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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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封面给她看,脑神经……专业方面的资料。
微醺般的午后,青草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气息,摇椅轻轻摇晃,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躯体感觉和内脏感觉纤维的胞体绝大多数是假单极神经元,在脑外聚集成神经节,有Ⅴ三叉神经节、Ⅶ膝神经节、Ⅸ和Ⅹ的上神经节、下神经节……其性质与脊神经节相同。由双极神经元胞体聚集成节的有Ⅷ前庭神经节和双极神经元……”
这个男人总是在笑,温和的,善意的,镇定自若,把全部的悲恸和疲惫都裹藏在里面,外表看不出丝毫,他的眼眸漆黑,像漩涡状的银河系,极慢却有力地涌动着某些情绪,却固执地不让它外露。
她惊异地抬起眼来,慢条斯理地抽出餐巾纸抹了抹油乎乎的小嘴:“我跟你说啊陈既安,不要小看南方女人吃鸭子的能力。我那些叔叔阿姨家的姐姐妹妹,哪个不能干掉一整只,是要被笑话的……”
“既安,你说我原来也是科学家。”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露水般的清凉。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许久才说:“蚊子多,回去吧。”
“我爸我妈都管我叫‘鸭的杀手’。”
一齐笑起来。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棉花糖,像最好的催眠曲,他撑着头,坠入梦乡。
他笑得不行:“净瞎编。”
他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忽然感动得想哭,于是声音里就带了些哭腔:“既安,真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觉得很好,本打算一直住到老的。”
他载她到回楼下,后院种了很多树,青松,梧桐。低矮的灌木蔓延,发出草木的幽香,青草离离,草丛里竟然有一个小石桌,两个摇椅。
他也在看书,高大的梧桐树投下一小块阴影,笼在他脸上,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她不想看书,她看着他。
“什么别号?”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容疲倦:“跟以前一样,记不得人,却能记得实验。……到底是工作更重要。”
樟茶鸭,一块两块三块,他把茶水递过去,轻声建议:“可不能挑食啊景时。”
“小陈,上我的课你敢睡觉,好大胆的胆子。”
她赶紧摇头,把头转向一边:“幼稚死了。”
她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眉骨上,他一下子惊醒,脱口而出:“景时?”
如果……她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失魂落魄地想,那里真的有过一个孩子?
他有些踌躇:“景时,这么吃能行吗?”
他应该是在无声地笑:“是的,想干什么都可以。”
他笑起来,声音很低,眉眼舒展开来,错愕的,轻松的笑。她忽然感到一丝心疼。
他看着她的眼睛,弯了唇角:“行了景时,你一贯口是心非,要是真不喜欢,就跟那条围巾一样,你会看着它说不。”
“第三个问题……”她犹豫了片刻,“这次要认真回答。”
他牵着她走过去:“走吧,我推你。”
这样………她鬼使神差地问道,“可以抱抱你吗?”
她偏头,想问他的手表,偏又看到身边一排秋千,铁索在阳光下闪耀,一荡一荡的,撩拨着她的心。
“你在看什么?”
他展颜一笑,“是是,景老师,下回不敢了。”
他听话地放下书,眼神闪烁。
“我的天。”她惊叹,“你弄的?”
他惊异地回过神来:“你记得?”
她听到陈既安用他那淡淡的语调,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景时,你知道吗,你有个别号,叫‘鸭的杀手’。”
似乎挣扎在寻找记忆的道路上的远不只是她一个人,所有人,包括这个世界,都活在历史的光辉中,虔诚地在钟声下祷告。
这样的景时啊。
她接过书来,自然地对他说:“下午我来洗碗。既安,我来读给你。”
几个服务员小姑娘都朝这边看过来,交头接耳,眼神暧昧。她梗直了脖子,洋洋自得。
“是。”他眼含笑意,甚至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
“错错错。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都不会呢,脑神经是长在这里的呀。”她戳戳脑壳。
她夹一块给他,理直气壮:“你多吃点行不行,看你瘦的,都成排骨了。”
她合上了书:“为什么呀,既安,我们离婚以后,你没有遇到其他的女孩吗?”
他很平淡地看着她的眼睛:“景老板指挥的,我只是做苦力……”
她看着他的脸,眼眶淡淡的乌青,他只是太累了,恍了神。多少个晚上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功能主体,高度分化……”
他真的认真思考了许久,迟疑地答:“银河系……和河外星系?”
母亲过来,温柔地拍去小背带裤上的泥土,低声安慰着什么。
净会转移话题。
“嗯。”他配合地点点头。
她还瞪眼:“我骗你干什么,我小时候有个别号你知道吗?”
浅眠。无法安睡,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
那一年,年轻鲜亮的景时就是这样坐在他对面,熟练地操着筷子,在他惊诧的目光下对着那一盘樟茶鸭集中进攻,很快吃掉了大半盘。
在小公园里面散步,阳光照着绿化带,提着沙桶和小铲的小男孩小女孩,摇摇摆摆地从身边跑过去。陈既安牵着她的手,她发表感慨:“每天都是这样吗,像谈恋爱一样。”
他摇摇头,眼里有复杂的情绪,“景时,你不知道,你受伤,是在……我们从民政局回来的路上。”
他曾经以为这些细枝末节都会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她踩着地面停下来,仰头看着陈既安:“既安,过两天我想去剪个头发。”她看见他从怔忡到回神,他温柔地答应:“好。”
她皱起眉头:“蜗神经节。”
她有些得意:“看着书就想到一些了。”
“有喜欢的人吗?”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转身进门去了,带了本小说给她,还有常温的橘子汁。
他不敢用力,她只是轻轻地荡,看见远处的小沙丘上,两个小孩堆起的沙堡轰然坍塌,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放声大哭。
她坐在摇椅上,东摸西看:“想不到我年纪轻轻,怪会享受。”
她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这么直白的名字,也只有我爹娘起得了吧——你是不是没少嘲笑我?你还笑!”
她绷着脸:“错!你没听过那首神曲吗,《老婆最大》 !”
她放声大笑:“陈教授,我真是被你拿得死死的。”
他猛地清醒,怔怔地看着书页,许久才道:“是的,蜗神经节。抱歉……我读岔行了。”
她坐回摇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态:“作为惩罚,把书合上,我要提问。”
“第一个问题,世界上最大的是什么?”
他以为他早就遗忘了很多年前交往的种种,却没想到,很多事情在这段漫长而难熬的日子里,不断重现,甚至像是被锐化的照片一样,愈加清晰,清晰得尖锐。
“第二个问题,脑神经细胞与别的细胞有什么不同?”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有过无数的理论贡献,听过无数次有新成果的报告会,做过很多次结果惊人的实验,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对人的记忆有这么深刻而清晰的认识。
她合上书页,轻手轻脚地凑近他。
“……”他想了想,斟酌道,“我很喜欢我的……前妻……”
他立即夹了一块鸭肉塞进她嘴里。
他静静地看她:“是的,你是科学界很优秀的人才,潜力无限的新星。”他忽然把椅子拉近,对她说,“景时,我念给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