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惊骇受伤
李唯西倒浅浅笑起来，“穷又如何呢。”
简一凡终于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高璨给自己考验呢。
李唯西说起这些来毫不费力，却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倨傲的感觉，让胡梨暗暗心惊。虽然知道他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但之前接手的都是犯罪心理学，这些治疗的经验哪里是一蹴而就可以学会的。没成想，他在临床上的能力竟也毫不逊色。
李唯西眉眼半弯，“给他算过很多次，但都没有说过有人和他相配，除了你。”
简一凡冷哼一声：“没门！今天就算科室爆炸，你也不能出办公室一步！不然你的论文立！刻！撕！掉！”
“还是需要住院观察，以后尽量不要捆绑他，病情没有那么严重。”
初冬的风扑在脸颊上凉丝丝的，时越低眉看着她，眸光清冷深邃。他刚要说话，李唯西忽地上前，一把扯住宋摘星的袖子，礼貌而又温柔地笑道：“该走了。”
一直冷冽的时越终于淡淡笑了起来，夹带着寻摸不清的意味。
“王大爷，天气这么冷，该回去了。”
事发突然不过几秒之间，李唯西疾步上前，拽出宋摘星的同时却听“嘶”的一声，衣服乍然割裂，鲜血直直迸溅到他眉眼之中。时间瞬时静默，李唯西的脸色惨白如纸。
男人反手箍住宋摘星，目光里全是恐惧，“一定要跑！赶不上了，赶不上去了。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追上他！”
高璨将她和她儿子往简一凡面前推了推，“孙丽丽女士和她儿子毛毛。”
“如果真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你知道大学的时候，司言是怎么追上我的吗？”
李唯西斜倚在门口，仍是单手插兜的动作，他没有注意宋摘星，只是眸光淡淡地看着时越，眉心半拧。
宋摘星心口如同触电般一下子被击中，整张脸上带着极度惊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得出王大爷十分心急，连忙又摇起头来，不停念叨着：“算了算了，老夫本事了得，看面相也可以。”说完就开始盯着宋摘星看，似要把她吞吃下去。
李唯西看着她心情大好，唇角渐渐泛起笑意，岔开话题道：“当时以为破案会非常酷，吸引女孩子。后来发现破案越多，女孩子离我越远。”
“放松甚至让你消耗更少的热量，抑制你的食欲。”
宋摘星被男人胁迫着离他们越来越远，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她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细声细语道：“你在家里是不是排行老二？”
宋摘星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淡香，住了一夜，反而跟他亲近不少。
时越口型对着宋摘星和李唯西道：“我们院里的算命大师。”
“你敢！”宋摘星猛地用力，扯得胳膊一阵疼。她咬牙回瞪他，“我不是让你帮我交上去吗，怎么还在你手里？你快还给我！我不用你了！”
“我……我自己来。”
“你们不能走！”
下午的心理科极其热闹。大家都知道宋摘星受了伤，像护着宝贝一样，什么都不让她做。尤其以简一凡为首，时刻紧盯宋摘星的一举一动，连她说话都要限制，规定必须安安静静地养伤，就差弄张床来让她在办公室躺着。
简一凡越说越兴奋，重新踱回胖男人的身边，“一定要不断的暗示自己，喝水也能饱腹。”
男人浑身一抖，有些吃惊，“你是谁？你是不是他的人？”
“你一点都不像怪咖啊。那些姑娘真是没眼光。”
“西西，有没有想人家？”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时越冷冷道：“这里离学校近，几个不严重的孩子做完咨询后可以继续上学。小雪需要住院观察，也没办法往你们那转。”
宋摘星：“我不是你哥哥的人，我是来救你的。你是不是经常梦见自己与别人比赛？比如参加赛跑，追赶火车，和人比赛自行车之类的？”
“男孩子的爸爸就是给我看病的医生，人很好，非常负责。所以每当我遇到乱发脾气的患者，我都会想，如果是他面对这样的事情，肯定会非常耐心地对待病人。他一直是我的榜样。”
“真的吗？”
“小伙子，你不能离这个姑娘那么近。”王大爷一把拉住李唯西，试图让他离宋摘星远一些，“她命里克你。”
这一点李唯西倒是没料到，暗暗佩服她，“你对那些患者真是有耐心。”
一夜熟睡，给她铺的珊瑚绒毯子又暖和又柔软，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窗帘洒在床上，晒着她如白瓷一般的肌肤。窗帘清丽整洁，短幔垂坠着细碎的流苏，衬底也做得雅致，将乳白色的光线分出几层，落在一格又一格的实木地板上。
宋摘星从咖啡馆里打包了几份抹茶拿铁，戴上了一条米黄色围巾，加快向心理科走去。然而就在她想穿过马路时，一辆银灰色车恰好停在她旁边，李唯西随之摇下了车窗对她笑道：“作为同事，还是要劝你先不要回去。”
呼噜噜——
小雪还是很兴奋的样子，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忽地掉下来，与自己精神奕奕的状态全不相符。宋摘星心疼地抱住她，不断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凡呀，红色法拉利买好啦。你怎么说换车就换车呀？”
那是宋摘星穷其一生也不会忘掉的名字。
胡梨也一并跟来，热切地向李唯西请教：“周一障碍症怎么治疗啊？”
“司言每天都会送我两颗糖，星星形状的，也不知是从哪里买的。每天，每天。糖很甜，放在嘴里不会马上化掉，要嚼几下才能把甜味彻底挤出来。你昨天说我安全感低，其实一点都没错，几颗糖就让我认定他了。”
“跑！一定要跑！我要赶上去，我一定要做第一名！”
李唯西看着宋摘星和那男人还在交流，转过头来继续和他说道：“这些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家庭环境也非常重要。你看刚才那个男人说他父亲会很伤心，说明他在家不受重视，父亲只看重哥哥，导致他心理不平衡，每天就想着怎么追赶哥哥。时间长了，精神会极度紧张。”
等王大爷转了身，宋摘星笑得花枝乱颤。
一个老大爷在走廊里待久了，宋摘星想给他倒杯水，立刻被简一凡截走。
攀在树墩上的山雀扑腾飞走了，啁啾的鸣声隔着百叶窗渐行渐远。李唯西有一瞬的失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低吟一般向她问道：“你还记得给你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吗？”
书房里的门没关，即便她站在玄关，也一眼看见壁架上图书林立，几乎都是大部头的厚书，书脊上充斥着简体、繁体、英文和其他看不懂的字母。姜黄的灯光打在一旁的胡桃木摇椅上，让整个房间散发着静谧安详的味道。
“哎呀妈，你真是啰嗦。”
那个男的嘘了口气，悄悄地对宋摘星说道：“别和他们说，不要和他们说。”
孙丽丽将信将疑地看着简一凡，脚下倒也迈开了步子。
“啊？”宋摘星迎上他的目光，“你又看穿他的表情了？”
王大爷连连摆手，又拍了拍李唯西安慰他道：“老夫看你耳高约与眉齐，耳须色明润泽，眼睛含藏不露，黑白分明，瞳子端正，是大富大贵之相啊。只要你不和这个姑娘在一起，大爷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三人一起进了病房，天阴得愈发厉害。一路上时越不断跟他们介绍着集体自杀案中几个孩子的状况，小雪是里面病情最严重的孩子。父亲出轨，母亲又患有疾病，小雪在这个时候得了双相情感障碍，无疑让整个家庭雪上加霜。
大概是用了一些人的原话，李唯西很自然地说了英语，倒让宋摘星吃了一惊。
“对不起，那天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我姐姐……我姐姐死了……”
宋摘星吃得有些饱了，干脆将筷子放下，稀松的语气倒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欸？”
李唯西浅浅一笑，“一般来说，家中老大更容易成为领导者，但梦境通常是从高处跌落下来，因为他们虽然处于优于别人的位置上，却不能保证不会失去。老二的生活更像一场竞赛，因为有一个领导者（老大）永远在他前面，他必须奋力追赶。”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看宋摘星这么一会功夫就让疯疯癫癫的男人安定下来，不由得啧啧赞叹。
“啊？”那个保安唏嘘一叹。
宋摘星牵着他的手慢慢向保安们靠近，又安心和他说道：“所以你不要跑啦，等你哥哥来看你的时候，你也不要对他大吼大叫。他过得比你惨很多，你应该安慰他才对。”
“怎么说的？和别的女孩也相配吗？”
李唯西面色微澜，低头喝了口咖啡。
宋摘星躺在李唯西的怀里，鲜血滴在脚下，染红了几片虎尾草的叶子。长长的血痕从她的手背一直延伸到前臂，触目惊心。李唯西慌忙捂住她的血口，鲜血却仍然从他修长的指缝里汨汨而出。
“对。通过为他们创造无条件支持与鼓励的氛围，使患者能够发现自我潜能并且回归本我，从而改变自我的不良行为，矫正自身的心理问题。”
宋摘星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却长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目光太冷了，虽然看起来明秀润泽，却让人禁不住一个激灵。
“Yes！”
李唯西低着头，看着宋摘星的头发有一缕散在风里，因为在院子里待久了，耳朵也微微发红。米黄色的围巾有一半耷拉下来，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恰好衬着如今的她玲珑精怪，无所顾虑的样子。
“你是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看得出是件急事儿，简一凡说了几声“好”，给宋摘星发了个抹脖子的警告，便急慌慌出了门。
“宋摘星！”
“你要不断地暗示自己，水也很好喝，简单的蔬菜也很好吃。”
“前段时间集体自杀的案子，那边的精神科打来电话，让咱们过去配合一下。”
他应了一声，“上午的案子之所以发生，也是因为胡梨没有好好对待卫磊。”
文静忙着接待病患，宋摘星闲着无事，想上前帮忙递个测量表，简一凡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胖男人眼泪差点掉下来，顺手将身边的一杯白水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连带着李唯西都是一怔。
胡梨刚把方法记下，忽见文静从咨询室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着急道：“得了周一障碍症的孩子年龄太小了，死活不配合咨询，怎么办？”
时越依旧冷冷地看着他，直到王大爷感受到氛围极度异常，连忙鞠躬向时越告辞：“打扰了打扰，走了走了，别送了。今天就到这里，来日我再给你算，切记老夫的话，务必要和这姑娘在一起。”
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孩子的哭声，李唯西瞧着还在忙碌的宋摘星，直接将文静拦下。
宋摘星起了床走到客厅，看见李唯西穿着睡衣正在煮咖啡。桌子上摆着菜食，汤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圆肚火炉里发出哔剥的声响，让她一下子感觉到家的味道。
李唯西看了看他，笑意更深，“家庭支柱通常都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往往会得到全家人的帮助，有很多激发他雄心壮志的事让他拼搏，家庭地位也非常优越。不过在问题儿童中，最小的孩子也排在前面，因为他们更容易被宠坏，不希望自己受到束缚，性情懒惰，自高自大。”
宋摘星想反驳他，李唯西却没给她时间，继续说道：“西郊正好有这处房子。你受了伤，太晚了也不好再送你回去，今天就在这住下吧。”
“不过，你们怎么知道他有个哥哥而不是姐姐啊？”探头探脑的小保安求知欲非常强烈。
虾仁蒸蛋、盐煎鸡翅、芥菜蟹肉、葱烧杏鲍菇、冬菇鲜菌汤……
治疗室里，宋摘星还在配合着方琳给患者做“恐水+放松”治疗。
素有“八卦小王子”之称的简一凡撇了撇嘴，“你还不知道呐？她是李唯西的女朋友，昨儿在这守一下午了。”
宋摘星半靠在座椅上，干脆将几杯咖啡全部放下，叹了口气，“还是小孩子呢，刚工作谁不犯错啊。”
宋摘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穿着病号服了，原是有表演型人格障碍。
李唯西回办公室做准备，穿上白大褂的他显得愈发清澈隽雅。如今他眉心微蹙，白皙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嘱咐文静：“你去照顾一下‘恐水症’患者，孩子交给我即可。”
“她怎么知道他排行第二啊？”
简一凡十分惊讶地再次见到把自己挠花脸的“大妈”。
男人松开了她的手，一时兴奋起来，“他！他都做些什么梦？和我一样吗？跑？！”
宋摘星浑身没了力气，李唯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声音清寒惊惧：“快找医生！”
李唯西一路啪啪开灯，整个别墅都亮了起来。旋转式的楼梯直通二楼，连带着窗户外的石砌花园都一并在灯光下显现出来。
他重新走回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宋摘星被他照顾得不好意思，连声道谢。
简一凡从走廊里现出身子，离心理科还有二十米。
从一见面他就察觉到时越一直跟他们保持距离，这是一种刻意的保持，让李唯西不得不多虑。显然时越跟任何人都不亲近，甚至连小雪都没有和时越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时越要么有洁癖症，要么就是对别人要求更高，戒心更重。
“你是说运用罗杰斯大师的治疗体系是吗？”胡梨来了兴致，“他可是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哎！强调人具备自我调整以恢复心理健康的能力。”
宋摘星闻着咖啡的香气，醇厚的味道一直从舌尖涤荡进心底，暖暖的。
“为什么？”
走廊拐角。
暴风将阴云吹尽，天气格外晴好。
思潮腾涌，她用了很久才重新恢复心神，恍惚惚地回应他：“好。”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对着李唯西笑了笑，“是不是没想到坐在你身边的，曾经也是个心理病人？”
“喜欢啊。”
窗外风声渐盛，草木猗蔚，枝干扶疏，宋摘星偷偷别过头去抹掉眼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护她惜她的男孩子，早就死了。
王大爷围着宋摘星转了三圈，吓得宋摘星一直往李唯西身边躲，却听惊乍的声音再次传来。
李唯西感觉到她乱撞的心跳，长睫蹭在自己衣衫上，让她一时无处可躲。他慢慢放开她，笑得如澹冶春山，嘴角勾到极好看的弧度。
李唯西打了方向盘，车子行驶在两边满是法国梧桐的路上，枝丫漫天垂坠着。
五米。
高璨解释：“毛毛有‘多动症’，心理科在这方面经验更丰富，建议转到他那。”
“伤哪边都无所谓。我刚工作那会，被患者打断了右胳膊，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上班吃饭写字，我全用左手干的。”
宋摘星委实看不出来一派英伦范儿的他怎么住在这样的别墅里。
胖男人不自觉扭动了一下身体，简一凡连忙上前，贴着他轻声说道：“研究证明，当你听着放松音乐时，你的大脑会释放多巴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神经递质。大量的多巴胺释放，会在生物学上使你感到幸福，兴奋，和快乐。你越放松，压力就越小，对吃就不再那么依赖。”
他说得一板一眼，宋摘星憋着一股气，知道拗不过他，干脆躺在椅子上装死。简一凡就靠在一边，约莫盯了几分钟，高璨的电话忽然打进来，他连忙去接。
简一凡刚没了影，隔壁治疗室方琳呼救的声音突然传来，宋摘星来不及多想，一个挺身直奔治疗室跑去。
在她八岁时，那个男孩看到她手腕上一道又一道自残的划痕，看到她脸上被父亲打的巴掌印，看到她磕在细碎的雪里变得红肿的膝盖，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和她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这种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看好的，你要经常过来配合我？”
简一凡迎头撞上刚从治疗室里出来的宋摘星，立刻嘶吼出声，火气怒气迸发出尖锐振耳的声音，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她的身上。
李唯西给她盛了汤，袖口贴近她时，尚能闻到清爽的气味。
宋摘星眉心微紧，胳膊受伤的地方一下子好痛。
“哎大姐，”简一凡笑嘻嘻地贴上来，直接拉着她们往心理科走，“我在这方面是资深专家，别人都没我厉害，毛毛交给我，绝对给你看好。”
李唯西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沓资料递给她，“现在大家压力都比较大，不仅仅是孩子，上班族也容易有‘星期一综合症’。具体表现在每逢周一不想上学、上班，总出现疲倦、头晕、胸闷、肚子疼等症状。虽然每个个体不同，但病因基本一致，可以用‘来询者中心疗法’，强调他们的尊严、价值、创造力和自我实现。”
“主要是训斥胡梨吧？”
他这样一松开，几个保安连忙想上前绑他，却被李唯西单手拦住。李唯西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几个保安十分不解：“再不抓他，万一小姑娘被伤到怎么办？”
李唯西和宋摘星一路走到病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大吵大闹的声音。
“有时间吗？下班我接你一起吃个饭，顺便提个车。啊？我脸？我脸早好了啊。”
大概处于郊区的缘故，残风中尚能听见几声杜鹃鸟的啼鸣。乳白色墙面搭配绛红色屋瓦结合而成的欧式建筑伫立在如墨的黑夜中，有种扑面而来的高大与体面感。
“这个大爷，之前给你算过命吗？”
治疗椅上的胖男人早已睡着了。简一凡却意犹未尽，还想接着唠叨，却被一记电话声拉回现实。
京大医院里，简一凡正在和胖男人做有关意念减肥的放松治疗。
宋摘星立马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上了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随即问他：“为什么……不能先回心理科？”
时越淡转了身，和他们边走边说：“小雪很想见宋摘星。”
简一凡眉心拧成一团，连忙把电话挂了。不过脸上仍然挂着喜滋滋的表情，拿着手机屏面摩挲了半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赶紧给高璨打了过去。
宋摘星握住男人的手，慢慢安抚他：“你为什么要跑？”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选择做心理科医生，其实是因为心理科医生救了我。我理应去救更多人。”
西山精神病院。院子里一簇簇的月季花开得正好，三面环山，沿河堤的地方尽是杨柳，时而有飞鸟盘旋，一派静谧幽雅。
“她就是你要找的摘星姐姐。”时越走上前，站在离小雪半米的位置，“你不是一直想见她吗？”
时越抿了抿唇，那些将说未说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
“是是是，他比我更惨。要是我爸知道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白衣男人堪堪走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时越。”
对面传来极为宠溺的笑声，“换了也好。妈妈刚又给你说了一门亲事，你赵叔叔，就是小时候带你出国玩的老赵，她女儿回国了。你什么时候跟她见一见？我看就开着新车去好啦。”
“不疼不疼，没有您挠的这几下，我现在还是科室里最帅的人呢，一直都当第一太无趣！”
宋摘星大骇，胳膊被疯女人狠狠箍住，还没逃脱，却见女人拿着一根足长的钉子猛力扎向她的手臂。
“其他孩子呢？怎么没有转到我们的心理科？”宋摘星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情，如今被时越接手，让她有些遗憾。
“为什么？”
李唯西恍然，“就是你打电话让我们过来的？”
车子越走越远，一汀寒翠不断闯入眼帘，空气默默的。
宋摘星随他一起喝了口咖啡，将回忆扯得更远，“我第一次吃那种糖，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爸妈离婚，妈妈为了讨抚养费天天和爸爸吵架，我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想着如果我死了，妈妈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后来我被送进了心理科，遇到了送我糖的男孩子。那种糖真甜啊，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
三米。
逆光中的宋摘星多了他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深情，半长的头发垂在肩头清丽柔软，衬得眼睛如星子一样清澈透明。
王大爷白了李唯西一眼，看出来他一点都不识相，转头看向时越道：“你的面相啊和这个姑娘正相配，五行相生，简直天造地设。大爷从不骗人，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卦、占卜、面相、手相没有不会的，你一定要听大爷的。”
宋摘星呆呆地问简一凡：“这谁呀？”
“那老幺呢？”一个小保安探头探脑地问。
简一凡空中比了个大V字型，兴奋地回她：“我喜欢红色！必须换！”
“恐水症”阿姨在治疗过程中忽然呕吐，吓得方琳一时没了主意。宋摘星赶紧上前做急救措施，李唯西赶来时，看见阿姨正平躺在床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时越推开门，宋摘星迫不及待地进去。一头撞上正傻呵呵笑着的小雪，彼此都吃了一惊。
李唯西只看着前方宋摘星在的地方，嘴里轻声嘀咕，说着和宋摘星一样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撸自己的袖子，胳膊上竟全部都是钉子扎的血洞，惨不忍睹。
薄暮降临，偌大的医院风声瑟瑟，悬铃木的叶子摇摇飘落在他的身上竟也毫未察觉。
“姑娘你最近有灾啊。你是不是刚分手？”
“以前和我妈妈一起。现在她在美国有了新的家庭，不回来了。”
“梦见了大肘子。”
孙丽丽仍然记得简一凡，不可思议地吼向高璨：“让他给我儿子看病？”
“这么早就过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病床前的宋摘星毫未察觉李唯西的存在，一边让阿姨慢慢安静下来，一边吩咐方琳：“后面做系统脱敏治疗。”
小雪还在笑，很是兴奋。
红砖砌墙正中卧着一个超大的壁炉，嵌入式的窗座和墙裙显示出古老的质感。浮世绘的羊毛编织地毯覆盖在松木板上，一路蔓延到最远一角的立式钢琴下。月白色的窗帘给厚重的房子增加了一分轻盈的感觉，显得素净又温柔。
宋摘星脱口而出，眉眼里熠熠生辉。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李唯西看出了她的犹豫，索性也不再问，驾车一路向西驶去。
宋摘星一愣，还没等反应，却一下子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疯女人抓住，整个人都惊慌起来。
其中一个人连连叹气，“到处跑，哪能看得住，不绑不行啊小姑娘。”
“除了你！除了你。你身上是不是也长疙瘩了？长好多好多疙瘩，好多好多。”
“哈？”宋摘星哭笑不得，“你刚不还说我运势强盛吗？我怎么就克他了？”
“顾伯棠。”
小雪听后脸色一变，身子却快速移动，直直靠近宋摘星。
“我来。”
十米。
时越撇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清冷如初：“记得来看小雪。”
宋摘星猜到她现在正处于躁狂期，有些结巴，“我……我是……”
比起精神病院，心理科更多是面对普通人的心理问题，并没有病房，这也是宋摘星顾虑的原因。小雪如果真的很严重，这里会比科室更适合她。
宋摘星耸了耸肩，“我刚工作那会儿，实战经验太少，每天都会出错。一边看书一边给患者治疗，有时候还会被患者骂。磕磕绊绊地看好了几十个病人，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哎呀姑娘！你金钱运不错啊，运势强盛，非一般常人能比。”
“阿星你好好坐着。”
“你为什么选择做心理科医生？”
看她出来了，李唯西连忙取了咖啡，唤她吃饭。
护士知道她闯了祸，带着哭腔：“一直说自己身上长疙瘩，其实什么都没有。钉子早就没收了，不知道又从哪里偷来的。刚才还在那排队体检呢，一个没注意就跑出来了。”
“they say that Im a freak。”
宋摘星唉声叹气地走到咨询室门口，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简一凡连忙上前阻止：“阿星快回去休息，你不能再做咨询了！”
简一凡蹑手蹑脚出了门，悄悄接了电话，“老妈？”
李唯西看着她，目光清澈如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幸好伤的是左臂，不然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李唯西淡然出声，似乎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极度的“宠爱”引得同事连连侧目，让宋摘星倍感压力。明明就是一点小伤口，她还是个受害者。如今被简一凡托大，她倒觉得自己成了科室的罪人。
说话的当空，趴在地上的男人一个鲤鱼打挺，一把抓住宋摘星的手急冲冲道：“我没病！我什么病都没有！救救我，快救救我！”
几个保安正捆绑着一个病患，病患不断地挣扎和发泄，嘶吼声贯穿着整个大厅。
“副主任正在训斥大家。”他终于说了真话。
“要在放松和吃之间建立联系。”
宋摘星正想拒绝，哪知李唯西顺手就做好了。再次站起来时，却险些撞到她的下巴。她一直低着头，一时猝不及防，幸好及时被他扶住。李唯西欺身上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宋摘星的脸倏地红到耳根。
沿着斜坡式的门廊进来，别墅里的灯乍然亮起，才让宋摘星意识到李唯西到底在住多大的一个房子。
“你们面相就相克。你主财运，却破小伙子的财。小伙子桃花运不错，你偏偏克的他讨不到一个老婆。你们啊，天生冤家。”
宋摘星闯进去，企图阻止那些保安，“能不能别绑他？”
“阿星你不要乱动！”
小保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恰好宋摘星已经将男人完全安抚好，交到他的手上。
“上次，对不住啊，我也是一时失手。你脸还疼吗？”
宋摘星陷入了绵长的回忆中，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吧，彼时的她穿着单薄的上衣和漏洞的牛仔裤，瑟缩地站在雪中时，是那个男孩给她撑起了一把伞。偏偏那么巧，在自己就要自杀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宋摘星本就羞赧，立刻乖乖听话去洗漱。待收拾完坐在餐桌前时，这才看清一桌子的菜到底是什么，不禁惊讶连连。
“当然。”
“其实你是个安全感极低的人。”
“因为他不好意思回答你的问题。”
李唯西久久没有说话，眸光如幽潭一般看着她。桌角加湿器里冒着细细的蒸汽，氤氲在她的长睫和头发上，让她看起来疏懒逸致。
二三百斤的男人往“体感音波治疗椅”上一躺，接着戴上了简一凡为他调好的耳机。它的机制是通过同步的音波振动及身体的触觉、振动觉，从而激发身体内部的神经内分泌系统的调节整合作用，使患者彻底放松下来。如今用在胖男人身上，是简一凡用得最“处心积虑”的一招。
方琳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的实习生胡梨懵懂地看向李唯西，偷偷问他：“什么是系统脱敏治疗？”
简一凡看他听得如痴如醉，慢慢站起来，继续洋洋自得道：“通过放松来减少体内应激激素皮质醇的水平，从而抵消了慢性压力的影响，我们的免疫系统都会提高很多。”
宋摘星点点头，给予他足够的信任，“我替你保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哥哥也经常做梦，他比你更惨。”
跟上来的李唯西见状大惊，刚要上前解围，却被宋摘星摇头劝止。
李唯西单手握拳，半掩着笑意，“如果在和弟弟妹妹的竞争中老大失败了，就会变得懒散萎靡、一蹶不振。相反，如果老大成为了弟弟妹妹的领导者，那么老二就会成为麻烦的制造者。多数情况下，姐弟关系不会那么紧张，只有兄弟或者姐妹之间这种竞争才会加剧。”
宋摘星懒得和他争辩，如今彻底投降，干巴巴地坐在办公室里。简一凡就站在她对面，鼻子尖都翘起来了，十分严厉地警告她：“阿星，你要是再不好好休息，我就把你论文撕了！”
几个保安全都不敢妄动，李唯西站在一侧静静观察着，身体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
看出来宋摘星的表情变化，李唯西一边坐她对面一边漫不经心道：“本来煎了牛排的，看你一时半会地醒不了，干脆另做了中餐。”
房间里，胖男人一个痉挛，竟然醒了。
“你不也一样吗？对付犯人，要更有耐心吧？”
宋摘星半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肚子已经咕咕叫起来。一时尴尬，她赶紧夹了筷子菜往嘴里填。
简一凡暗暗给高璨抛了个眼色，高璨抿了抿唇，眉眼里全是笑意。
晴朗的天气没有持续太久，整个下午都阴沉沉的，好似做好了迎接冬日的准备。咖啡馆里弹奏着一曲《Mephisto valse》，琴声转瞬消散在如涛的风声中。棉花般厚实的云层堆积在窗玻璃的上方，笼罩着整片马路和街灯。
“小心！”
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背着手转悠到三人旁边，令时越一时紧张无比。
简一凡离心理科还有十五米。
“哈哈哈哈哈。”男人仰头大笑，“他？哈哈哈哈，怎么回事？他比我惨多了。他太可怜了吧？”
李唯西换了布底拖鞋，又从鞋柜里拿了一双纯棉的单鞋放在一边，随即半蹲在地上，开始给她解鞋带。
他再次戴上了金丝框的圆形眼镜，似乎有意掩盖昨晚未曾睡好的表象，显得儒雅而又落拓。
几个保安这下听懂了，点了点头，“没错，这会儿发疯，是因为他哥刚来看过他。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喊大叫，拦不住！”
一个测量表，不到10g的纸，简一凡难道还怕她累到骨折吗？
他清淡转身，看见一身紫薯色皮裙搭配McQueen黑色双排扣大衣，脚踩小羊皮高跟鞋的林莞一路欢愉地直奔自己而来。
院子里种着桔梗和铃兰长势正好，甜丝丝的味道染在鼻尖儿上。等时越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宋摘星回过头来不解地和李唯西问道：“怎么说走就走了？”
小雪哭完没多久就昏沉睡去了，表现地极度冷静，好似再也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欢乐。双相情感障碍病情表现大多如此——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是临床上极为棘手的一种病况。
只是还未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娇喘，让人骨头酥麻、心神荡漾。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面孔。只是时光久长，那些脑海中偶然浮现的记忆会莫名其妙纠缠在一起，让他忘记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见过时越。
“你也就比胡梨大几岁吧？”
“你哥哥每天都梦到自己从高楼上掉下去。”
简一凡看着不断放松的胖男人，微笑渐渐加深，大有一种正在欣赏自己杰作的“慈母”一般的表情。
“这种病容易误诊为精神分裂症，既然你这么精准地给小雪作了判断，相信你一定是个不错的医生。”宋摘星跟着时越穿越走廊，重新站在院子里，“我会全力配合你，直到小雪康复为止。”
时越难得的脸色一红，咳了咳，“算过。”
李唯西眸光流转，“运用这种疗法，主要诱导患者暴露出导致神经症焦虑、恐惧的情境，并通过心理的放松状态来对抗这种焦虑情绪，从而达到消除焦虑或恐惧的目的。患者既然不敢喝水，这种方法用在她身上正合适。”
宋摘星一懵，“什么？”
几个保安赶紧应下，和宋摘星道了谢，随即带着男人离开。二人转了身，才发现远处一个白衣男人一直盯着他们看，李唯西皱了皱眉，这种审视的目光让人并不舒服。
李唯西刚刚做完咨询，出来时恰好看到宋摘星一脸黑线的表情。
几个护士终于追上来，被钳住的疯女人两眼放光，哈哈大笑，“好了好了，疙瘩扎破就好了。你看看我，我全都扎破了，全都扎破了！”
“当然。”宋摘星点点头，“今天小雪太累了，也没有和我说太多话。但是你也看得出，她信任我，这是迈向成功的一大步。”
王大爷根本不听劝，对着时越摇了摇头，又看向宋摘星指指点点道：“姑娘，八字和我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