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的声音让他都有点怀疑自己,她一双清亮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他:“你几岁啦?”
他叫她刚刚一翻炮语,轰炸得面颊微红,一言不发,尴尬地看着她的脸。
一道极粗的划痕,笼罩了表盘,表盘玻璃裂得七扭八歪。
他微有洁癖,不愿意将手上的资料放在满是积水的地上,只好那样无措地站着。
身边有人说话:“景时。”
将杯子归还,四目相对,陌生的脸,便有些尴尬。她努力地搜寻记忆,一片茫然。
他抱了一大摞文件,研究报告,学生档案,实验记录表,近百份十六页的论文,沉得够呛,他咬紧牙关步履不停地穿过后院。
她看到他的笑容慢慢淡去,目光深邃,像在怀念什么,良久,才答道:“三十四了。”
她这才觉得口渴难耐,全然忘记了警觉,接过杯子便一饮而尽。
那是秋天。露水氤氲,泡在积水里的梧桐叶,黄澄澄的一片叠一片。
陈既安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依旧温和,他向她伸出手:“没关系的,男未婚女未嫁——吃点早饭?”
房间的吊顶精美,灯光,一层晕染一层。淡黄色的壁纸,蒲公英的花纹,满室的温馨,但是陌生。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餐具,”景时,咱们第一回见面,你就是这样问我。”
他微笑点头:“谢谢……都是你喜欢的布置。”
她喝完最后一口牛奶:“陈既安,那我们为什么离婚?”
她明白了大概。茫然地环顾四周:“抱歉……这是你的家?”
她整好,重重地拍在他怀里,拍得他身子一抖。低头望去,就看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露出的挂牌。
她仅存的修养逼着她对男人说话:“……你好。”
她叹息一声,自然地抬头看向看着头顶的挂钟,挂钟——九点一刻,阳光暖融融,干净的餐厅像是要化开。她有些诧异:“不是说,工作很忙?”
他一怔,随即微笑:“你好。”
“没事的,不要总是道歉。”
她动作敏捷,捉小鸟儿一样,先抓这张,再扑那张,全部拢进怀里。一边拿餐巾纸擦着,一边喋喋不休,声音清亮亮,毫不客气:“你们这些实习生,懒出了新高度!这么多资料,分两次拿累死你了吗?不知道后院是个风口啊?我以为人工降雪呢,你傻站那儿赏雪景呢?还得姐姐来帮你,不然我看你下午上课怎么跟导师交代……”
她环顾四周,由衷地赞叹:“很漂亮。”
原来。她反应很快,“前夫?”
后来他才知道,景时与别的学生不同。她是特批在实验室参与重要研究的,光芒万丈的一颗小太阳。
陈既安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笑了笑。
她睡在哪儿了?
他的眼神温柔,充满善意,“想不起来,不要紧的,你受了伤。”他指向头部。
然后实验楼里飞出了穿着灰呢子风衣的景时。她哒哒地跑来,看见满天的打印纸,先是放声大笑,然后便俯身去捡。
他居然戴着一块没办法看时间的表。
“是我们的家……曾经。”
他拉开她企图敲打头部的手,加重语气:“景时,我叫陈既安。”
陈既安看着,急忙接过来,将自己未碰的一杯递到她面前,轻柔地解释道:“抱歉,你不喜欢牛奶里加麦片。”
“为了我?”她的愧疚更甚,“真是不好意思。”
端起牛奶来,喝到了什么东西,她狐疑地放下杯子,皱起眉头。
可那金属指针还在走着,在破碎的表盘下跳跃,咔嚓,咔嚓,真是顽强。
“我辞职了。”他答道。
他看着她,神情淡然,镇定得过了头。她努力思考,头痛欲裂,嘴里喃喃:“抱歉,但我想不起您……到底……”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那工作牌:“……教授,院里还有这么年轻的教授?”
“……是。”他答得艰难。
煎蛋,培根三明治,玻璃杯中一多半的牛奶。煎蛋八分熟,没有一点焦,黄黄嫩嫩,她吃得很惬意。
她接道:“所以……是我要离婚?”
阳光很好,淡蓝色的窗帘,精致的小窗,窗台上一株罗勒草腰肢款摆,餐厅里挂着一串贝壳穿成的风铃,桌布有精致的蕾丝花纹,像他的衬衣一样洁净而清香。
他在一片阳光里冲她微笑,他的笑容像个快乐的少年,眸光却像个散淡的老人。
他愣了片刻,缓慢答道:“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你有你的理想和事业。”
她向声源看去,一个白衬衣的年轻的男人坐在她床边,正看着她,声音柔和,“醒了吗,喝点水?”
他身上有种异样的沧桑,像是久置的纸烟,新启的老酒,把年华都磨啊磨,磨成这个模样。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几岁啦?”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暗自惭愧,目光在桌上游移,注意到他搁在餐桌上的手,挽起的衬衣袖口,他的腕表……他的表怎么是这样?
她醒了。
没想到秋风猛烈,从上面刮起,翻书页儿一样耍弄他,将他的资料刮得满天乱飞。他等了一会儿,风不见停,反倒牺牲更多的纸。
“对不起啊,都离了,还赖在你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