅到了世人面前,而且闹得街知巷闻。
暴怒未消的公主已起疑,喝问:“何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不爱了,我一生一世再不会爱了。”公主府中,传来宛若魔鬼般癫狂地狂笑声着,“父皇万寿无疆,从今以后,高阳的心中只有恨。”
辩机已死。
“哎,若让皇上知道,非要了咱们的小命不可,有办法制止吗?”
高阳公主素为唐太宗所钟爱,嫁与名臣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恃宠娇纵。婚后,高阳公主与和尚辩机私通,唐太宗知晓后大怒,腰斩辩机,杀公主奴婢数十人,高阳公主非常怨恨。私生活糜烂,与僧人智勖、惠弘,道士李晃私通。唐太宗驾崩后,高阳公主怨恨太宗,“哭不哀”。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高阳公主欲夺房遗爱兄长房遗直所继承的官爵,诬告房遗直对自己无礼,经长孙无忌审理,与其夫房遗爱意图拥立荆王李元景谋反事泄,皇帝赐自尽。显庆年间追封合浦公主,是太平公主的姑姑。
高阳公主只把玩掌心的白玉如意,房遗爱搭讪数次未果,轻叹一声,回想起初见的惊为天人,成婚的狂喜,他的爱已在付出却没有回应中被消磨尽了,却依旧舍不得伤害这美丽骄傲的小公主,亦不愿将让男人蒙羞的事情说出。
就连做粗活的傻妞见了他都会飞奔过来:“云飞哥哥,你最好了,再给我编个草蝈蝈好不好?!”
贺云飞爱说爱笑,祝鸳鸯老实沉闷。
贺云飞左右四顾,再问:“累了吗?”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不带半点虚伪,就像清水般清澈,也像清水般质朴,暖得入心。
“我陪你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太公老太婆,葬在一个墓,够不够?”
房遗爱仰天大笑,每天抱着公主送他的两个绝色美人儿自行玩乐,好酒成性。
高阳公主道:“只愿地狱同行。”
辩机大师坦然认罪。
皇帝怒斥:“滚!”

如今见不到贺云飞,听不到有趣故事,苦闷得他们挠头搔耳,怨念丛生。
“老天本无眼,何需假慈悲?”
这对性格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男女,只把对方死死地记在心头,一点点,一步步,悄然靠近。
“再胡说就撕了你嘴。”高阳公主又喜又羞,斥了几句。
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她这人有奶便是娘,手短眼皮浅,公主赏她几件首饰就连姓啥名谁都忘了吧,若皇上发现此事,贴身侍女绝对跑不掉,有得她哭的。”
高阳公主的心里只有辩机,文德皇后的贤惠影响不了她的心,驸马的忍辱负重换不回她的情,父亲的殷殷教导挽不回她的悔。
“嗤,长得不怎么样,手艺也不怎么样,就靠装乖卖巧犯贱上位,我才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鸳鸯,听说公主再过两年会放些侍女,我现在天天掏钱给管这些事的冯宫女买酒,她也待我极好,到时候求她安排你嫁我好不好?”
“不够。”
宝辇缓缓入了宫城,帝亲派人迎接最疼爱的女儿,高阳公主的脸上瞬间露出如花的笑容,看着房遗爱的眼神中荡漾着说不出的柔情,眉飞色舞间,仿佛世上最幸福最恩爱的夫妻。
侍女们纷纷指天问地,只恨不得将忠心掏出来给她看,高阳公主方作罢。
他背信弃义,抛弃祝鸳鸯,让她整整哭了三天,受尽了心碎痛楚。
兰陵公主赶紧解释:“女儿和父皇开个玩笑罢了。”
见公主又要落泪,鸳鸯不像其他侍女般退缩,而是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柔声安慰:“公主美貌过人,待他真心诚意,何尝有半点不好?可大师毕竟是出家人,男女之事害羞着呢,婢子觉他看公主的眼神与其他贵妇另有不同,想想他送你的诗歌,再想想将来时日方长,急不得。”

淡淡的阳光从打开的牢门里透过,如萤火般微弱照亮黑暗。
“不该如此的,不该啊,傻孩子……”贺妈妈哭成了泪人儿。

高阳公主好奇问:“为何恶心?”
“我又不贪图这些,也不怕吃苦。”
“今日回宫,若是谁敢将我与辩机大师之事泄露半分,我便诛她九族!好好想想你们的父母兄弟!”软香温玉的闺房内,高阳公主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杀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害怕的对象,就是父亲。她很清楚父亲不会允许这段禁忌之恋,为此上下其手,勒令众人瞒得死死的,就连驸马也是碍于雌威,敢怒不敢言。
https://机答:“世事难全,也爱佛祖也爱卿,我愿为你堕阿鼻地狱。”
清脆的声音生生打碎了少女的绮念,高阳公主从梦中醒来,抬眼望去,窗外远处亭里人影晃动,闪过半截青衣,正是房遗爱平日的打扮。这男人就连讨好女人都说不出句体贴话,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高阳公主想起这个从结婚初日就看不上的男人就直撇嘴,再对比辩机的风流温柔,她只恨不得驸马从来不曾存在,于是不耐烦道:“他有完没完?真是啰嗦多事,传话与他,明日我要去听佛会。”
高阳公主叮嘱:“若是你有喜欢的男人,你千万要和我说,别害羞。”
皇帝大怒,命严查,得真相,命处死辩机,谴高阳公主,欲杀其随身奴婢十余人。
爱情,究竟是什么?
苛刻成性的厨房黄嫂见了他就骂:“过来!乖乖把大嫂炖的鸡汤吞下去!男人长那么瘦,身子薄,哪家闺女敢嫁你?!”
他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我是掏心窝子说的,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不够。”
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辩机是和尚,公主有驸马,两人初次相见就一夜风流什么的,乱来得太骇人了……
他们越爱越深,再也分不开彼此。
帝急忙训诫:“出嫁应孝顺翁姑,善待丈夫,兰陵不可自持身份太过任性。”
“那你贪图什么?”
“喂喂,我那么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
她,祝鸳鸯慎重决定,今生今世再也不爱了。
千般哄,万般劝,辩机的好处被翻来覆去说了一次又一次,听得高阳公主喜上眉梢,娇嗔众女:“你们这群废物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鸳鸯贴心。”然后遣退这群不上道的家伙,独拉祝鸳鸯的手进了伴香亭,如情窦初开般扭着锦帕,面上含羞,欲言又止,半晌方问,“你也能看出他待我与别人不同?”
她回眸,看着佛像,眼里没有慈悲,只有比寒冰更冷的冷意,还有虔诚不改的决心。
辩机没有辩解,坦然受刑,据说死时他的嘴角只有丝解脱的笑意,说:“望公主珍重。”
这一刻,她明白了他的心。
未料,不知何人向捕快透露出他身怀重宝,竟被神速缉拿归案,还和上头大肆炫耀了一番长安官员的破案速度和能力,审案官员见女子的枕头,只以为是哪家公主后院失窃,于是严加拷打,竟查明是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在辩机枕边失窃。
驸马赏下的消暑绿豆水,门房收的蔷薇膏,漂亮的糖人儿,山野开的第一朵迎春花,荷花瓣上收集的泡茶露水,草编的青鸾凤凰,用冰刻出的白兔儿,还有捏成他们模样的面人儿……他只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喜欢的她,为她做尽所有蠢事。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做下人的真命苦。”
渐渐地,辩机大师终于被痴情美丽的公主彻底攻陷,他们忘了身份的差距,忘了地位的悬殊,忘了危险,忘了国法,双双坠入爱河。在封地中,一次又一次地鹊桥暗渡,相爱,拥抱,缠绵。
“马马虎虎吧。”

拾贰

他活儿干得好,心肠好,脾气好,乐于助人,还特别聪明,任何说书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回来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笑话,不管谁有了烦恼,只要和他说上一小会话,都会兴高采烈起来。
“呆久了,可能会有人来,咱们以后再说吧。”
祝鸳鸯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她的梦想,识趣地并未多嘴。
“哎……”她长长叹着气,随手拣起珊瑚盆景里点缀着的珍珠,发泄般地一颗颗掷了出去。
可是娇蛮任性的公主永远不知道,那天她因辩机的拒绝而大发雷霆迁怒鞭死的好几位仆役里,有贺妈妈最心爱的儿子,她愿掏心挖肺爱的男人。
奈何祝鸳鸯不领情,总是爱理不理,真是伤透了少年心。

辩机大师将她的名字放在佛里,念佛的时候念过她的名字,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祝鸳鸯道:“就怕公主美貌把壁画上的飞天都给引下来了。”
大唐皇室的公主们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开国有平阳公主娘子军珠玉在前,不管看起来多温柔贤淑的公主血统里都有几分父亲敢作敢为的彪悍,更何况是最受宠爱的高阳公主,男人不过是巴结讨好她的玩意,驸马不过是个臣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干涉她的行动?
“好鸳鸯,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太阳真的好晒,好热,没有半丝清风,阳光刺眼,汗水打湿了襦裙,湿漉漉地粘着身体,很难受,没休息好的脑袋也开始发晕,胃阵阵蠕动,有想呕吐的感觉,却要强忍着。
房遗爱的骨气却不太足,对她百依百顺,哪怕是绿云罩顶也装不知道。
帝老怀欣畅。
“你傻了不成?今上圣明仁厚,就事发也未必会株连所有人,公主早已发话,谁把事情泄露出去,就弄死谁九族,咱们公主可是出名的说得出做得到的,比较危险……”
一路夫妻相对无言,宛若陌路。
祝鸳鸯想了想,同意:“对,所有人都送香油钱,如何突出公主的特别之处呢?总要送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瞧你这张巧嘴。”高阳公主兴奋地构思许久,两人叽叽喳喳,至黄昏方定下装束,忽而她回头,看见祝鸳鸯在晚霞下有些平淡的容颜,像这样伶俐的侍女,莫非从未有过自己的喜恶和女孩子的情窦初开和浪漫幻想吗?高阳公主想着放在心尖尖上的辩机,好奇地问:“鸳鸯,你试过爱情的滋味吗?”
大伙都觉得她是在火中取栗,不愿接近。
话音未落,随着高阳公主眉头轻皱,祝鸳鸯毫不犹豫地转身,重重一掌打去侍女脸上,就如打去驸马脸上,怒斥:“放肆!公主与驸马的私事何时轮到贱奴多嘴?!”
“等等,这不公平!反对!抗议!”
永徽四年,高阳长公主与驸马房遗爱策划谋反,赐自尽,不得陪葬昭陵,诸子配流岭表。
她没有哭,因为侍女不能流泪。
祝鸳鸯答:“大约是月老手上牵了你们的红线,这是神灵都怜悯的爱情呢。”
高阳公主问:“是我耽搁君修无上大道。”
那一刻,最善良的花枯萎,最深的恨种入心中。
“到时候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就在奈何桥上等老太婆,咱们牵着手走,来生还在一起,够不够?”
祝鸳鸯略寻思,笑道:“婢子觉得他看见你时,似乎讲经讲得特别久。还记得上个月,你有事误了听大师讲经时辰,匆匆赶去时已迟了半晌,佛会都快散了,辩机大师也快走了,可是见到你来,他又足足多讲了两炷香。”接着耳语,“更何况,他的女人只有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爱他?”高高在上的她出嫁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得如此疯狂、痴迷,她动了真心。可是这段不可告人的情事她不敢告诉任何姊妹和朋友,却因祝鸳鸯只是个小小宫女,受制于她的手心,永远不敢把秘密泄露给别人知道。
如果高阳公主是怒放的牡丹,她们就是衬托的绿叶,如果高阳公主是皎洁的明月,她们就是烘托月亮的夜色,在高阳公主的耀眼光芒下,她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就算死,也没有人会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也没人会注意她在做什么。
显庆年间追封高阳长公主为合浦公主。
“你不喜欢首饰咱就买地,做个地主婆,小丫鬟服侍着,多舒服啊。我不怕吃苦,存了好些银子了,宋公公说我做事勤勉上进,答应晚点有空缺就抬举我去庄子做小管事。”
祝鸳鸯的脑子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她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等等吧,再等等,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忏悔回头。
祝鸳鸯答:“他伪善。”
“谁稀罕这些破玩意?”
祝鸳鸯微服,带着用粗布包裹好的玉盒,乘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前往寺庙,并未言明身份,装作来添香油钱的信女,寺庙内许多僧人都受过高阳公主的贿赂,对两人私通之事充耳不闻,见公主贴身侍女前来,还赶紧引入内院,与辩机大师相见。
公主府中,伴香亭侧,牡丹花畔,碧波池上,谁得鸳鸯偶?只盼双双对对任逍遥。
“嘻嘻,就不告诉你。”
“那我不让人欺负你,努力挣钱给你买花戴,金镯子,银簪子,还有大红裙子,我要把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买给你!”
高阳公主再次逼问:“你们说,为何他要避着我?”
戒嗔问:“真的?可是我听说……”
贞观中期,帝爱女高阳公主下嫁房玄龄次子房遗爱,房遗爱不喜学识,独擅武术,与深受儒家熏陶成长的高阳公主志趣不合,夫妻感情交恶。
如果贺云飞再问:“你有多喜欢我?”
晚课钟响,佛号声起,声声回荡在山谷里,仿佛在劝说不愿回头的少女。
高阳公主左挑挑右捡捡,都觉不妥,她为难问:“到底该送什么才特别呢?”
辩机端坐佛堂,数着檀香木念珠,见高阳公主的侍女,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
高阳公主缓缓插上最后一支金步摇,冷着脸走出房门,步上宝辇,绝尘而去。
“瑟琴?琴瑟?和鸣?让他先把书念通顺了再来和我说话!省得我总在姊妹面前丢人现眼!”高阳公主怒时仍笑,笑容中不带任何感情,笑得让人骨头发寒。
鸳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道:“别站这里,给发现不好。”
祝鸳鸯握紧拳头,脸上露出最憧憬的笑,用带着梦幻的语气暗示:“前阵子公主拔下头上金雀钗赏婢子,婢子天天带着,总觉得公主在身边,不知辩机大师睡在此枕上,闻着公主的发香,能不能梦到公主呢?”
“偏偏我喜欢你,贺云飞最喜欢祝鸳鸯!怎么办?”
祝鸳鸯的视线也随着她转了许久,停在一处,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自然是让他时时刻刻都能想着公主的东西。”
不管受多少委屈,她只愿意在他面前掉眼泪,展示出最脆弱的容颜。
“这是公主最珍爱的宝物,她盼你见枕如见她,两人梦里也可相逢。”祝鸳鸯有着最诚恳的表情,最老实的声音,说出有些不一样的话语,暗示,“公主也天天带着你送的念珠,半刻也舍不得摘下。”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死了,我怎么活?!”备受宠爱的美丽公主,终于尝到失去心爱的情人的滋味,她生生揉碎了心肠,痛彻了心肺,终日以泪洗面。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做得那么机密,依旧会被发现真相,逼问许久,奈何贴身侍女们都给抓走,就算调查,也查不出太多的真相。她恨那不长眼的窃贼,恨时运不济,恨老天无眼,恨父皇,恨身边所有人,恨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可是她是那么的无力,无法改变命运。
是她悄悄将金宝神枕的谣言散出,引来窃贼。
这是爱,还是不爱?饶是贺云飞挠破了头皮,也猜不透这少女的小心思。
绿树成荫,蝉鸣啼叫,清泉叮咚,处处生机焕然,充满生命的活力。
“哎,鸳鸯,你笑个好不?”
“有多喜欢?”
“没事儿,你扫你的,我说我的。”
“没关系,慢慢背,佛祖收到你们的心意就好,”祝鸳鸯想了想,“云飞哥哥虽然来不了,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们的,就算背错几句词他是不会介意的。”
高阳公主轻蔑:“哼!重重地打!打死这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高阳公主的哭求没有激起任何怜悯,反而雪上加霜。
“懂了,”辩机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答,“定不负公主相思意。”
剃度打扮遮不住他逼人的俊美,朴素袈裟掩不住他高大的身材,柔和佛号盖不住他眼中满满的情思。或许有些悔,有些懊恼,有些害怕,可是他终究是无法抵挡高阳公主如太阳般炽烈的热情,他们志趣相投,红线相牵,越爱越深,就算爱得万劫不复亦无畏。
“要是让我阿姊听见你这番话,非得着恼。”每个女人都爱听别人夸她比其他女人好看,公主也不例外,高阳公主笑得很畅快,并无不快,片刻她又托腮发起愁来,“若是他持身份,总不肯与我亲近如何是好?若是父皇知道我与和尚相爱,不高兴怎么办?”高阳公主认识的贵族子弟虽多,可是她从未有过像对辩机那般的悸动,也没像对辩机那般满意,竟动了真心,如每个恋爱中的女人般为他的一颦一笑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愁眉苦脸,“我这辈子不会遇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他也说过这世间没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若他未剃度我未嫁,定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是为何偏偏我是公主,他是和尚呢?如果可以……”
“公主该不是真想与和尚私通吧?她看上谁不好,怎么能……”
“那老农对那牛气哄哄的朱姓读书人道:咱们庄稼人见识浅薄,哪懂什么大象不大象?只知猪装上两根大葱就自以为是大象了。”高阳公主亲手替父亲剥去橘瓣上的纹丝,送去嘴边,脸上挂着甜丝丝的笑,不停说着外面的新鲜笑话,哄得皇帝哈哈大笑,众姊妹拍手附和。
祝鸳鸯摇摇头:“别说了。”
祝鸳鸯赶紧磕头:“谢公主恩典。”
高阳公主见她走到门前,又出言唤回,吩咐:“我最近专心佛经,冷落驸马亦有不对,忽想起前阵子得了两个美婢,能歌善舞,让她们去陪驸马解解闷,以示贤惠。”
祝鸳鸯立即掩嘴道:“公主,婢子只是觉得有些恶心。”
因为爱,要假装他们从未爱过,因为爱,要假装他们彼此憎恶。
“喂喂,我那么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
“就不告诉你。”
“他脸红的时候可真好看,”高阳公主瞬间又乐了,“明日我要梳个他从未见过的双环望仙髻,带上父皇新送我的珍珠串的孔雀珠花和红宝石桃花小步摇,配上石榴红绣牡丹的锦裙,定让他耳目一新。”
祝鸳鸯老实地再磕头:“好。”
吝啬到骨子里的老牛头,见他会眉开眼笑打招呼:“上次驸马爷赏的糕点,叔给你留了半块,你来给叔说两个笑话。”
可怜的侍女们谁也不敢回答,大家都不想触霉头,纷纷将脑袋又压低了些,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就像大群缩着的鹌鹑。
公主府里,只有银钱能开路,床头的小箱子里是他所有的积蓄,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拿了出来,托人情,托关系,买通了管事的胡嬷嬷,探听清楚公主心情好时,胡嬷嬷去说了许多好话,让公主想起鸳鸯平时的勤勉和好手艺,终于在她彻底病倒前,开恩放了回去。
“有多喜欢?”
祝鸳鸯讨好:“还用说,公主可比巴陵公主美得多,他必是第一眼就爱上了,否则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你……”
文德皇后长孙氏,德才兼备,品德出众,帝宠一生,乃天下女子榜样。
高阳公主并不满意眼前的沉默,她问:“你们说,为何他要躲着我?”
“别跑,总会让你说一次的!”
“鸳鸯!”快晕的时候,有条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阳光,带来些许凉意,祝鸳鸯半眯着眼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有尖尖虎牙的少年,穿着朴素的青布衫,撑着油伞,爱笑的脸上满是愁云密布的担忧,“你还好吗?”
没有人觉得他们会相爱,可是他们悄悄地相爱了。
过了大半个月,市井中悄悄传出谣言,说辩机和尚有贵人赐下的宝物,镶珠嵌宝,价值连城,引得宵小们心痒难耐。
帝想起前阵子听到的高阳公主跋扈传闻,见驸马腼腆,亲热叫着他的字,招手问:“遗爱,我家高阳最是骄纵,也最会哄人开心,她常常没大没小没规矩的,在家没给你脸色看吧?”

“今生今世,只喜欢你一个,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够不够?”
后来的后来,贺云飞没有遵守和祝鸳鸯的约定。
是她煽动公主送出私密暧昧的枕头。
高阳公主发现了她的不妥,皱眉问:“怎么?”
“贱货!”
“随便你……”
“不够。”
她口中的他是个名叫辩机的高僧,高大威武,长得极英俊潇洒,能言善辩,说话宛若三月里的春风,尤其是嘴角永远挂着的那抹温柔笑意,简直能让全长安的女人都倾倒,许多未婚的姑娘们每日每夜钻研经文,只为和他多谈一句佛法,让他在人群中多看自己一眼。
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嫌恶地对祝鸳鸯说:“滚!”
她是大唐最美丽的公主,也是最娇贵的公主,没有男人能抵抗她的笑容,也没有男人能拒绝她的请求。她是父皇捧在掌心的明珠,是夫君供在香案上的菩萨,是无数侍女仆役们拱在中心的明月,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有人都对她百依百顺,理应没有任何忧愁和烦恼,可是今天的她眉目中却有着恋爱中女人特有的愁苦。
礼物虽轻,含意甚重。
高阳公主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辩机大师送了她一串亲手刻成的檀香木佛珠,更难得的是佛珠左右各有一颗小珠子的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刻着小小的“玲”字。而他的手腕上也带着串相同的佛珠,黑漆漆的很好看。
祝鸳鸯耐心道:“没办法,云飞哥哥现在来不了。”
“嘘,那不要脸的鸳鸯来了,她最近为讨好公主不但不害羞,还不要命。别说了,若被那恶心的家伙传到公主耳中,可不会饶了我们。”
虽然他几乎违背了所有的承诺,让她落了泪,让她心碎,也没有陪她一百岁,希望他还在奈何桥上等,他们还能牵着手,来生在一起。
八宝珊瑚,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大唐最受宠的公主什么都有。
带路的小和尚叫戒嗔,今年才六岁,在寺庙里负责打杂的,经常拿着比人还高的大扫把四处扫院子,如今他眨巴着水亮亮的大眼睛,幽怨地问:“最近云飞哥哥都没来了,我好想念他。”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会为她真心诚意地疼。
鸳鸯一边“讨厌”着贺云飞,一边听他说故事,就连工作了一天的疲惫都似乎在笑声中过得特别快些。在公主府许许多多的眼睛下,他们总是偷偷地说话,偷偷地在一起。
于是,这件天大的丑闻想瞒也瞒不下,终于引起轩然大|波,百姓议论纷纷,百官再次上书,齐齐痛骂高阳公主的荒淫无道。
戒嗔又开心又害羞地接过桂花糕,扭着身子:“不光是我,戒痴、戒惰……大家都想云飞哥哥,很想很想。”
高阳公主哭得肝肠寸断,她跑去宫中,长跪不起,只为情郎苦求父皇收回成命,留下对方性命,美丽的少女哭毁了妆容,磕破了额头,摔碎了花钿。为了爱情,这是今生今世,她第一次俯下腰肢,将高贵的头颅低落尘埃,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她说:“是女儿勾引的高僧,是女儿以权压人,硬逼他相从,女儿不孝,再也不敢了,只求饶辩机一命,我再不敢胡作妄为,以后安分守己在后宅,再不做这等混账事了,求父皇开恩,都是女儿的错。”
侍女连忙应下。
帝见儿女孝顺,满意地直点头:“应学你们的嫡母文德皇后那样方是。”
高阳公主感动得不能自已,她在闺房里转了十七八个圈,脸上的笑连掩都掩不住,她拉着祝鸳鸯询问:“我该送些什么给他?香油钱什么的太普通了吧?”

拾壹

“我娘说,男人发誓都靠不住。”
高阳公主肩膀略僵了片刻,迅速露出娇羞笑容,轻轻锤着父亲的肩膀娇嗔:“人家顶多有点小脾气,对驸马可规矩了,从不沾酸吃醋的,哪有父皇说得那么坏?”
“偷偷告诉皇上?”
“贺云飞最喜欢祝鸳鸯!怎么办?”
祝鸳鸯不爱笑,也不擅言词,可不知为何,爱笑的贺云飞就是喜欢不爱笑的祝鸳鸯,饶是身份有别,他依旧用尽所有自己知道的方法来偷偷对鸳鸯好。
盛唐公主多骄纵,高阳公主最得帝宠,又是下嫁,说话底气极足。
问来问去,祝鸳鸯只低头做绣活。
李玲,正是高阳公主的闺名。
刑场满地血污,哭声一片,刀斧手站在背后,举着透血腥的刀,刀反射出耀眼阳光。
祝鸳鸯愣愣地听着,停下了脚步。
“明知故问,你讨厌!”
“驸马都管不着,我们怎么管得着?”
“哈哈哈——”
贺云飞悄悄从怀里拿出个装满冰水的羊皮小袋塞给她:“别逞强,淋点在身上会好些。”
皇帝勒令软禁高阳公主,将辩机改判腰斩。
全公主府的人都喜欢贺云飞,他是个侍从,身份有些低,身段有些瘦,长得很清秀,可是他特别喜欢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无论遇到多少苦难,都好像没心没肺般不放在眼里。

她忍无可忍,要冲出来为贺云飞下跪求情。
她知道公主骄横,怒时打杀几个下人实在不算大事,宫女在她心里的地位大约还没那只玉狮子的小狗重要,毕竟玉狮子独一无二,宫女要多少有多少。就算行事过了些,也顶多被宫里叫去训斥几句。
“滚!”已奄奄一息的贺云飞见她脚步移动已意识到什么,他猛然睁大眼,咬着牙,用最嫌恶的表情,拼着最后的气对她含糊而大声地呵斥,“我罪该万死,我认罪!不需要公主饶命!”
高阳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床上有个用金线穿宝石镶嵌的枕头,极为珍贵,有清目养神的功效,名金宝神枕,是她缠了许久才让皇上赐给她的宝物,平时很是心爱,此时不免犹豫一二,可是想着虽分隔两地,情郎仍能每日枕着自己送的枕头睡,又不由心动:“这个……父皇赐的,不太好吧。”
祝鸳鸯懂的,她还懂得心碎的感觉。
“谁爱理你。”
是她瞒下了公主的话,让辩机未将枕头深深藏好。
帝已老,病体缠绵,设宴麟德殿,看着大唐基业,儿女满堂,嬉笑玩耍,莺声燕语,幸福欢乐的模样,再加上年幼的孙女孙子围在膝边打趣,整个人意气风发,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
“希望皇上别发现,天威难测,谁知道会怎么样……”
“到时候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就在奈何桥上等老太婆,咱们牵着手走,来生还在一起,够不够?”
孩子的任意妄为碎了父亲的心,他不愿再见这个丢尽皇室脸面,忤逆不孝的女儿。

“马马虎虎吧。”
冰凉的小水袋,微微吹散夏日酷暑,祝鸳鸯仿佛被稻草压垮的骆驼,所有委屈涌上头,她忘了侍女的守则和要求,忘了进宫时决不在人前落泪的誓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其……其实我真的好累……”
贺云飞大胆勇敢,祝鸳鸯胆小怕事。
自此,高阳公主被皇帝厌恶,不复盛宠,而她骄横跋扈,放荡之名却在民间远传。
屋子里的气氛很是沉闷,祝鸳鸯赶紧将话题带回公主喜欢的地方:“明日辩机大师讲经,公主可要梳个单刀髻?我记得上次公主梳单刀髻时,辩机大师多看了你好多眼呢,你开口问他佛可否爱人时,他的脸都红了。”
“不告诉你。”
她整整跪了三个时辰也没得赦令。
众女称是。
贺妈妈已与祝家悄悄谈妥,准备棺材替她收敛,送去贺云飞身旁。那里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稻田,能看见小溪和青山,每年春天会开大片野花,夏天远眺荷塘,秋天望火红枫叶,冬天看银装素裹,他们的新家旁边有桂花树,还种着她最喜欢的茉莉花。
针扎手上,鲜血淌出,鸳鸯眼中落入一滴殷红,痛彻心扉的感觉再次袭来。
“和尚没碰过女人,总归是害羞迂腐些。”高阳公主受到鼓励,再次振作起来,她自豪道,“不光如此,那夜之后,他每次看见我都会停下来多说会话,送过我手抄的佛经,还说要替我用檀香木手刻一串佛珠,那可是巴陵公主求了许久都没有的呢。”

侍女连忙摇头,只道:“驸马只盼公主与他瑟琴……”
这是他们的爱,拼上性命的爱。
“贺妈妈,这是我的选择。”祝鸳鸯含笑摇头,“你年事已高,所幸珍儿尚幼却懂事,我不孝,不能再看你了,望珍重。”
祝鸳鸯在公主情场立功无数,越来越被器重,终于升为贴身侍女,风光无二。
“好鸳鸯,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可是,在秃鹰的监视下,柔弱的雀鸟仍要捍卫自己的宝物,这是他能保护她的唯一方法,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在那个阴天的下午,温柔的少年不甘愿地死去,他最后轻轻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永远刻在心中,然后带着他的爱情,带着他的梦想,悄然离开。
祝鸳鸯半眯着眼,缓缓抬起头,望向清澈的蓝天。
永徽初年高阳公主晋封高阳长公主。
“不够。”
“我陪你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太公老太婆,葬在一个墓,够不够?”
“轻浮!不要脸!”
贺云飞耗尽一切来救她,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她想起高阳公主曾问过的问题:“你可知爱情的感觉?”

“鸳鸯鸳鸯,我在外头听到个很好玩的故事,说给你听听。”
唐风豪放,男女关系很混乱,高阳公主性格极直爽,这方面没禁忌大家说话。
她定牵过他的手,大胆地答:“祝鸳鸯最喜欢贺云飞,全天下最喜欢!”
她鄙夷地看了眼庄严佛像,毫不留恋地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只要有辩机,全世界她都能抛之脑后。
高阳公主亭亭站在牡丹丛中,她那头比黑夜更乌黑细密的秀发挽成堕马髻,鬓边斜斜插着琉璃牡丹点翠金步摇,珠光宝色映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映入比星辰更明亮的眸子里,足以入画。红襦裙上酥|胸半掩,腰间鸳鸯白玉佩,绣花鞋上珍珠点,她轻盈的步伐宛若壁画中的飞天。
意识消散的恍惚中,她看见了今生最甜蜜的梦,情话在耳边环绕,反反复复,无法消散。
神偷梁空儿不信神佛,欠了大笔赌债,正被逼得难受,从某处得到宝物风声,正如瞌睡遇上枕头,竟艺高胆大跨越防守不算森严的寺庙,不但盗走香油钱还窃得金宝神枕,见神枕上刻有女子的并蒂莲,料想这般丑事和尚不敢报案,心里很是妥帖。
“今生今世,只喜欢你一个,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够不够?”
“不累。”鸳鸯细若蚊鸣地答出两个字,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几乎扭破了衣襟,汗水一滴滴流过虚弱的苍白皮肤,脸颊却被太阳晒得泛起了红晕,她唯恐对方不信,再次强调,“一点也不累。”
“有多好?”
高阳公主回头,见房遗爱站在凉亭外愣愣地看着自己,想起出嫁前父亲千叮万嘱要不骄不躁,给公公房玄龄留下几分薄面,于是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脾气。她见侍女已被打得面肿难看,磕得头破血流,终于气消,扭头吩咐:“听闻父皇身体不适,做女儿的正应祈福尽孝,赏花会不去了,过几日宫中讲经,我与他去陪父皇解解闷。”
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就像两人刚见面时一模一样,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侍女趴在地上,磕了不知多少个头。
“作为女人,一生一世从未品尝过爱的滋味,总是不完整。”高阳公主总结,她对祝鸳鸯的乖巧很满意,打趣承诺,“看在忠心的分上,若我与辩机事成,你看上哪个男儿,我便送副厚厚嫁妆放你出去,让你这鸳鸯终成鸳鸯偶吧。”
宛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乖巧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在哭哭啼啼的众女中,没有眼泪,也没有害怕,虽然鞭挞拷问的血迹染白了囚服,红艳艳地刺人眼,可是她蓬乱的头发依旧给梳得整整齐齐,脸蛋用水擦得苍白,她的怀里藏着那方已褪色的鸳鸯荷包,安静得就像要出阁的新妇。
为此她改变了自己,一点一滴地行动着。
“没见我手上打扫正忙吗?”
每次公主出门,贺云飞总会故意经过祝鸳鸯的身边,悄悄用尾指指尖擦过她的指尖,一掠而过,就好像男女握手般,然后露出满足的傻笑。每次跑腿办事,祝鸳鸯都接得特别勤快,总想方设法路过他值守的书房,每次走过放慢脚步,却昂着头,从不肯斜眼看上他一眼。
祝鸳鸯递上两块桂花糕,笑道打趣:“你是想念他的糖和故事吧?”
鸳鸯原名祝红儿,原是不起眼的宫女,后随公主陪嫁被改名为鸳鸯。她长得也算端庄秀气,性格细致温柔,是个喜欢闷头做活的老实人,前阵子公主因辩机不睬自己而大发雷霆时,她出言讨好,竟将公主哄得破涕为笑,自此得了器重,不但经常被召去说话,地位也提升许多,成为新宠。
不苟言笑的宋嬷嬷看见他会露出笑容:“别嫌嬷嬷啰嗦,你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哎,不如让嬷嬷帮你相看相看?”
污言秽语传入祝鸳鸯的耳中,却不能传入她的心,她松了松疲惫的肩膀,从箱里拿出绣了半幅的鸳鸯荷包,继续绣了起来,大红牡丹渐渐在针下勾出轮廓,忽然,她又想起那个名叫贺云飞的少年,眼中露出几分掩不住的失落。
祝鸳鸯讨好:“羡慕公主能得所爱。”
高阳公主有些不耐烦,她用蔻丹染红的指甲轻轻往桌面上敲了敲,笑问:“他的意思是,怪我这阵子冷落他?”
“对满天神佛发誓,我会掏心掏肺对你好的。”
祝鸳鸯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祝鸳鸯陪公主笑着,看着她爱的男人忍着痛,一点一点失去气息,她的心在流血,脸却在笑,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还要温柔。
祝鸳鸯朝高阳公主使了个眼色。
侍女匆匆而去,片刻折返,再道:“驸马说,赏花会很是盛大,他的朋友和兄弟们皆有参加,公主已有半月未见驸马,万请公主明日赏面陪陪他。”
贺云飞很喜欢孩子,每次来都会抽空陪孩子玩游戏,清修苦闷的小和尚们都喜欢找他玩,不但能听他说“老和尚带着小和尚去游历,看见个女人,唯恐小和尚胡思乱想,便告诉他是老虎……”等等笑话,还经常会带些好吃的给他们,说山下的趣事,安慰他们背不出经文被师父责骂的苦恼。
贺云飞八面玲珑,祝鸳鸯不善交际。
“讨厌。”
高阳公主将不能宣之于众的秘事发泄在小侍女头上,絮絮叨叨了许久。
兰陵公主也跟着附和:“阿姊对驸马确实厚道,要是我家那位敢多看眼美女,我非和他闹上几天性子不成。”
“如此甚好。”祝鸳鸯含笑别了高僧,缓缓走出佛堂。
池中锦鲤被掷入的小珍珠惊散,侍女们屏息侍立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怒了这位明显心情不好的主子。
来看她的只有一个的四十多岁的妇人,满面沧桑,头发早已花白,她泪流满面地问:“何必呢?我可怜的云飞,可怜的你……”
偶有极难得的机会,他们会在无人小花园里相遇,窃窃私语,说着永远说不完的秘密。
高阳公主:“求求你,是我的错,你就当还疼疼我吧。”
“等等,这不公平!反对!抗议!”
那个炎炎夏日,得脸的侍女们又将高阳公主要的绣活硬丢给祝鸳鸯就嘻嘻哈哈地去花园玩了。可怜祝鸳鸯努力绣了一天一夜,却听错了公主要的,将花蕊绣错了颜色。结果高阳公主拿到绣活,勃然大怒,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命祝鸳鸯跪在无瓦遮头的外院里好好反省自己的粗心。
高阳公主笑:“男人口是心非,都不是好东西!”
“不告诉你。”
侍女怯怯发抖,磕头不已。
祝鸳鸯是贴身侍女,经常为高阳公主传送书信,为罪首之一,经严加拷问后,被绑赴刑场。

“蠢货!”
贺云飞总是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脆生生地应:“好!”
恰逢此时,有侍女来报:“驸马请公主明日赴宴共赏花。”
驸马再三遣人来请。
因为那天她就站在大笑的公主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人被铁鞭活活抽死,想哭又不能哭,心碎了还要笑。她听过很多佛经的故事,知道修罗地狱的残酷,可是那一刻,她宁愿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也不愿再受这一刻折磨。
侍女住的暖香院中,没有娱乐,大家坐在桂花树下偷偷说着闲话。
皇帝痛斥:“不像话!”
寺庙正殿,九十九阶梯,步步见佛,佛祖慈悲,仿佛能饶恕世上所有罪恶。
“反正父皇赐我的东西那么多,送了许多给人他也不在乎,区区一个金宝神枕不算什么,”高阳公主为她描述的景象羞得脸色微红,当下将金宝神枕收入个玉盒,交与祝鸳鸯,吩咐,“找块不起眼的包裹布装上,悄悄送去给辩机大师,别张扬,别让其他人看见,并叮嘱他此物是我心头爱,千万要小心保管,望珍惜珍重,切勿让外人见到。”
高阳公主脾气坏,喜怒来去很快。外院人来人往,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匆匆而过,对受罚的女孩也懒得留意。祝鸳鸯不敢辩解,不敢落泪,她只能乖巧地跪着,静静地等待公主消气,然后想起她。这就是侍女的命运,麻木了情感,模糊了性格,忘记了自己。
她擅长针线,却不爱出头,特别好欺负,大伙都爱把麻烦活儿丢给她做,她也不敢推脱……
由于公主没事总来寺庙,贺云飞是跟车,孩子们和他都熟,特别喜欢这个亲切好玩的大哥哥。
“我知道,可是他还想我们吗?上次的故事他都没讲完。”戒嗔扁起嘴,眼角泛起泪花,委屈道,“我们可盼他了,我们每天都给他多念几遍经呢,可惜我老背错词,经常被戒痴骂……”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高阳公主的闺房物什怎与高僧扯上关系?打破审案官员的脑壳都想不出。
高阳公主问:“命中注定会遇到这个冤孽?”
她无悔。
房遗爱吸口气,面上神色不露,笑道:“公主很好。”
祝鸳鸯迟疑片刻,轻轻摇头,“婢子无福,”然后顺势,“敢问公主,爱情是什么滋味?”
“这是她给我的。”辩机伸出修长的指头,轻轻拂过金宝神枕,金丝缕的莲花上似乎还留着少女发间的荷香,在静谧的佛堂里幽幽散发,越发浓郁迷人,带着那美丽娇蛮的少女身影再次在脑海中鲜活,一颦一笑,可爱得几乎能遮住他熟读的所有经文,让他忍不住叹息:“我应入地狱,我甘入地狱。”
“我会救你!”贺云飞跺跺脚,风一般地跑回了房间。
“那死和尚居然还真敢动心!”
侍女的愚蠢在意料之中,高阳公主并未多想,她想起自己幸福浪漫的爱情,忍不住炫耀:“大约就是那种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让人心心念念,让人发疯发狂,恨不得生死相随的感觉吧,你不知道,辩机大师那天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他好温柔,好甜蜜……”
高阳公主毫不顾忌含针带刺地往他心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