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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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夏宏远突然带她过来,少不了有人要问,害得夏宏远逢人便要解释一番。亏得苒苒自己也算争气,先是顺利考入一所国内知名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又全凭己力考进了国字头单位,说出来反而比那些被早早送出国的子女更有面子。
苒苒觉得若是直接回答“不怨”,反而显得太过虚伪,于是就没说话,只低着头沉默。
苒苒净身高刚好一米六,实在是不适合穿这种长裙,可这件裙子的款式确实出众,叫她十分动心。她有些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最后还是放下了那裙子,继续往下看了过去。
她点头应好,邵明泽已是挂了电话。从那以后,此事果然就再没了下文。
苒苒只得解释说是因为白天工作太累了,刚才又被暖风一吹,烘得人脑子有些发晕。其实她没事,医院也不用去,不过她不想去参加什么晚宴了,只想回家早点休息。
“够了。”苒苒打断了穆青的话,她装到现在已是到了极限,实在是装不下去,只能倚着门框看穆青,“别说了,我今天挺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穆青从外面回来了,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塞到了苒苒手里:“本来一直想攒够了再给你,里面有二十五万,你先还给韩女士,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年前一定能凑上。”
其实这事夏宏远和苒苒心里都明白,可偏偏都不能实话实说。
幸亏这一回没人再过来搭讪,叫她一直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躲到了酒会结束。谁知临走的时候,又在门口碰到了邵明泽。
韩女士对她的这种妄自菲薄很是不满,很不客气地训道:“做人要自信,不能先自己看低了自己。不论身家还是门第,你都不比他差。”
邵明泽收回打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问她:“哦?夏小姐久仰我什么?”
夏宏远见状也就很识趣地没往上凑,只远远地和龚市长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苒苒下了台阶。
她笑容甜美,声音里带着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意。
不用想,韩女士见了这份颠倒黑白的杂志差点没气疯了。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小娇妻呢,偏偏有人提起小娇妻和夏宏远刚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个男朋友,据说儿子也是那个男人的。韩女士一听这个,本着要恶心大家一起恶心的原则,也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就故意通过老朋友把话传给了夏宏远。

苒苒不经意地回头,却不想和邵明泽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向她微微颔首,然后便转开了视线,偏着脸和身边的龚市长说起话来。
夏宏远被人夸得满面红光,仿佛女儿如此上进全是他悉心教育的成果,全然忘了前十几年对女儿的不闻不问。倒是苒苒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熬不得一会儿就找了个想吃东西的借口躲到角落里去了。
最后,她足足选了四五件衣服,再配上鞋子和手袋,包装袋都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穆青握着手机站在浴帘外面,待她这边停了水才出声问道:“又叫你做什么?”
她琢磨着花既然到了,估计电话也就不远了。果然,她刚走到一个楼梯拐角处,邵明泽的电话就到了。
“据独家可靠消息透露,前阵子老头子偷偷地带着他那宝贝儿子去了趟医院,回来后人蔫了好一阵子,然后就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女儿来了,今儿要给我买车,明儿要送我房子的。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父女两个一直父慈女孝、情深似海呢!”
苒苒干笑了两声,老实地去厨房盛了一碗小米粥出来慢慢喝。她有胃病,很严重的胃病,上学的时候落下的。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什么凉的冷的硬的都沾不了。穆青只能给她熬小米粥,蒸发面的馒头,盯着她吃,像管孩子一样。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家杂志社突然要采访夏宏远的小娇妻,奉承她是现代都市精致女人的典范。小娇妻美滋滋地接受了采访,被问到感情问题时又忍不住得了便宜卖乖,话里话外地暗示夏宏远第一次婚姻破裂完全是前妻的责任,后来她与夏宏远相遇,是温柔善良的她让他又相信了爱情,并重新鼓起勇气步入婚姻。
在夏宏远还没遇到那位红颜知己的时候,苒苒倒是作为夏宏远的独生女儿跟着他参加了两次这样的聚会,后来夏宏远抛妻弃女改娶新人,这种聚会就再没她夏苒苒的事了。
夏宏远却是笑道:“这当官嘛,拿点钱肯办事的总比不拿钱不办事的要好。”
有人接道:“那些不折腾的,钱也没见着花在老百姓身上,倒是这能折腾的,不管多少好歹还能给人们落下点东西。”说完便若有所指地看了那边忙着待客的龚市长一眼。
穆青猜不出来,只得摇头。
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明天也不行。”
这是苒苒第一次注意到邵明泽,那时他正端着酒杯站在大厅中央与人寒暄。她躲在角落里偷偷打量,暗叹此人身高上还略显不足,若是能再高上几公分到了一米八,那气势必然要更胜一筹。
她说得夸张,偏又有声有色,穆青笑得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去,好半天才勉强止住笑,又奇怪地问:“哎,你那爸爸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带你去参加老乡聚会?”
看着占了小半个桌面的玫瑰花,苒苒丝毫不觉得羞涩、得意或者喜悦,反而是有些被人捉弄的恼羞成怒,恨不得一手将这花束扫到地上,然后再狠狠地跺上几脚出出气。
穆青伸出大长腿踢了踢她,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故意搔首弄姿地摆了几个姿势,问:“怎么样?算得上美艳动人吗?”
夏宏远见状干脆晚宴也不打算去了,坚持要先送她去医院看一看。
苒苒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脸上才又恢复了点红润之色,不过人却是更蔫了。
苒苒无奈,只能又装模作样地端着杯酒凑到几位富家女的身边,听着她们讨论如何败家花钱。就这样被迫旁听了半节糅杂着时装、美容、旅游等诸多内容的时尚讲座,她实在是熬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得扶墙离去,继续找了个角落猫着去了。
那女子在衣镜前站了站,回身看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的男子,笑着问道:“怎么样?”
晚餐结束后,邵明泽十分绅士地将她送回了住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就是韩女士也没法反驳,只好说了一个“好”字。
这一日她还在上班,夏宏远就又打了电话来说要带她去赴饭局。她手上正有工作,也没顾上多说就应下了。结果下班的时候,夏宏远几百万的豪车就很拉风地堵在了她单位门口。
苒苒回忆了一下,还真没记得韩女士跟她说对方是什么人,只能摇头说道:“没注意听,好像是高富帅,正好配我这个即将出炉的白富美。”
这种人言行举止上看着似是十分谦和懂礼,骨子里却是不怎么尊重别人的。苒苒心中更添了几分不喜,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出的话中顿时带出了几分惊喜与羞涩:“谢谢您的花,实在是太破费了。”
她回过神来,礼貌性地把指尖往他掌上搭了搭,面上已是带了浅浅的微笑:“你好,邵先生。”
穆青听得哭笑不得,拾起手边上的抱枕就砸了过来,笑骂道:“少说点不着调的吧!锅里还给你留着小米粥呢,赶紧喝点去。都不知道疼自个儿,以后再闹胃疼,我可不管你。”
苒苒本来还坐着,听了这话干脆就直接趴倒在沙发上了:“妞儿累了,起不来了。”
“花收到了吗?还喜欢吗?”他问得十分自然,就像是她和他早已经熟识了,花也是每周都要送上几回一般。
可坐办公室的人大多无聊,整日里就指着八卦活着,没事还能嚼出点事来呢,若是她再这样发作一番,只怕会给人添更多的谈资。她强自按捺住了心中的火气,沉着脸坐了一会儿,拿着手机就出了办公室。
苒苒一套接着一套地试穿,也是格外的兴致勃勃。前些年她很是过了一阵子苦日子,充分体会过“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一真理,所以对钞票的热爱到了近乎吝啬的程度。可年轻姑娘毕竟爱美,今天又有人给她埋单,就算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她也打算好好给自己添置几身衣装。
这倒也不算是说瞎话,不管过去怎样,人总得往前看。这样一想,她心里对韩女士安排的相亲也就不那么抗拒。
晚餐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一次邵明泽倒是收敛了酒会上的咄咄逼人之势,话虽不算多,却也不会叫场面冷下来,而且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的涉猎极广,不管苒苒提到什么话题,他都能应对一二。
穆青在一旁看了好笑,说道:“活该你脚疼,有你这么一天到晚踩着‘恨天高’的吗?也不怕把脚脖子崴折了!”
她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整理着手中的衣袋,直到那对男女走远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她冲着夏宏远扯了扯嘴角,回答:“冻的。”
邵明泽的目光微闪,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邵明泽。”
苒苒听到穆青问这个,立刻来了精神,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探过身子来问她:“你猜?”
夏宏远最近一直想迅速修复父女之间的关系,乐得花这个小钱哄女儿高兴,兴致勃勃地站在边上提建议,见她又挑了一件长裙出来,忙摇头道:“这裙子太长,你换旁边那件短款的。”
如果只从相亲的角度来看,此人倒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了。苒苒只是有点不明白,以他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也会进入相亲市场?
夏宏远做小商品起家,自从发了迹,身边的女人就再没断过。年轻的时候追逐美色,后来腻了女人的脸蛋身材,又开始追求起女人的内涵,总想着能找个灵魂相通的红颜知己。最后倒是真叫他找到了个能灵肉合一的女子,两人很快合出一爱情的结晶来,还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夏宏远当时欣喜若狂,为了给那对母子一个名分,义无反顾地回身与发妻韩女士离了婚,捎带着连苒苒这个女儿也不要了,只一心一意地宠娇妻和爱子。谁知放在心窝里疼了十来年,却发现这宝贝儿子竟是红颜知己与别人“灵肉合一”的产物。这个打击实在太过巨大了,夏宏远又愤怒又心痛,消沉低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女儿这件事来。
穆青微垂着头,没说话。
苒苒的大脑似是被一声闷雷劈过,瞬间一空,身体的反应却比意识迟了半拍,仍顺着刚才的指令低下了头,继续去接衣袋。许是袋子有些多,她接过来的时候有些忙乱,两只手都如同新装在身上的一般僵硬,不听使唤,指尖却是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穆青愣了一愣,忍不住又问:“对方是什么人?”
她认真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还是觉得不认识这个人,只好睁眼说瞎话地应承道:“哦,邵先生啊,久仰久仰。”
“我明白了。”邵明泽打断了她的话,很识趣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先不打扰夏小姐工作了,等以后有时间再联系吧。”
她嘴上应着“好”,赶紧挥挥手送走了他,随后转身上了楼。
她明白韩女士所说的身家和门第是什么。身家自是指夏宏远现在的身家,门第却是韩家之前的门第。夏宏远的身家在西平也是能排上号的,至于韩家的门第,虽说现在是没什么人了,之前却是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若不是在那次全国性运动中遭受了无妄之灾,韩女士也不会嫁给夏宏远这样的暴发户。
她没有说瞎话,这就是她那时真实的内心想法。
这样的老乡聚会的传统由来已久,据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参加的都是在西平市有头有脸的宣安人,目的就是为了让宣安人抱团,有事相互扶助,小一辈的也不能断了联系。
她没想到今天会遇到林向安,更想不到她与林向安已是到了对面相逢不相识的地步,这到底算是可悲还是可笑?
可苒苒没想到邵明泽很快就表示了他的态度。他也没做别的,就是叫人给苒苒送了一束花。花是俗艳又热情的红玫瑰,很大的一捧,抱在身前能把人的头脸都遮住,通过礼仪公司一路招摇地送到了苒苒的办公室里。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播着麻雀变凤凰的偶像剧。同住的穆青窝在沙发里上网,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扫一眼电视,看到她进门也没动地方,只随意地问道:“回来了?厨房里有粥,要喝就自己去盛。”
苒苒低头看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突出的一串号码。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冲着穆青咧嘴笑了笑:“行,正好我手头上也有点钱,咱们先凑一凑还给韩女士去,以后跟她说话也能理直气壮一些。”
苒苒听着却只觉可笑。性格不合?那没发达之前怎么没觉出性格不合?为什么还能和和美美地过了十几年?钱是让性格变了,还是让心变了?
她身上穿着牛仔裤、套头衫,走的正是青春靓丽的路线,却没想到上来就被夏宏远给否定了。于是她看了看衣冠楚楚的夏宏远,问:“爸,桌饭改成西式酒会了?”
“你喜欢就好。”邵明泽口气淡淡的,又问,“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出来吃个饭。”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隔着餐桌坐下。邵明泽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夏小姐看到我很意外?”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等邵明泽再开口,又微笑着说道:“邵先生您坐,我去那边和朋友打个招呼。”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有些失望。
苒苒没答话,甩了高跟鞋,将手中的皮包随意地往沙发上一丢,坐倒下来揉自己的脚。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脚掌已经僵到木了,手放上去简直就像是在摸别人的脚。
夏宏远只当是衣袋太多,女儿手里拎不过来,乐呵呵地接过去了两个,笑道:“女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赶明儿从爸爸叫人给你办张卡,没事就过来转转。”
既然这相亲是韩女士安排的,那不用问也能知道,照片一定是韩女士给的。苒苒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这一话题,只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穆青听得瞪大了眼,问:“你那便宜弟弟怎么了,得绝症了?”
其实如果仔细打量的话,这个男人的五官并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虽好,却太过张扬浓烈;眼睛也不够大,只是胜在深邃细长,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把人的全部注意力一下子都引了过去,叫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其下的鹰钩鼻子和稍显寡情的薄唇。
苒苒早已经过了叛逆清高的年龄,认真想了想,觉得韩女士这话说得大有道理。夏宏远要把她当夏家千金推出,这是名利双收的事情,实在没必要犯这个倔强耿直。于是这才有了晚上的酒会之行。
谁承想邵明泽听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听说夏小姐是华大的高材生,去年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是吗?怎么没有去令尊的公司呢?”
“不,你让我说完。”穆青坚持道,眼中更是露出少许的倔强,“我感激你,苒苒,可你知道吗,你的这份恩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三十万,你向韩女士妥协,你自暴自弃,你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不同于那些世代流传下来的名门世家,当代中国人大都富起来得晚,改革开放不过才是几十年的事情,基因改良又不是一代两代就能完成的,以至于现在的有钱人远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个个都是俊男美女。各色的男男女女不过因着有钱的缘故,打扮得光鲜一些,腰杆也比普通人挺得直些,有了那么点所谓的气质。
“还不如得了绝症呢。”苒苒冲着穆青挤了挤眼,一脸的幸灾乐祸,“老头子把这宝贝儿子捧手心里疼了十来年,结果发现一直都是在替别人养儿子。”
在这种事上,大多数男人都会多疑,于是夏宏远就叫助理偷偷安排了一次亲子鉴定。等助理把鉴定书取回来,夏宏远一看,心立马就凉透了。得,竟然真的是当了回‘喜当爹’,替别人养了儿子!
夏宏远“嗯”了一声,转头就吩咐司机先去购物街。
她心里憋着坏笑,说出的话来却是既无辜又无奈:“单位里在准备接受上级部门的检查,最近这段时间会很忙,怕是……”

夏宏远用既满意又骄傲的目光打量着女儿,刷卡刷得非常痛快。
有的时候被穆青念叨得头大,苒苒就会一本正经地问她:“穆青,其实你才是我亲妈,是吧?咱们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母女,是吧?”
苒苒忍不住恼怒起来,大声吼道:“够了!穆青,你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走走停停地转了大半个圈,无意间一次回身,却正好看到对面试衣间里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身上试的正是她刚才瞧中的那款长裙。她看得眼前一亮,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苒苒垂下眼帘,用力地抿紧自己的唇,好半晌才缓缓松开了,涩声说道:“当时我只不过是不想活了,顺手还你个人情而已。就像是临跳海自杀的人,看到旁边有个冻得面色发紫的乞丐,顺手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反正是要跳海了,穿着大衣也是没用。”
说着起身回自己房间去翻出工资折子,数着折子上的数字就出来了,笑嘻嘻地和穆青说:“嘿,还真不少呢,凑一凑还真差不多少呢!”
龚市长在位的时候曾提出过好几个“轰轰烈烈”的口号,很是为西平市的城市建设做出了一番贡献,至于经济发展得怎么样,老百姓不知道,不过城市面貌倒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总之一句话,她既善良又无辜,她和夏宏远是真爱。
她实在想不透他是因为什么这样注意她,索性也不再去想,闭了眼靠在椅背上假寐。
苒苒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当我愿意穿啊?我这不是身高不够用鞋来凑嘛!我要是能有你这样的傻大个儿,我也整天穿平底鞋!我又不傻,谁不知道平底鞋舒服啊,真是的!”
邵明泽此时也要走,龚市长竟然亲自送到了门口来,两人立在门廊下低声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夏宏远一心要表现对女儿的看重,闻言二话不说亲自把苒苒送回了家。
西平市的几家奢侈品店都开在那儿,向来是个烧钱的好地方。夏宏远一会儿的工夫就从头到脚地给苒苒换了一身。他虽然选女人的水平不怎么样,可给女人选衣服的水平却是不错的。这衣服一换,苒苒顿时从小家碧玉一跃升至大家闺秀的档次。
晚宴上的菜色很丰盛,可惜苒苒胃不好,很多东西都不敢吃,盘子里就放了两块小点心装装样子,自己只是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打量酒会上的各色人物。
这话倒不是她夸张,因为此事的确是一波三折,堪比电视剧。
喜笑颜开的店员小姐提着衣袋,一直将他们父女二人送到了店门外。
苒苒回身去接店员小姐手里的衣袋,赶上那对男女也从店里往外走,她一抬脸正好和那男子打了个照面。
穆青又在外面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再加把劲,争取尽早把钱还给她。”
韩女士简单地问了问酒会上的情况,又下了新的指示:“我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你周六必须空出时间来,着装要端庄大方,性格要温柔娴静……”与一贯的风格一样,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就是直接的命令。
刚进家门,韩女士的电话就追到了。苒苒真怀疑韩女士是不是在她身上安装了追踪定位系统,怎么就能把时间点都掐得这么准!
穆青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一番,评价道:“裙子看着挺美艳,你看着很‘冻人’!”
“苒苒,”穆青忽地抬起头看向她,正儿八经地说道,“我很感激你,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当年,我连卖了自己的心都有了,不管是卖身还是卖身上的零件,只要能给我钱,我都愿意。”
可不就是冻的嘛,这才不过三月份,正春寒料峭呢,穿得这么露膀子露腿的,就算是有大衣穿着,也扛不住。这样想着,她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冻的!”
穆青好脾气地笑笑,转而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嘿,妞儿今儿这身衣服不错,站起来给姐看看。”
苒苒抬眼看着这占地广阔的宅子,暗暗咂舌,忍不住转头低声问夏宏远:“就这样的还算是好官?”
邵明泽那边沉默了片刻,这才又问:“那夏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早有准备,听他这样问,满是歉意地答道:“真是抱歉,我这里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晚上还要加会儿班。”
到了周六这天,苒苒特意化了妆,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裙,兴致勃勃地去了相亲地点。可见到了人,她却是有些愣了。
挂了电话,她大声叫穆青过来拿手机,自己则赶紧开了花洒去冲脸上的泡沫。
她正揉了满头满手的泡沫,匆匆地冲了冲手,关了花洒,接过手机来。
她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却在想自己不过是多看了他两眼,怎么就把他给招来了呢?难道是刚才那礼貌的一笑让他误会成勾引了?
苒苒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此人的问话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她暗暗地将韩女士教导的“大方稳重,温柔娴雅,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十六字对敌方针又念叨了一遍,这才勉强挤出些笑容来,答道:“不敢当‘高材’二字,只不过是被家人逼着赶着地读点书而已,又因为生性懒散,所以就找了个轻松点的地方混日子。”
苒苒光着身子站在花洒下面听着电话,洗发液的泡沫顺着额角缓缓流下,越过眉梢,跨过睫毛,终于侵入了眼角,先是痒,然后才是蜇人的痛。她忙用力闭着那只眼睛,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去擦,谁知却是越擦进去的越多,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
苒苒不知道他为何会做出如此反应,不过碍于礼貌,还是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便装作吃东西低下了头。谁知过了一会儿,邵明泽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去,就听得邵明泽问道:“是夏小姐吧?”
她这样撒娇卖痴,夏宏远心里倒是十分高兴,当下就许诺:“爸爸叫人在你单位附近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套合适的房子给你买下来。”
夏宏远那里还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她出去应酬,一来是想联络父女两个的感情,二来也是想叫她尽快进入西平市的社交圈子。苒苒想着自己在邵明泽这事上少不了要惹韩女士不悦,当下只有先把夏宏远哄好了,回头才能在韩女士那将功赎罪,于是每次都极配合地跟着一起去。
苒苒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那男子肩宽挺直的背影,听声音十分的清朗悦耳,竟像是有些熟悉。不过这年头俊男美女电视上看得太多,她也没太在意,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那女子身上收了回来,继续挑选衣服。
苒苒嘻嘻哈哈地往外面赶她:“行了,赶紧出去。那是我亲妈,只不过是叫我去相亲,又不是要去卖我。再说我自己也的确想找个男朋友了,都二十好几了,早点嫁出去了总比最后当剩女的强。”
苒苒只抿着嘴笑,伸出双手推着夏宏远往台阶下走,笑嘻嘻地说道:“爸爸赶紧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说我还有个同住的朋友,回去太晚会打扰她休息的。”
“那你叫我怎么想?”穆青十分平静地反问她。
苒苒从帘子后面探出头去,带着满头满脸的水珠子,没心没肺地问她:“你打算去抢银行啊?看中了哪一家?踩好点了吗?需要接应吗?”
这几人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谈论起当前的经济形势来。夏宏远这才注意到女儿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还当她是过来陪自己的,欣慰之余笑着打发她:“不用陪着爸爸,去认识几个年轻的朋友。”
夏宏远看到她的脸色,不由得一惊,问:“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苒苒扑过去和她笑闹了一会儿,又聊起晚宴上一些富家女来,不由得感叹道:“那身上穿的、戴的,真叫一个珠光宝气啊,就没一件不是名牌的!听那话里话外的,买条内裤都得飞巴黎,最次也得去香港。你要是敢说你在西平市购物,嘿,别怨人家瞧不起你!”
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韩女士一直是很强势的那方。苒苒深知韩女士的这一性格特点,索性也不争辩,只安静地听完了,这才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表现得太过热情,好像是上赶着一样,还是先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再说吧。”
韩女士问她晚上见面的情况如何,苒苒实话实说地表达了自己对邵明泽的观感:“有相貌,有学历,有身家,有素养。不过这样的一个四有青年,能对她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最开始的时候,苒苒一点也不想答理他,谁知韩女士知道了却不愿意,特意找过来训斥了她一顿:“我和夏宏远之间的恩怨和你无关,他终究是你父亲,你绝不能耍小脾气、甩脸子,就是看在钱的分上,也得认下夏宏远。有这个父亲和没这个父亲,你夏苒苒的身价就有天壤之别。”
苒苒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邵明泽对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上了车,她转过头看向车窗玻璃,借着反光细细打量窗户上面的自己。在灯光的掩饰下,她倒是算得上娇俏美丽,不过也远不到叫人一见惊艳、再见钟情的地步。
见她如此,夏宏远反而更觉心虚,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当年……我和你妈妈性格上合不来,这才走到了离婚的地步,可不管怎么说,爸爸从来也没有……”
“真有!”苒苒板着脸很正经地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咧着嘴笑了,眉飞色舞地说道,“非但有,还特曲折!”
夏宏远正在与两个老友聊新市长上任后的市政规划,他明明对南郊那几块地皮志在必得,却不肯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调侃:“中国这官换得太快,三五年一换,搞得发展也没个长远的规划,都只顾着自己在任的这几年,结果成了张书记挖沟王书记填,王书记种树李书记刨,白白折腾老百姓的血汗钱。”
穆青还没回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很是冷清。苒苒把几个房间的灯一一打开,连客厅里的电视都打开了,这才一个人坐到了沙发上。电视里正播着乱七八糟的娱乐节目,很是聒噪。她定定地看着屏幕,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夏宏远见女儿回头,也跟着瞅了一眼,回过身来低声给她介绍:“那人叫邵明泽,前几年出头搞了个华兴科技,很有本事。他们邵家祖上虽是咱们宣安人,不过是世家,出来得又早,也是最近这两年才参与这样的老乡聚会。”
夏宏远赶紧吩咐司机把车开过来,又嘱咐把车里的暖风都开足了。
车子停到了她租住的房子楼下,夏宏远亲自送下车来,将她送到单元门口仍不肯离去。他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用词,试探地问:“苒苒,前些年爸爸一直忙着生意,也没能顾上你,你怨不怨爸爸?”
苒苒转了身往别处走,绕了半圈也没能找到一个能搭上话的人。
因为已经见识过此人的直截了当,所以再听到他这样问反倒是不意外了。苒苒坦然答道:“是有些意外,现在想来,那天在酒会上邵先生就已经知道我们会有今天的见面了?”
苒苒老气横秋地感慨:“要说在基因传承上还是咱们女人有优势,最起码能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轻易错不了。”
桌对面的邵明泽眉眼肃正,站起身来微欠着身向她伸出了手:“夏小姐,你好。”
苒苒实在没话说。
其实如果仔细打量的话,这个男人的五官并不算十分漂亮。他的眉形虽好,却太过张扬浓烈;眼睛也不够大,只是胜在深邃细长,漆黑的瞳仁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那酒会是在南郊湿地边上一处清水环绕、绿树葱葱的高档别墅区里举行的,院子主人姓龚,是原西平市主抓经济建设的二把手,官声一直不错,去年刚从位子上退下来,搬来这边养老。
“那明天呢?”
“爸爸,”苒苒突然打断了夏宏远的话,抬起头来冲他笑着说,“不用跟我解释这些,那是你们大人感情上的矛盾,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管你们离没离婚,你们都是我的父母,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小的时候不懂事,大了后才明白感情上事情是讲不清对错的。所以,爸爸,过去了就过去吧,只要你们现在各自幸福就好。”
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同事没走,都凑在窗户边上指指点点,猜测那车是来接谁的。苒苒听得心里发虚,只得先偷偷摸摸地给夏宏远打电话,叫他把车开到街角,这才匆匆地从单位里溜了出来,做贼一样上了夏宏远的豪车。
邵明泽点点头:“我之前看过你的照片。”
苒苒认识邵明泽是在一场不中不洋的老乡酒会上。
邵明泽的眸光闪了闪,不急不缓地说道:“夏小姐请随意。”
苒苒咂摸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挽着夏宏远的胳膊进了大厅。
苒苒心中大骂此人好不知趣,面上却是神色不变,一本正经地把高帽奉上,答道:“自然是邵先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喝过了粥,苒苒进卧室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正洗到一半,浴帘突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穆青把手机递了过来,用口形告诉她:“电话,韩女士的。”
夏宏远前些年忙是忙,不过却不是因为忙才顾不上女儿,而是他身边又有了新的娇妻和爱子,再没有工夫去惦记前妻和女儿。
穆青愣怔了许久才叹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夏宏远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说道:“苒苒,你这身衣服可不成。”
男子闻声从杂志上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圈,赞赏地点了点头,答道:“不错,很适合你。”
苒苒的眼睛好受了些,只是还有些流泪,鼻子也有些酸酸的,简单答道:“相亲。”
穆青气得忍不住对她翻白眼:“我一来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来,二来也没你家韩女士那个气度。就你爸爸那样的,落我手里早剁他个七八回了。”她说完还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端的是干净利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那边的邵明泽像是有所感应地向这边扫了一眼,锐利警觉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时略略停顿了下,然后便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因为有着这些胡思乱想,所以当长相端正刚毅的邵明泽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倒是叫她眼前一亮。
夏宏远半张着嘴,有些愣怔,他没想到这个偏执叛逆的女儿能说出这样明理懂事的话来。欣慰过后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红,摸了摸苒苒的发顶,低声说道:“苒苒,你长大了,也懂事了,爸爸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