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齐纨新裂见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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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罪孽,甘之如饴,遂欣然提笔,为书“莲华色女”。
“昀凰也在这里。”皇上像是这才瞧见,徐徐笑道,“你素来不喜花草,莫非独爱这月下芍药?”长公主侧眸一笑,“美人赏花,我赏美人。”皇上闻言莞尔,笑容愈见温柔,“这承淑宫的芍药确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仪霎时霞飞双颐,满心说不出的矜喜。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见皇上已至殿外。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挑,照见承淑宫里丽影翩跹。
长公主与皇后相携归座,殿前丝竹乐舞又起。隔了明烛光影,裴昭仪禁不住一次次看过去,那深的绯,浅的红,挑锦缠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与妖冶,灼灼晃着人眼。皇后向长公主一一引见诸位妃嫔,到裴昭仪时,长公主侧首看过来,笑意飘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仪雅擅音律,弹得天音似的琵琶,尝闻皇上称赞。裴昭仪也不谦辞,落落大方命宫人取了琴来,正欲奏时,宫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竟是皇上来了。
“若蒙公主不弃,我倒有个冒昧之请。”何皇后柔声笑道,“窃以为天香应衬国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这金章紫绶,换取长公主的纨扇,各自相宜。”
素衣宫娥挑两盏宫灯在前,远远照着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长公主的传言纷纭不息,这辛夷宫的主人却一向深居简出,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裴昭仪含笑随在何皇后身侧半步之遥,妆髻精心梳成,言笑间神采飞扬,本就生得极美的容貌,在众人中愈发显得出挑。其余妃嫔有位份高过她的,见她如此张扬,本有些不悦。何皇后却毫无介怀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花开宴前,十余位宫妆丽人随皇后信步庭中,人赏花,花映人,红妆犹共花争春。
长公主与何皇后见礼,众妃嫔复又同她见礼。几名新近册封的妃嫔初见长公主,一时怔住,只觉那艳色迫人欲窒。也有一两位出身世家的妃子,从前仿佛见过她,那时她尚是废帝宫中不得宠的帝姬,偶尔在庆典宫筵上惊鸿一现,隐约也是个丽人。时隔数月,历经一番变乱,天家易主,宫阙易色……再见这位帝姬,却已是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两人。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婉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数月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宴已过半,却听得宁国长公主到。众人大感意外,裴昭仪也全未料到长公主会来,一愕之下顿感颜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笑,欣然率众迎了出去。
齐纨宫扇精致,执在她手里,素纨冰肌相映,委实美不胜收。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无声退了出去。
女儿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陈国公叹息一声,摇头道,“苏家早已散了,区区一个长公主,加个疯癫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颇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裴昭仪觉出皇后手段圆融,既占了声势,又全了长公主的颜面。
何皇后端雅脸庞浮起红晕,被父亲口中“污秽”二字弄得十分难堪。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长公主却笑道,“难得皇后喜欢,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识得其中典故?”
皇上闻言侧目,朝那纨扇深深一眼看去。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地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裴昭仪失笑,脆声抢道,“皇后有所不知,这莲华色原是释家典故。此女曾与母亲、女儿共夫,嫁与亲生儿子为妻,生养逆伦之子,悖尽人间伦常,罪孽深重。而后得遇目犍连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终证阿罗汉果,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说来,语声婉转,令皇后恍然点头,面有羞赧之色,“原来如此,昭仪果真博闻强识。”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玉柄纨扇垂流苏,虽极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仪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认出扇面的御笔字迹,“莲华色女?”皇后似被难住,一时茫然,“这典故,是故老传说么?”
芍药又有将离、近客、殿春之别称,居花中富贵之次,人云牡丹为花王,芍药则为花相。世间芍药多开于四月,承淑宫的芍药却非凡种,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艳。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筵前重开乐舞,座中气氛比之前庄重了些,却更见暗潮涌起。众妃嫔妙语巧笑,各显妍态,逞尽风华以引皇上注目。当着皇后之面,皇上却让昭仪坐在御座之侧侍酒,二人不时相顾笑语。众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转为皇后忿忿不平。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潜月被宫人带上来,鬓发散乱,脸颊红肿紫胀,唇角绽出血丝。何皇后垂目看她,叹息一声,“这回的教训可记住了?”潜月眼里含泪,伏地叩头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静气地坐回椅中,“罢了,莲华色女的典故,你倒从头讲给我听听。”
陛下登基未久,后宫尚未充实,皇后以下仅有四妃六嫔二昭仪一婕妤。何皇后素来温柔敦厚,同各宫妃嫔相与融融,今日这赏花宴虽是设在承淑宫,众人却是因着皇后的颜面而来。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何皇后却对眼前情状毫不在意,只顾与长公主叙话。也不知皇后说了什么,长公主将手中纨扇轻摇,不时掩扇而笑。裴昭仪看出皇后对长公主曲意笼络,心下冷冷一哂。
“皇后过誉了,长公主以莲华色女入画,感佩其解脱之智慧、修禅之定心,取其大道终证之意,足见公主之慧心。”裴昭仪一语道中画里用意,见长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觉甚是自得。
“梓童好雅兴。”皇上施然负手,广袖笼纱,沐一身冷月清辉而来。何皇后脸上竟红了,深深垂首不敢与他相视。眼见那九龙佩玉下一绺墨色丝绦犹自颤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请过圣驾,皇上却说无暇,此时偏又来了。何皇后含笑与皇上对答,仪态温逊,似不经意退开半步,将长公主让到跟前。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捧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一轮颁赐下来,各宫妃子都赏过了,惟独长公主没有获赐。众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仪替长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气。皇上笑而不语,一直沉静在侧的何皇后却笑道,“长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仪回眸去看长公主,见她似笑非笑摇着纨扇,浑若看戏一般。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座中闻言俱都一静,六宫之内自是皇后为尊,最美的芍药当赐皇后无疑。然而诸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长公主,复又投向皇后,只见一个意态闲散,一个端庄沉静;一个圣眷殊厚,一个统御六宫,也不知哪一个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将那深紫芍药把玩在指间,闲闲一嗅,“皇后凤冠有金丝紫珞,与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谢恩,皇上命她近前,亲手将那芍药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昭仪知其义,皇后爱其趣,所谓佛者见佛,情者见情,概莫如是。”长公主曼声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纨扇只得一把,昀凰为难,还请陛下代为定夺。”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需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蜚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这支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仪见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莹的粉白芍药,便朝长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将个“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娴雅,与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谢恩,羡煞了诸人。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咬唇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份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见皇家的体面……这是好事,亦是正事,万万不可往那污秽上头乱想!”
宴将尽时,裴昭仪命宫人采来十余枝硕美芍药,请皇上分赐诸人。皇上欣然应允,正待挑选花色,裴昭仪却指着一枝紫金芍药,嫣然笑道,“这支名唤紫绶金章,最是珍罕,满园也只开得一朵。”
送走了陈国公,何皇后默然伫立殿前,怔忡了许久。
少桓的目光自那纨扇移上,掠过执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幽寂的眼里。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一如当日绘好纨扇给他看时,那笑眸里也是这般自嘲自弃的寒凉……子弑父,弟弑兄,父弃女,女憎父,这天家早已没有人伦,又遑论纲常。比之杀戮鲜血,兄妹相悦又算得什么罪孽。他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却不是救她解脱业障的目犍连;她不是无瑕白壁,贞淑仕女,却是诱他沉沦爱欲的莲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