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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怪我没提醒你,被我这个师兄打听,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就是个妇女之友,阅人无数,他阅……过的女人,只怕比我和你认识的加起来还多。”
“阿三你干嘛呀?”习容容恨铁不成钢,“每次你都这么不正经,你不会是对恋爱有抵触情绪吧?不就一个杨越嘛,你至于死去活来到现在么?
一双锃亮的皮鞋,停留在她余光里,良久未动。
贝菲踌躇半晌,不知道自己是否够这个分量来参与这些事情的决策,稍稍思索后问:“从网络走向现实,办杂志吗?这方面的话,已经有《中国国家地理》、《华夏旅游》这些,都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我们在这个时候再去抢市场,先期投入和风险恐怕会很大吧?”
“跑了?你——你不会又问别人能不能陪你上新藏线吧?”
贝菲激动得差点连心脏都从胸腔里跳出来,这份工作给她的自由度原已十分难得,没想到现在竟有这样的机会再探三藏线,顿时振奋不已。凌千帆找出几份文件让她先看看,她眯起眼瞅到凌千帆桌上还摆着一本英文书,正是原版的《跨越安第斯山》,眼睛陡然亮起来,凌千帆抬首看她两眼发光的模样便笑道:“很喜欢Lawrence Miller?这本书是他送过来的签名书,你有空可以看看。”
“是……贝菲贝小姐吗?”
可是……方圆天地在国内的综合性旅游服务网站中,只能算是保三求二,PL Travel Press抛出这么一块肥肉,哪家网站会不动心?贝菲疑惑的眼神遇上凌千帆笃定的笑容,瞬间明白其中的原委:选择合作伙伴第一要素自然是实力,在实力差距并不算太大时,人脉的作用便显得十分关键。有凌千帆这样的幕后,方圆天地在凌厉实业旗下的发展自然是不可限量,她贝菲都能想明白的道理,Lawrence Miller岂有不明之理?
吴予平穿着淡棕色的夹克,人倒是整齐干净,贝菲正寻思着找点什么话题聊聊,不料吴予平劈头便问:“你是××大学毕业的吧?”
她不是想哭,只是又想起那个曾愿意陪她去新藏线的人而已。
方非尽乐得不行:“阿三,我正准备把你的丰功伟绩都跟我师兄描绘一番,又怕尺度太大他消受不起,现在看来凌师兄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选择已经成功的企业联合开发本土业务,固然少些自主性,却极大降低了风险。PL Travel Press在自助游指南方面是全球一枝独秀,堪称金字招牌,如果能成为PL Travel Press在国内的唯一合作伙伴,无疑是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她一贯守时,怕遇上高峰期堵车特意多预留一刻钟时间,到咖啡馆时仍早到了少许,她挑了个靠露台的位置,给这位吴先生发短信,告之准确台位号码。又等了一刻钟,仍是不见人影,短信回复说堵车,贝菲无奈,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柠檬水里的调羹画圈。
目光寸寸上移,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纯毛华达呢直筒裤,贝菲暗叫不妙。再一瞟,桌沿放着一方叠得齐齐整整的手帕,浅棕色格子边,中间是纯白的,如今大家都用一次性纸巾,还在用手帕的男人可真少见。
凌千帆推门请她先进办公室,贝菲这才发现方非尽也在,歪在沙发上朝她身后的凌千帆笑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找上阿三,还没来得及给你推荐,你手脚真快。”
驻唱歌手的高音清丽飘逸,丝毫不逊原唱,丝丝扣扣地缠绕着飘来的袅袅咖啡清香。
凌千帆颇无奈,干咳两声回归正题道:“话说回来……贝菲你也是另一种金牌……杀猪手。”
其实这短短二十多年,她体会过的远比大部分同龄人多——生与死,爱与恨,信任和背叛。
贝菲嬉皮笑脸道:“我优点不多,就剩诚实这一点还能拿出手了。”
贝菲嘴角一阵抽搐,乖乖地聆听凌千帆的教诲:“为求一炮打响,PL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三藏线。尤其新藏线是重中之重,它在户外探险爱好者心中,是一生中必须经历的生死线,不走人生不完整……”
贝菲嗯了一声,正想是否他有朋友同校,尚未开口又听吴予平点头道:“本科,嗯……学历是低了点,不过不要紧,以后读个在职也还过得去。”
然而这句话却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曾有人说,每段经历都是一种财富,贝菲却觉得,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她宁愿自己是个穷光蛋。
回办公室后小心翼翼地把书收进帆布挎包,那厢习容容已帮她订好晚上的约会,递给她写着地址的便签:吴予平,夏堇路11号,兰花草咖啡馆。
贝菲耸耸肩,垂着头开始摆弄两杯炭烧咖啡,热气熏上来,眼角竟有点湿,她揉揉眼想没事,没事,反正从来也没指望能靠相亲找着愿意陪她去新藏线的人。
贝菲茫然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凌千帆走到檀木长办公桌的后面,微欠身坐下,又示意贝菲坐下:“我看过倾城之恋这几年的存档资料,目前的盈利主要来自由这个栏目所带动的酒店分销、机票预定这些业务。但是一块饼就这么大,国内做这个业务的也有三四家,整个行业趋于饱和。所以我考虑从网络转向现实,综合这个栏目以前的业绩,发展一些新的盈利点,你有什么idea?”
每次看到这句话,心中总升起悠悠神往,然后忍不住一再回想,那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吴予平仓皇而逃,下楼梯时撞翻侍应生的托盘,极愤怒地呵斥:“走路没长眼睛吗?”霎时间咖啡馆里的目光都吸引到这里来,贝菲埋脸到桌上,生恐大家看出这位仁兄今天是和她有约。等她竖着耳朵听得没什么动静了,才准备抬起头来,看到桌上侍应生端过来的两杯咖啡,又想起另一桩惨剧——这两杯咖啡都要她付账!
“我迟早被你气死!”
贝菲恍然大悟,眼睛顿时亮起来:“你是说自助游大神Lawrence Miller白手起家的出版社?我知道他们出过《跨越安第斯山》、《两个人的里约热内卢》这些南美洲自助游记的书,正文是游记,每章附注有出行食宿的价位——既可以当枕头散文书看,也可以作旅游指南。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像他们这样做,还是……和他们合作?”
贝菲大喜过望,双手捧着接过来,比领工资条时还要虔诚百倍,方非尽在一旁笑道:“阿三,干脆斋戒沐浴三天以示尊重吧?”贝菲嘿嘿两声,她自做旅游记者这一行以来,最最仰慕的便是大神Lawrence Miller。据说大神怀揣数千美金孤身一人从巴拿马运河出发,跨越安第斯山,在绵亘不绝的山脉中与邂逅后来的妻子,在巴西注册结婚,并出版了第一本自助游记《跨越安第斯山》。
凌千帆声调忽低下来,说得极缓,似乎沉湎于某种深邃的情绪,他的表现有些奇异——仿佛是少年人憧憬的渴望。那种极柔软的声音,珍视的表情,好像他不是在描绘新藏线,而是在描绘一个瑰丽的少年梦。贝菲正被他这样的描述引开思绪,方非尽忽从沙发上猫出头来:“凌师兄,我怎么记得你原来也想去三藏线的?到现在还一条线都没去过吧,啧啧啧啧,你看咱们阿三比你强多了……”
贝菲干笑一声,方非尽但凡一夸她,开口便是一个人顶三头牲口——也只有夸她的时候,方非尽才会措辞如此刻毒。方非尽又笑道:“刚才我们正说到你,凌师兄正跟我打听,你为什么叫阿三来着?好像听那谁说过,叫了两年我又忘了……”
虽然每次在她出差回来,他都会劝她换份不这么折腾的工作,然而他还是会心疼地替她上药水,然后在她下一次收拾行囊时,不声不响地给她装好小药箱。
凭什么呀凭什么呀凭什么呀,贝菲紧攥钱包无声地哭泣,我这可都是血汗钱呐!那传说的小白领,正是俗话中的工资领了也白领呀!
贝菲猫起头来,暗暗腹诽两句,约好的时间你不来,我正听着歌呢你倒跳出来吓人。心底如此想,却还是换上笑脸:“嗯,你……吴予平?”
啪的一声电话被习容容挂断。
凌千帆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考虑的不是做杂志,你有没有听说过PL Travel Press这家出版社?”
凌千帆隔着办公桌看着二人,只是抿嘴偷笑,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贝菲身上,似乎颇显兴味。方非尽瞥凌千帆一眼,忽奸笑着朝贝菲低声道:
“没,我就告诉他上次恋爱谈了七八年谈到差点结婚,还没来得及说下文,他就已经被吓跑了。”
看她半天没说话,凌千帆便笑问:“明白这个道理没有?”
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玩我呢,你别每次相亲都这么诚实行不?”
封面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山腰下还是郁郁葱茏,山顶却是积雪皑皑——这是Lawrence Miller亲自|拍摄的,据说是因为他和妻子在这里告白,所以选作封面。上面还印着大神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你有没有体会过,在海拔四千一百米的高峰,听一个人说我爱你的滋味?
贝菲顿时便傻了眼,随后便听吴予平似户口审查般地询问她的年纪、工作经历等等,最后似做总结陈词般地握起双手搁在下巴下,脸色异常严肃:“工作性质不太好,事业做得好那都是虚的,女人还是应该以相夫教子为主;年纪稍微大了点,嗯……以前有过男朋友吗?”
“梵音在弦外醉翁意韵妙,茶花樱花满山开,杜鹃木棉沿街栽,谁记得曾经有那一盆兰花草……给我一把吉他我来唱,给我一枝铅笔让我来画,给我一对翅膀我来飞,给我一个空间让我转圈……直到那一天爱上上他,直到那一天我眼泪滑下……”
贝菲不知怎地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凌千帆也想骑行三藏线?她脸上没来由地热起来,偷觑凌千帆却发现他面色微沉,片刻后重又恢复那张恰到好处的笑脸:“如果我们和PL的合作定下来,预计将在年后正式甄选户外探险经验丰富的人考察三藏线沿途的食宿、景点。在这之前PL想看看我们之前做过的旅游专题,以确定我们的工作人员在做旅游方面的经验是否达到他们的标准。”
让方非尽知道为什么,等于是向全世界广播了一遍,反正和方非尽这种老板是无需客气的,贝菲直接递过去一个白眼:“不记得了。”
咖啡馆环境很不错,三层的木石小洋房建筑,半伸展的露天阳台,从半凸的阳台上恰好看到店门镶着的招牌,古朴雅致的五个字,这地方苏晚带她来过——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夏堇路通向江滩,初冬的黄昏便拂来阵阵微寒的江风,阳台上人不多,大约是怕冷,唯独她是习惯了的。黄沙戈壁、无际冰川都能走过来,这样的江风不过略添精神罢了。偶尔传来木板楼梯的吱吱哑哑,那是侍应生上楼来的声音,从贝菲的角度,恰看到天花板上坠着的吊灯垂下去,昏黄摇曳的,看不清一楼角落驻唱歌手的面目。没有酒吧的喧嚣,又不同商务咖啡馆的严肃——气氛倒是怡人,是以她虽等了近半小时,竟未觉得不耐烦。
她低头暗咒那位吴予平走路踩进下水道,吃饭吃到蒙汗药,还没把咒语念完,习容容的电话便过来了——自然是原本约好的救急电话,贝菲接起电话讪笑道:“不用救急,人已经跑了。”
凌千帆正端起杯子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呛过去,侧头朝方非尽笑道:“跟你说的一点不差,她完全可以改行去讲相声!”
凌千帆颔首笑道:“东方土地对西方人来说,总带着些神秘色彩。PL最近把目标瞄准了亚洲,你知道的,东西方文明差别很大,所以他们也想寻求一个本土合作伙伴,由我们提供一些素材,加上他们的招牌,联合开发亚洲的自助游指南出版这块的业务。他们之前出版的那些南美旅游方面的书,也希望能够在中国出版,以前曾有过图书公司和他们联系,但是Lawrence Miller不放心质量。正好两件事碰到一块,就想找家合作伙伴,一起来做这个事情。”
不曾体会过。
静静地听完这首歌,原唱的歌手很多年前就车祸身故,她之所以还记得,全是拜家里那盆兰花草所赐。这么算起来,也有些年头。回忆真是样可怕的东西,有时候一件事情你可能很久记不得了,这并不代表你就真的遗忘,它常常会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或是某个你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地点,突然又毫无征兆地跳出来,在你脑袋里敲上那么几下,让你的心跳陡然加剧,呼吸暂时停滞……
以前听同事说过,相亲速成法则是男方有车有房女方无婚恋史——以前偶尔几次相亲史,往往在还未切入这些正题时,对方便被贝菲同走新藏线的要求吓走,这次总算让贝菲开了个荤。
虽是放低了音量,却绝对控制在凌千帆能听见的程度,尤其那个阅字,还咬得特别重。贝菲偷觑一眼,果然凌千帆脸上颜色微变,贝菲心中尴尬,这方祖宗也真是,你和你师兄开这种玩笑,把我拉扯进来做什么,待会儿出门的时候自己往墙上撞两下装失忆好了。
贝菲目瞪口呆,好在她脑子转得快——按照吴予平之前若干问题的思路,她旋即明白最后这个问题的话外音,其实就是变相问女方是否还是处,于是笑容可掬道:“有,不止有男朋友,还交往了七八年;不止交往了七八年,还同居了三年,就差结婚最后一步……”
贝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凌千帆笑道:“真明白了?那说来听听。”贝菲不假思索道:“明白,明白,这就好比以前我是养猪专业户,现在要改行杀猪。猪不会因为和我熟,就乖乖挨宰,我得找个金牌杀猪手,来教我怎么下刀;然后有这个金牌杀猪手的招牌,我的猪肉也能卖个好价钱,是这么个道理吧?”
果然吴予平脸色陡变,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等回过神来便站起身来道:“贝小姐,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贝菲直接指着楼梯笑道:“路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