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喜欢他吗
唐宓垂眸而立，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唐卫东微笑：“毕竟是癌症啊，治好了也要脱层皮。”
李如沁面色不善地拿着包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唐卫东一眼。
唐宓脸上表情全无：“谢谢，但是我不去了。”
离婚三年的夫妻再次见面是在病房里，这事儿对谁都是新鲜的，估计也没什么经验去应对。唐宓站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凳子，主动挪到了沙发上。
这样的生活，让她过一天只怕都苦不堪言。而现在，外婆不抱怨，不气恼，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比自己还快地接受了唐卫东生病的事实，然后以平静的态度面对生活的考验。
“不是，我得了癌症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唐卫东靠在床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唐卫东说：“不要紧，她就那样的性子。”
傅女士拍了拍被子：“你现在一个人多有不便，总之需要任何帮忙，就告诉我。”
“生病的是你舅舅，不是直系亲属？”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外婆擦了擦手，开了火准备做晚饭。
“淋巴瘤不是绝症，你早去几天探病和晚去几天有什么区别？”廖晖说，“非要赶在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这次研讨会的表现对你们实习期的评价非常重大的影响。”
“他喜欢你？”唐卫东轻声问。
傅女士说：“不知道？是还在考虑吗？”
“白水就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李知行在月夜下为她弹Love Setory，这首曲子的模样。淡淡的一层银色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衬得鼻梁非常挺拔，眼眶深邃。
整整一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扶着唐卫东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舅舅你休息一下，不要再说了。”
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你的实习遇到了困难？”
唐宓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和小学生一样默默点头：“嗯……是的。”
这应该怎么回答？冷淡地拒绝还是答应呢？唐宓陷入了纠结。可是她要求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没办法替舅舅拒绝。
唐宓想，以她的能力，就算能在以后的岁月努力奋斗然后事业成功，最多也就是唐卫东的档次。可是看看眼前的例子，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唐卫东，四十来岁就得了淋巴癌，钱赚得再多又怎么样？还要快七十岁的母亲做饭照顾。
她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个最赚钱的工作，把外婆接到身边，使自己和外婆过得更好。现在她的目标大致实现——她虽然还是实习生，但一个月拿到手的薪水都已经过万——金融行业的挣钱效率确实是所有行业之冠，她却困惑起来，觉得自己盯着目标跑啊跑啊，结果发现目标在大雾中迷失了。
“我明天要回京。”
有些事情，就是做了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但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比如她不顾领导的要求，来宁海看望舅舅——哪怕因为这件事损失掉“offer”，也没有关系。
这句话是没听过，但她又不蠢，完完全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
外婆正打开了保温桶，盛了一碗粥出来给唐卫东。外婆把粥放好之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舅舅笑了起来。
外婆当了一辈子农民，认得什么菜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她弓着腰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菜贩连声抱怨：“老人家，你这样挑挑拣拣的我怎么好做生意呢？”
“我生病这事，是你告诉李知行的？”唐卫东问。
所谓的“送”无非送去电梯口罢了。瞧见傅女士进了电梯，似乎要再说点什么，唐宓马上冲她点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立刻打道回了病房。
“……”
外婆就是这样，哪怕她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奉献，还在考虑如何为儿子做一顿他吃得下去的饭。
外婆洗了保温桶放在一旁，转过身，看着孙女在身后发呆，拍拍她的头顶：“想哭就哭吧。”
“叶一超跟我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数学，你大四毕业后就会找工作，你很想早些挣钱，所以才选了金融系。”傅女士仿佛随口说出，“在你在考虑是否工作，说明你遇到了一些问题。”
唐宓忍住眼泪，哽咽地说：“我不明白啊……”
“几点走？”
“嗯……”唐宓轻声道。
“是这里？”
实际上，和她说这种“指导人生”的话的人很少。太多人只看着她的优秀和聪明，觉得她能拿自己就搞定学业和就业上的任何事情，就像是她当年靠自己考入中学和大学，压根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其实很多人，包括唐卫东，都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小姑娘，再如何能干，社会阅历也是不够的，在面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和选择时，她是如此经验不足，需要别人的悉心指导。傅女士的这番话，要说是醍醐灌顶不至于，但振聋发聩的效果很显著。
唐卫东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倦色，傅女士也不好再留下打扰病人休息。
“你对他是什么感觉，你喜欢他吗？”唐卫东表情很严肃。
唐宓也了解到了大概经过一两个月前，大约是今年五月份，唐卫东发现身体不适，于是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确诊是淋巴瘤，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治疗了。
“还没有，我不饿。”
唐宓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个书包，放了套换洗衣物，还有笔记本电脑。
“吃了午饭没有？”
傅女士有点吃惊：“唐卫东在这里住院？是什么病？”
“对我来说，他们是陌生人。”唐宓顿了一顿，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补上一句，“饭桌上给我下药怎么办？”
李如沁被这句话憋了一瞬，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卫东，我来探望朋友，没想到你也在住院。”傅女士走到唐卫东的病床前，“本来应该买一束鲜花，抱歉。”
“李知行是非常不错的男生。”唐卫东的气息平稳了一些，“有想法有担当。”
这里的病房都是肿瘤科，得了什么病简直不用想。
“我们平时有些来往。”唐宓有些紧张，“舅舅，你生病的事，我不应该告诉他？”
唐卫东坐在床上却不失礼貌，略略欠了欠身。
“她是客户之一，我们没有联系。”唐卫东说。
唐宓想姜真是老的辣，说话的水平真是高得很，她们大概是有矛盾的，唐宓，但她从本质上来说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对这些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人的恩恩怨怨没太大的研究兴趣。就算有矛盾，跟她何干呢？
李如沁踏进房门，也没说什么，直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前夫：“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唐卫东笑笑：“何必告诉他呢？”
唐卫东的情况公司无人不知，离了婚，孑然一身，他生病后和其他人由家人负责照顾不同，主要是公司这边负责。公司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套房子，安排了吴秘书照顾他，现在外婆住在这套大房子里。
“听没听过一句话？重要的时候你不在，那以后也不必在了。”廖晖表情很严厉。
唐卫东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去他们那儿吃顿饭也没问题。”
唐宓说：“舅舅你怎么回答的？”
“没事。”唐卫东笑着拍拍外甥女的头顶，“都快好了。”
唐宓目瞪口呆，原来六月份和舅舅在燕京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治疗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假惺惺吧。唐宓想。
唐宓打开冰箱，取了一瓶水，递出去之前，她又想了想，旋开了瓶盖才脱手。
直到傅女士进屋，唐宓才想起李如沁应该还在病房里——不过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同时来几位客人慰问病人，肯定不奇怪，再说他们应该都是互相认识的。
“什么是不知道？”唐卫东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你是女生，一个男生喜不喜欢你，你就算不知道，大概也有点分寸吧。”
然后，有人推开了虛掩的房门——唐宓原以为是医生，状若平常地抬头看去，却在看到跨步进屋的女人的时候，呆了呆。
“生老病死，谁也不知道。”外婆摇了摇头。
“请了几天？”
“时间紧。”外婆说，“你还有工作吧，而且你舅舅也说不告诉你，你现在在实习，请假跑来跑去不好。”
唐宓解释：“舅舅，我在楼下遇到了她，她说要来看你，我就带她来了。”
“谢您吉言。”唐卫东继续笑，“要不要喝点水？”
“我听阿宓说了你的情况。”傅女士温和地说，“我一朋友二十多年前也得了这个病，今年都七十了。那时候医疗条件还没这么好呢。”
“现在谁照顾你？”李如沁问。
原来叶一超当时连这些都跟她说过。
李如沁心情复杂，说出来的话里什么情绪都有。
唐卫东没忍住笑了，他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冷冷清清的外甥女居然还有幽默感的。
唐卫东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唐宓已经是成年人，他觉得很多事情，应该让她知道了。
淋巴瘤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唐宓不信。
“那个冯小姐呢？”李如沁忽然说。
“说起来，阿宓，今晚要不要去家里吃个饭？”傅女士掉转头来，看着唐宓，问句话不可谓不温柔，“你爷爷也挺想你的。你姑姑和你表妹也在宁海，她们挺想见你的。”
廖晖是个不错的领导，从他派崔敏当自己的导师而不是其他男分析员就可以看出。但她还是没有跟廖晖解释自己的苦衷和缘由，因为价值观不同，对方不会理解她。
好在电梯到达了八层，唐宓略微错了错身，让傅女士先离开电梯，自己紧随其后。
她几乎无法回答，于是沉默了下来。
唐宓没作声。如果对方对她没死心的话，那应该是了解她的近况的。
“是吗？”
唐卫东看着外甥女风尘仆仆地跑来，也很感慨。
最后，为了阻止唐卫东和外婆的担心，唐宓还是吃了个苹果和一串葡萄。
唐宓想起自己的妈妈，当年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现在在病床前照顾自己患了癌症的儿子是怎样的心情？外婆这一生，到底是怎么过的，唐宓完全不敢想象。
“我妈来了。”
傅女说：“不知道？还在考虑吗？”
吃过午饭之后，医生来査房，唐宓看了看各种化验单和检测报告，又打开笔记看格种医学论文，确实舅舅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了——这跟他发现得早，还处在早期阶段有密切关系。附二院的肿瘤科很强大，有着全国最好的医学专家，化疗和放疗配合医治，治愈率比平均数字高，唐宓一颗悬起来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板着脸要哭的样子，对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只会加重外婆和舅舅的心理负担。
唐宓一直站在墙边敬业地当着观众，耳目明澈得很，但就算她很注意听这些对话，没预料到傅女士忽然掉转枪口，下意识就快速回答：“我不去。”
“好的，谢谢。”唐卫东没客气，回答完美无缺。
她从没跟叶一超说过自己当年放弃数学系选择金融系的理由，但叶一超就是有能耐弄清楚她在想什么。
“吃了饭我们就送你回来。”
“舅舅，我真的觉得没有跟他们加深联系的必要。”
看着她又露出那种懒得搭理人的神态，傅女士心里一沉：“那明天呢？”
此言一出，连唐宓都觉得这一刀插得挺狠的。如果这是场射击比赛，那简直可以说，一下正中红心。
她努力读书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外婆晚年无所依靠。未来的生活还很长，以后出事都靠舅舅出钱，那自己这书可以说完全读到狗身上去了。
化疗之后唐卫东精神欠佳，昏昏欲睡。周六中午，唐宓送外婆回去休息，自己在病房陪了一个下午，看着论文资料。她带着自己的电脑，继续和报告奋斗。
唐卫东说：“她来看我，也准备走了。”
“你和知行现在的关系还不错？”
“那吃点水果零食，在冰箱里。”
周六唐宓起了个大早，陪着外婆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起得早，菜才足够新鲜。
看着自己的话达到了效果，傅女士不再多言，在一扇房门前站住，回头开了口。
瞧着这一老一少进屋，房里的两人都是一愣。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是的……”
“你别想得太夸张了。”唐卫东说，“淋巴瘤没那么可怕的，也就是个普通的慢性疾病，我这还是早期。”
李如沁既然出现在这里，稍微一推理也就猜到是自己的缘故了。
唐宓憋了整整两天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就像是过度饱和的雨云，此时眼眶终于慢慢红了：“外婆，舅舅怎么会生病的呢？”
唐卫东的精神顿时好一些，又问：“送走了？”
外婆说：“不要紧啊，他是我儿子呀，现在又是一个人，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他呢？”
唐宓干巴巴地回答：“不是。”
“不知道……”唐宓干瘪瘪地回答，就像是三天没吃饭那样无精打采。
探病能聊的事情就那么多，她听着自家祖母和舅舅貌似熟人状闲聊各种治疗方案饮食注意事项，顿时明白，傅女士只怕是见过这种阵仗不少次。
“他们试图找回你这个孙女倒是发自肺，我都多久没跟他们联系过了，现在都来现在都来探病了。之前的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
真是太平静了。唐宓想，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是自己把病情想得太严重了吗？
唐宓担心舅舅和外婆，这两天晚上压根睡不着觉，但看上去外婆和舅舅的状态都很正常——甚至还在微笑，说明情况挺好。
“要不要喝点粥？”唐卫东指了指保温桶，“这是你外婆熬了一上午的。”
“好吧……”
唐卫东的病房里简直是礼品的海洋。插着鲜花的瓶子都有三个，各种水果篮也有几个，看起来都很昂贵。他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在这里，虽然生了重病但不是绝症，职务还在——尽管消息没告诉太多人，但试图送慰问品的人也不少。
菜贩看了看她，还是挥了挥手卖了菜。
“外婆你离开唐家村怎么没跟我说一下？”唐宓拉着外婆的手，嘟着嘴抱怨。
附二院肿瘤科的实力非常强，有一栋高十层的专属大楼。她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这一层都是VIP单人病房，患病者非富即贵。然而疾病从来不留情面，无论地位多高、财产多多、名声多大，一旦患病，一样在劫难逃。
这个回答倒不是敷衍傅女士，她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
“拒绝之后你们关系怎么样？”
唐宓点头。她也认为，纠结往事很傻。
可不工作也不行。唐宓想着自己在医院所见，那么多因为没钱治病不得不搬出医院默默等死的人——钱确实不是万能的，却可以让人活得更久生活质量更高——比如三年前外婆的那次意外事故，如果当时没有舅舅，没有流水一样花钱，外婆能活下来吗？再比如唐卫东现在的单人病房跟宾馆一样漂亮，但同样是这栋大楼，下面楼层里的癌症病人照样三四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病房内，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连个笑容都没有。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走进病房。
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齐备，外婆的东西一件也无，可想而知走的时候多么匆忙，外婆熟练地把保温桶拿到厨房在水龙头下开始清洗——在宁海这个大房子待了几天，她明白应该如何操作这些现代化的厨具，而唐宓看着盆子里泡着的舅舅的衣服，呆呆不发一语。
“既然这样，有机会再说吧。”唐卫东插了句话，“她这一趟来回时间太紧了。”
唐宓提着菜篮子跟在外婆身后买菜，直想哭。外婆好累啊，身体累，心更累。
唐宓犹豫了一会儿：“他……他之前是跟我说过喜欢我，我拒绝了。他现在是不是喜欢我，我不知道。”
“走吧。”傅女士自然能看出她的疑惑，说，“他是我的后辈，怎么都应该去看看的。”
唐宓无言以对。是啊，告诉明朗做什么呢？是让他退了机票还是不退机票每天担心呢？
问了几句情况和病情之后，对方表情严肃起来。
“不是说要再婚？”
唐宓却面无表情，她想到四个字——狭路相逢。明明不是仇人，却比仇人还要不想遇到。傅女士和之前见到的每一次一样，素色服装相貌端庄，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小手袋，头发大约是染过，因此看上去她比一年多前还要年轻一些，说是五十岁都有人相信。
“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我为什么要反对？”唐卫东不以为意，“我的婚姻是很糟糕，和李如沁离婚的原因很复杂，但最大的原因是性格问题。你和李知行与我们不一样。我和李如沁结婚，除了对不起你外婆，其实我也谈不上后悔。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事不会后悔的。”
唐宓挡在外婆面前，和菜贩道歉。
“我周日回去。”
她其实查过书和资料，淋巴瘤发病的原因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总的来说，都是跟劳累、焦虑、失眠、生活没规律，压力大这些方面沾边的。唐卫东离婚之后这两三年时间，一定非常辛苦，这种辛苦反应到了身体上，身体不甘示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唐宓请了周五一天，再加上本来不存在的周末，足足三天。在工作压力大，压根没周末，每周平均工作时间一百个小时以上的投行来说，这种请假方式，简直是超级奢侈。
周四一早上班之后，唐宓写了请假条去焦敏的办公室请假，焦敏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请假到部门领导廖晖的头上，就不那么顺利了。
周五一早，唐宓坐高铁到了宁海，她早上出发时间早，到达宁海市区时恰好中午时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宁海，虽然不熟悉交通情况，好在她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工作，把路线查得清清楚楚，下了火车直接赶到医院。
“你瘦了很多。”
“没关系的，唐宓说。”领导理解的。
就算大四后可以留在国投工作又怎么样？工作是很好，收入也很高，十年就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工作压力那么大，请个假都如此艰难还被领导质问“不是直系亲属不得请假”，那到时候，自己忙碌成这样，还有什么精力照顾外婆？
电梯里傅女士试图跟她说话：“阿宓，我记得九月就是大四了吧？”
傅女士对唐宓为什么在宁海的医院，似乎很是惊讶。
“国投的工作状况我很了解，工作压力非常大，要请假估计得有天大的事情，我的病也不太要紧的。”唐卫东不在意，“何必跑来跑去。”
外面热浪袭人，气温没40℃也有39℃，唐宓只能待在医院大楼里。她在大楼里随便走了走，世间百态尽入眼底。有哭泣的病人家属，缴不出费用的病人，癌症到了晚期无法治疗只得等死的——高三毕业后她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但大概永远无法习惯医院的生老病死。而这种情况，在肿瘤科大楼里格外明显。
唐宓看着外婆忙碌的身影，沉默地淘米洗菜。略微佝偻的老太太绞尽脑汁地想着儿子小时候喜欢吃什么，时不时喃喃自语。外婆能做的菜色其实有限，她不是大厨，所有的做饭手艺都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传承来的，彻头彻尾的农家手段，没经过什么培训。她能做的，只有儿子喜欢的那些——把胡萝卜、大白菜、香菇切成小碎末，和稀饭混合在一起，煮成了香气浓郁的粥。
“高铁。”唐宓说着走到床边，“舅舅，你身体还疼吗？”
“明朗两天后回来，到时候我带他来看你。”
唐宓在电梯出口处的长椅上坐着，没地方躲避，临时要编个谎言也够难，于是说了实话：“我看我舅舅。”
李如沁没多说，在床沿坐下來，顺手放下了和西装短裙同色的挎包。
李如沁抬头看了眼唐宓，又沉默了一会儿。
“上一次是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江凌柏的女儿，为什么让他们蒙在鼓里二十年等。”
“好的，辛苦你了。”
“十点的高铁。”
唐卫东无论是说话还是精神，毫无异样，积极乐观的态度也给了唐宓莫大的勇气。
看着舅舅笑了，唐宓心情也好了些。
仔细一想，舅舅说得其实很对。
唐卫东笑：“不用刻意麻烦。阿宓，麻烦你送一下。”
外婆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像是每次看到她回家那样，点头说：“书包放下来，歇一会儿。”
唐卫东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又慢慢开口说：“我本来想说，如果你也喜欢他，在一起也没问题。”
她虽然没吃饭，但是焦虑心塞得厉害，现在叫她去吃饭，只怕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阿宓。”
“那就没办法了啊。”傅女士脸微微僵，忧伤地看着她。
外婆脸上浮起一点尴尬，身体似乎更佝偻了。
“我真的不饿。”唐宓连忙解释，“早上吃饭太晚……”
“我为什么要回答？直接挂电话就是。”唐卫东说，“这么多年过去，再扯老账又有什么意思？”
唐卫东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病情，也了解治疗流程，对其后果非常清晰——医生说这是非常好的治疗态度——其实，唐宓想，这只是理性导致的吧。唐卫东到底是当了一辈子理科生，当年若不是为了早早工作挣钱，当个科学家也不成问题。
“只因为，找好工作，去读经管专业并不是错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但你这么聪明，绝不应该成为随波逐流的那种人，你无论在什么行业都会做出大成就。阿宓，你需要真正想好自己的目的，你对金融专业没有热情，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只是枯燥地学习学习，这会导致你观点非常片面，你的目标不再成为你的目标，而会成障目的那片叶子。”傅女士温和地开口，“阿宓，再读个研究生看看吧，这会让你有时间，思考真正要做什么。”
“舅舅，你不反对？”唐宓问。
“傅女士，不用客气。”唐卫东也答得很礼貌。
这话题是怎么扭曲到再婚的问题上的呢？唐宓忽然觉得不安，她似乎应该退出这这间病——她这么想着，看了唐卫东一眼，对方冲她略一颔首，唐宓会意，默默放下电脑，退出了病房。
“淋巴瘤。”
“外婆，舅舅。”她竭力使得自己露出浅浅的笑容。
放化疗就是“毙敌一万，自伤八千”的治愈方法，癌细胞可以杀死，但同时也杀伤人体正常细胞，即便现在医学发达可以减少后遗症症状，但他依然恶心反胃，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唯一真正想吃的，就是小时候母亲为自己做的一碗熬得香飘十里的菜粥。病魔折磨下，他想来想去，还是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
“是的。我请假的时候，也会努力把工作做完。研讨会的PPT我会在之前发到您的邮箱。”
她已经跳出了“农门”，不可能再回到唐家村，未来的发展也必然是在大城市內、外婆现在在宁海的生活如此不习惯，以后跟着她去了首都，只怕也跟现在一样各种不习惯。
就算是昧着良心，唐宓也没办法说李知行的不好。
“知行什么时候跟你表白的？”
外婆是那种最老式的母亲，天下当母亲的人，大都会为了孩子不惜一切，奉献出所有。唐宓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漫画，母亲就像是一棵树，对孩子有求必应。小时候让孩子坐在树上荡秋千，让孩子砍下枝干盖房子，最后只余下一个老树桩，孩子可以坐在树桩上歇息。
她态度如此坚决，廖晖没办法，将可能拿不到“offer”这个最坏的结果告诉依然坚持己见，他不能太不近人情，只能允了假。
“我记得卫东很年轻啊……”傅女士的脸上显示出悲天悯人的神色，但凡老人听到自己的小辈生了病都会如此感慨，“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请假。”
唐卫东就像是见到前来探病的下属那样平常，点点头：“请坐。”
“上大学后，李知行对你很照顾吧？”
三点之后，唐卫东醒了过来，他觉得口渴，唐宓把病床摇高，板子放上来，板子放上来，看着舅舅喝下水——高三那年照顾外婆两个月，这些照顾病人的事情她已经很熟练了。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傅笙女士正从电梯里出来，很喜悦地看着她。
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儿子做做饭，送饭到医院。
“嗯……”唐宓轻声道。
真奇怪啊，不高兴和关切这两种奇怪的情绪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呢？唐宓想。原以为自己一辈子不可能和这位前舅妈有相同的观点，此时却因为她对舅舅的关切，忽然对的印象好转了一点。
这话问得太有水平了，唐宓没办法不回答。就算是个路人甲问她这问题，她多半也是要回答的。
唐宓眼睛睁大了好几分，自家舅舅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我朋友在美国当医生，美国那边有种新药药效非常好。需要到话，我让人带回来。
农贸市场里什么人都有，方言限制，外婆和其他人的交流非常不畅，普通话外婆大致能听懂，但是交流起来很费劲，几乎需要比画。
和自己的亲舅舅谈论感情问题，真的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唐卫东问得坦坦荡荡，她也只好装作很正常，慢慢回答：“一年多了。”
“是的。”
李如沁情绪稳定，唐卫东更是平静。
慢慢收回停留在一年前的思绪，唐宓抿着嘴默默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让白发的母亲照顾自己，唐卫东想，简直就是这辈子最难堪的失败。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而一场疾病，就击破了“成功”的幻想。
“对。”
傅女士看了看李如沁，问：“你不是都和卫东离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的。”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办法不再带她去了。傅女士吩咐司机在一楼等她，跟着唐宓进了电梯，到了八楼。
“和之前一样，他说当没有发生过，我们继续当朋友就好。”
“你怎么在这里？”
“你弄错了。”
下午的时候，唐卫东休息后，祖孙两人回到公司给唐卫东租的房间内。
“这样。”傅女士温和地笑了笑，“那我就不送了。”
金融行业就是这样，充满了铜臭，看到的接触到的无非钱钱钱，身在其中，也难免沾染上利益气息，做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凡是都要掂量算计一下“付出的各种成本和得到的回报是否满足经济学公式”。
语气有点生硬，但关怀之意就连唐宓都听得出来。
唐卫东摇了摇头，阻止了她摁铃叫医生的举动，继续着未完的话题。
病房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唐卫东正坐在床上吃饭，清瘦程度和他六月份在京所见相差无几，但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看着精神还可以，据说，放化疗要掉头发，但他看上去头发也没稀少多少，唐宓安心了一些。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着傅女士，神情震动，在今日今时之前，她不曾想到，在自己不太喜欢的傅女士这里会听到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他其实非常疲惫，五脏六腑几乎都不对头，刚刚和前妻的一番口头较劲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恨不得睡死过去。但是有些话，自己这个过来人却必须要跟外甥女提点一下。现在不说，这辈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舅舅，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明朗？”她轻声问。
唐卫东点头微笑：“多谢您。”
吴秘书应当通报过她來的事情，唐卫东看见她来了毫不惊讶，还微微笑了笑：“怎么来的？”
李如沁的高跟鞋声远去，傅女士说：“抱歉，我把她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