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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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唯西缓缓走进屋子,检查了一遍父亲的床褥和衣箱,并没有发现异样。他抚摸着父亲用过的东西,转向挂在墙角的外套,那还是他去美国之前给父亲买的,灰色的绒线勾织成的羊绒外衫,穿上显得儒雅而又温和。
“假如你昨晚并不在呢?”
李唯西看向燕子,“王家夫妻是二楼尽头的那家人吗?”
他指的当然是类似面包车那种情况,晚上经常会有一些补给品和日常用品送进来,因为时间不定,碰到几点钟,他就得几点钟给开门。
吴聪怒气未消,“作为心理医生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上次郭洪泉的案子也是因为你没及时照顾到卫磊情绪才发生的,我看你真是不适合干这一行,准备走人吧!”
李唯西眸光半垂,面色再次清寒起来。看他的表情,他说的的确是真的,看来父亲的失踪和他确实没有关系。
李唯西意味深长地说:“像耳朵。”
燕子推门进来,看了看王奶奶,又向李唯西说道:“你让我找的东西,没找到。”
已经入夜,原本要落锁的公寓因为李唯西父亲的失踪多加了一道防护,院里又专门派了一个护士在这值班,老朽的公寓迎来史上第一次的彻夜长明。院长连连叹气,疗养院建了几十年,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真是让人心焦。
“抢劫?绑架?”宋摘星看向李唯西。
王奶奶低了低头,“吃过饭就分开了。”
她拽着他的衣角一边哭一边恳求,一张脸梨花带雨,连声音都喊哑了。吴聪本想走,只是看着胡梨不断的道歉和认错,原还紧绷的脸色一垮,心也跟着软了。
宋摘星暗叹了口气。房子太老了,没有监控,又是病人,如今连出走还是绑架都难以分清,怕是一时难以寻找他父亲的下落。
“你就让郭小寒自己填,你别插嘴。郭小寒填完之后,你们再来找我。”
宋摘星接了个云月华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惶急焦灼,一直在问李唯西父亲的消息,甚至想亲自来疗养院一趟。宋摘星先将她安抚下,并答应随时将最新消息传达给她,云月华这才稍微安心,电话里一直拜托宋摘星照顾好李唯西的情绪,她最不放心的还是李唯西。
王奶奶没有搭理王爷爷,身子却腾挪到桌子旁边,倒了三杯水,递给李唯西,燕子和宋摘星。
刚想出门的宋摘星步子都迈出去了,听到她说的话,硬生生又给扯回来。
她赶紧从他身上移开,羞赧地道了歉。正准备走,却不想一把被他拉住。
她一忙见缝插针地赶他走,“多动症的孩子,你去看看,专注力练的怎么样了?”
李唯西自然拦她,“我父亲平常和你们关系很好吧?”
“你陪我去趟疗养院。我父亲失踪了。”
王奶奶愣了一会,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不过六十岁的年纪,她的手却显得粗糙无比,爬满了伤痕和皱纹。
燕子摇头,“完全听不懂,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
郭洪泉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挠着后背,似乎那里还是很痒。经过卫磊事件,他的话一下子变得很少,任由胡梨在那着急上火,他却一点反应没有。
对面很久没有声音,胡梨皱了皱眉,“你好?这里是京大医院。”
“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吃饭,不知道怎么说没就没了。”
吴聪却冷冷道:“我有权把你招进来,就有权把你辞了!”
李唯西接着说道:“这个症状叫‘选择性耳聋’,是一种心理疾病。身上器官没有任何损坏,只是不愿再听到另外一个人说话,耳朵选择性地自动屏蔽。”
王奶奶笑了笑,无比和蔼,“竟然还有这种病?我老了,从来没有听说过。”
测量室里忽然响起了电话,胡梨收回神按了接听。
“屋子里被翻的乱七八糟的,钱都没了。”
“那也不见得宋医生都对吧?”胡梨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连李医生都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正确,凭什么宋医生的话就要处处服从?我是来实习的,又不是来给她当奴隶的。再说了,郭洪泉的事情,怎么也得先问问患者要不要做自我自评,凭什么她说做就要做。当时如果换成一个没钱的病人,这一下子多交好几百块钱的测评费,她给交啊?”
郭洪泉微微吃惊,“是,是啊。”
王奶奶仍是低着头,没有回应他。轮椅的底部摩擦在地板上,发出呲呲的声音。因为王爷爷的扭动,轮椅也变得难以掌控,让王奶奶推得更加吃力。宋摘星叹了口气,再回头时,却看见李唯西正抚摸着墙面上破碎的心形图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唯西面色多了一分清寒,“公寓的门谁有钥匙?”
宋摘星跟着李唯西过来,也看见了那些心形划痕,皱了皱眉,“你父亲意识清醒过来了吗?”
燕子一直守在门口,等李唯西出现的时候赶紧贴上前来解释,“昨晚还是我亲眼看着睡着的,今早再看,屋子里就没人了。”
王爷爷面色寡淡,修长的眼睛透着股子戾气。他半晌没回答她,王奶奶站起身来,慢悠悠地和宋摘星说:“没有反常,和以前一样。”
孙将军冷哼,“我不在还能有谁在。再说来往车辆那么多,万一……”
“现场啊现场,全没了。”
他腿上的毯子掉了,王奶奶蹲下给他捡毯子,王爷爷趁机抬手直接抡到她的背上,一拳又一拳往下砸,“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干不好!要不是你,儿子也不会死!都是你!”
然而就在她刚说完时,吴聪恰好进来,冷着脸问她:“你跟谁说神经病?”
宋摘星和李唯西站在门旁处,看着王奶奶默不作声地给轮椅上的王爷爷揉腿捏脚,而王爷爷则不停地唠叨着,没完没了地数落着她。听燕子说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六十多岁,但看起来王爷爷更显老,大概是因为刚做完手术造成的。
只是如今他俨然成了林莞的男朋友,让宋摘星一时不习惯。
百安疗养院,正门后一片竹海夹着冬日的凛冽扑面而来。
王奶奶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呆呆地坐在原处。
宋摘星一懵,“孙将军?”
“就这么一点痕迹,确实不好判断。”宋摘星咋舌,“冬天干燥,失火也是难免。不过就算是失火,看这样子也被及时救下来了。”
目光寻着划痕一路落到桌腿处,在挨着枕边和桌子的缝隙,整块墙刻满了破碎的心形,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显然是父亲用指甲划上去的,尖锐细长,大多是一半的心,看着让人难过。
孙将军眼睛向上抬了抬,“应该是十二点左右。”
宋摘星“欸”了一声,从大衣兜里拿出来手机,看见屏面上发来的短信:
燕子在一侧悄悄告诉他们:“王爷爷自从瘫痪了脾气就不好,天天责骂王奶奶。他们无儿无女的,都是王奶奶照顾他,他还不满足。”
她说话的语气怪怪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别别扭扭,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燕子再次关上了门,房间里重新静默下来。王奶奶慢慢站起身,意欲要走。李唯西没有说话,看着王奶奶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五个啊。”孙将军昂了昂头,“王家夫妻,燕子,你爸爸还有我,经常是我们五个在一起吃饭。”
李唯西带着宋摘星来到围墙下,红砖泛青,已是斑驳不已。围墙约莫有一人半高,成年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有些碎砖头堆在墙角,是墙面整砖长年风吹雨打剥落下来的部分,由护工清扫堆放到了一处。
李唯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去喊燕子,我有事找她。”
严厉的指责让胡梨脸色煞白,赶紧解释:“主任我真不是故意的,电话那边老不出声,我还以为是个恶作剧。”
李唯西指着那些图案对宋摘星道:“半颗心,像什么?”
他静默地盯着她很久,直到她嗓子抖动,颤巍巍地问他:“我可以喝杯水吗?”
胡梨大慌,赶紧将电话扣掉,“我,我没有。”
孙将军苦笑道:“他早就有钥匙,半年前下围棋我输给他的。”
王奶奶身子一顿,扶在门把上的手缓缓垂下。她转过身来,再也没了笑意,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就在王奶奶要开门的时候,李唯西忽地站起来,冲着她的后背喊道:“你烧的那件衣服,是一件毛衣!”
宋摘星脑中一闪,“全国爱耳日,是3月3号吧?”
“王奶奶给他揉肩了吗?”
“你去哪了?”
他呼吸微滞,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怔。连这里的线索也断掉了。
巴掌大的墙面画满了破碎的心形,起初他一直以为这是父亲对自己失望的胡乱涂鸦,现在看或许这个图案大有深意。
李唯西闻了闻自己的掌心,半晌才清冷道:“灰烬很少。”
“上次你也是出来躲清静。”宋摘星心里发麻,不自觉就脱口而出,“说是一起去精神科,还不是为了躲林莞。总不能每次都拉着我当幌子吧?”
他不提醒还好,如今回想一下,宋摘星猛地一个激灵:“意思是不是……快动手了?”
“公寓楼道里的钥匙,是你给我父亲的吧?”
“什么意思?”
两人路过202房间也没有停下,一路向着216走去。王爷爷的叫嚣声不断地传过来:“我肩膀疼,你给我揉揉!快给我揉揉!”
他半晌才艰涩出口,让宋摘星懵了一下。
文静没发现她的变化,接着说:“郭洪泉的案子绝对不是个案,以后也会有更多的患者有这种情况。宋医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别那么多意见。”
电话里一直没传出任何声音。胡梨看了看话筒,低声咒骂道:“神经病。”
文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宋医生的没错吧。”
床上的老人尚还不到花甲年纪,只是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黑夜中闭着眼睛,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快了,快了……”
“云主任让你抽空给她回个电话。”
“先去找孙将军聊聊。”
“小寒什么时候不能说话的?”
李唯西接过空的玻璃杯,王奶奶看着自己的手咕哝:“他打的。老不死的。”
两人一路从墙北走到墙南,最终还是停在了碎砖那。宋摘星踮脚上去,尝试了半天,才又悻悻跳下来。
燕子:“只有尽头那间住着一对夫妻,其余都是单人间。”
心理科内,胡梨正拿着郭洪泉的测量表不知所措。
“你很早就想杀了王大叔吧?只是需要好好准备一下,毕竟你要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平常我父亲经常去竹海吗?”
午后的风吹拂在翠湖面上,涟漪回荡,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铺在大片的竹海和林梢上。整个疗养院再次恢复了寂静,三五成群的老太太和老爷子们重新回到了公寓里午休,小径上空无一人。
“没有,和平时一样。”燕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每晚睡前经常念叨‘快了,快了’,也不清醒,就是一直这么碎碎念。”
宋摘星赶紧跟上,两人几乎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完全走出来。天色渐黑,就在两人要彻底放弃时,李唯西却在一支竹子根部发现了黑灰的痕迹,像是被人烧过似的。
李唯西扶住她。她骷髅着身子,低着头,瘦弱的胳膊挨在他修长的指中,让他发觉她原是这么瘦。
相处数日,宋摘星自是明白李唯西发现了王奶奶的端倪,不然他不会重复问她同一个问题。她跟着李唯西向外走,却看到出了门的李唯西一把扶住墙面,险一个踉跄。
宋摘星唤胡梨过来,“给郭洪泉也做一下测评。测评结果送我办公室。”
走廊里传来一阵叫嚷的声音,宋摘星往外看了看,王奶奶推着王爷爷恰好向这边过来。
因着简一凡的强制要求,宋摘星干脆在家休息,等伤口结了一点痂才敢来上班。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宋摘星倒不在意那条长长的疤痕,类似这种伤口她身上多了去了。只是人还没走到办公室,关于李唯西和林莞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小护士点了点头,“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他的确是在自己房间消失的。”
燕子连头都没回,声音贯在整个大厅。
李唯西沉吟片刻,脚下已迈动步子。
孙将军“嗨”了一声,“哪有固定点啊。就算睡下了,万一有人来,我也得起来给开门。”
他缓缓站起身来,轻唤她:“走吧。喊孙将军过来看看。”
还没等李唯西说话,燕子倒惊讶不已,“清醒过吗?从来没有啊。一直是混混沌沌的状态,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似的。”
李唯西问她:“东西少了吗?”
“那真是谢谢你了,平时少骂我两句就行了。”胡梨转过身小声嘀咕道。
“这个我不能说,是我自己的私事。”
燕子向他介绍,“孙叔,这是顾老的儿子。”
将王奶奶引到202是李唯西的主意,目的是让燕子有时间搜查216的房间。他需要找到一件没有烧完的衣服,可惜燕子一无所获。
“咳。”宋摘星想打断王爷爷,“您昨晚见到顾老时,他有什么反常吗?”
燕子解释道:“孙叔精通军事,动不动就把革命、部队、战略挂嘴上,将军是他外号,院里的人都这么喊他。”
文静叹气,“我发现你就是脾气硬,病人来医院看病,还怕花几百块钱?你有想这个的工夫,不如多学学专业知识。”
临走时孙将军特意嘱咐他道:“这个疗养院啊地势偏高,竹海那的围墙却建的低,我早上检查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不过如果有人不从大门出去,竹海围墙是最方便的出口。”
宋摘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孙将军问不出来,现在就只有王奶奶可以问了。看她也不像是坏人,或许有隐情才和我们撒谎?”
李唯西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和刚才一样,完全没有动静。
他还没说完,李唯西立刻截断他,“你常年在门岗的位置,晚上都会有什么车来你肯定了如指掌。而唯一有变数的面包车,你肯定和司机联系过,让他务必十二点前到。疗养院这么偏僻少人,变数没有了,你根本不用再担心。”
孙叔赶紧拉住他,喉头剧烈地抖动。
他挨着墙面一边走一边想起父亲的种种,想到十岁时一堆人围在自己的家门口,诅咒谩骂自己的父亲;想起记者对父亲的那些带有侮辱性的报道和耻笑;想起医院的同事对父亲的落井下石,相近邻居对父亲的避之不及。如此种种,他的指尖划过粗糙而又潮湿的墙壁,喉头涌起一股酸涩,直到食指肚触摸到一些更为粗粝的划痕,凉意侵染心尖,他恍然回过神来。
宋摘星一直默默地听着,期间收到简一凡的短信也没回复。她一直恍惚在燕子最开始说的“顾老”两个字中,直到李唯西回过头来看她,她一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你父亲姓顾?哪个顾?你不是姓李吗?”
李唯西靠王奶奶更近一些,温柔地问她:“我父亲有清醒过吗?”
护工燕子给床上的老人掖好被角,又将药放置到抽屉里,最后检查了通气管和窗户,这才安心地关灯离去。
百安疗养院,几个人敲开了公寓216的房门。
宋摘星看着孙将军,有些奇怪他说的话,问道:“孙叔晚上值班到几点?”
孙将军抬起头来,回答他:“你上午就问过了,就是和王家夫妻一起见他的时候。”
胡梨就差跪下来求他了,哭喊着求情,“我错了主任,我真不是故意的。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对待病患,我再也不给你丢脸了。”
李唯西靠着竹林,风吹过他的脊背,让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凉意。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丛丛竹子,以及竹叶下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额头忽地紧皱起来,慢慢向着竹海中心走去。
孙将军一看就没当过兵,矮矮胖胖的,脑袋倒是很大,像在矮木桩上顶了个大皮球。不过面色和善,过来接他们时,挂在腰上的一串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宋摘星呆呆地听着,直到简一凡说渴了,她才耳根清净。
燕子急匆匆地从大门进来,一路小跑要上二楼,宋摘星连忙问她:“李唯西让你找什么?”
半年前父亲还没有痴呆,李唯西也从没想过要从美国回来。如果不是接到父亲患阿尔兹海默病的消息,他可能再也不会回国了。
胡梨撇了撇嘴,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李唯西:“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东西燃烧,熏上去的。”
他甫一说完,孙将军的表情立刻垮下来,颓然地跌坐在凳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那是撒谎的经典微表情,李唯西心里一沉,继续问:“我父亲失踪后,大叔应该在疗养院里也找了好几遍吧?”
李唯西将手边的杯子递给她,她缓吞吞地喝了水,再次一语不发。
李唯西的父亲至今音讯全无,护工们半夜还在检查各个角落。宋摘星跟着李唯西走遍了整个疗养院,仍然一无所获。且不说他的父亲是被人绑架还是自己跑出去,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失踪24小时都是不容小觑的事,死亡率会大大增加,很可能找到的就是他父亲的尸体。每个人脸上都蒙了一层愁云,不知如何是好。
李唯西半笑不笑地看着她,“我以为你能帮我。”
李唯西慢慢放开她,走回宋摘星身边,清冷开口道:“我们走吧。”
李唯西看向他,“昨晚大叔几点睡的?”
“我父亲之前一直念叨快了,快了。”
宋摘星走进来看着面无表情的郭洪泉和站在他一侧完全“失语”的郭小寒,皱了皱眉,轻柔地问他:“后背痒了多长时间了?”
“他参过军?”
李唯西轻声问她:“你昨晚最后见我父亲,是吃饭的时候吗?”
“大门的监控里看到叔叔出去了吗?”
接近凌晨一点,杂乱的202房间里只有李唯西和王奶奶两个人。
宋摘星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李唯西静看了她几秒,唇角一撇,连连向她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全,连累你了。找到父亲后,我再好好感谢你,这样行吗?”
四周声息一时静极,宋摘星问他:“都一整天了,没有任何勒索敲诈的电话是不是?”
她连续翻了多页的签到单,终于在最后发现顾永白的签名。原本很紧张的心里忽地松下来,却又隐着一点遗憾。直觉总是让她认为李唯西没有告诉她顾老的真名,但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想多了。
低沉的语气下暗含隐忍,似乎有许多话难以说出口。宋摘星看着他紧皱的额头,心中泛起丝丝担忧。头上阳光更盛,湖岸风声渺远,不知他的父亲还能不能找到。
胡梨顿了几秒,上前问她:“主任说不能随便给普通人做测评的,多出来的费用也不好报呀。”
李唯西无力地摆了摆手,和她道:“她在撒谎。我父亲失踪之前,一定见过她。”
宋摘星看了一会签名,探头问护士:“顾永白昨晚八点一刻就回房间了?”
王奶奶身体微微一动,摇了摇头。
燕子:“我这有一把,还有一把在大门门岗孙将军那。”
“是不是偷偷回家了?”宋摘星问。
宋摘星叹了口气,这儿的线索也断掉了。
王爷爷开始嘟囔:“人家问你几点,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听三不听四,什么都有你的事儿。快去倒杯水,我渴了!”
“那能去哪啊!”燕子急的直跺脚。
胡梨嗫喏了几声,不情愿地又去给郭洪泉拿测量表。
燕子声音低了下来,“只有大门那有个监控,其他的监控大多坏了,也没来得及修。”
郭洪泉缓缓抬头,精瘦的下巴上还带着卫磊划切的伤口。他想了一会,才幽幽出声:“半个月了吧。”
文静终于将最后一位患者送走,胡梨一忙上前问她:“郭洪泉竟然重度焦虑?这怎么回事?”
李唯西走上前,又问了一句:“你们昨晚最后见我父亲,是几点钟?”
李唯西摸了摸墙上那些破裂的心形图案,轻声说:“我一直以为,是我伤了我父亲的心,才让他对我如此失望。如今看来,这些图案可能并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还不想承认,给面包车司机打个电话便知。你昨天肯定和他联系过。”
这时恰好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燕子。
燕子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都查过了,根本没有伯父的影子。伯父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这么消失了,他还患着阿尔茨海默症,真是让人担心。”
李唯西没出声,抬手轻轻擦了擦竹茎,手指立刻染上了一层黑色。他又摊开手,摸了摸竹茎下面的落叶,连手掌都挨了一层灰。
胡梨更多是惊讶,“郭洪泉表面上看一点事都没有,她怎么知道要查查他?而且一查一个准儿,真是神了。”
百安疗养院紧邻森林公园和卧佛寺,老楼林立,一到夜晚就变得格外安谧和清幽。院内浅丘起伏,种植大片竹海,林间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亭台、荷池、曲廊和小径,一条翠湖贯穿而过,连接图书馆、棋艺室和餐厅,让整个疗养院颇具意趣。
王爷爷脾气更大,坐在轮椅上对她嘶喊:“你是不是有毛病!我让你给我倒杯水!你有什么火,干脆冲我发出来!”
那个自称李唯西女朋友的林莞,家境富足条件优渥,对李唯西无微不至,动辄来科里送汤送水,连手下的患者都不放过。她亲自跑到治疗室,将每个病人都关照一遍,讲清自己是李唯西的女朋友,一时引得艳羡无数,顺带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嗯?好像,好像没有。”
胡梨眼泪一下子掉下来,连连求他:“主任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干!你别辞退我,我刚来没多久,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一直在忙的文静赶紧出来拉胡梨,“让你做就去做,哪有什么普通人。”
李唯西再次坐到了父亲的屋子里。此时他薄汗涔涔,一向平静无澜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慌乱。
李唯西单手扶住桌面,清澈的面孔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更加白皙。他脊背修挺,半坐在属于孙将军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老式的凳子,平常坐着并不舒服。
胡梨手里拿着一沓资料,语气颇是着急,催促郭洪泉赶紧填表。
李唯西从杂乱的图案里圈出来两个半心,上下连接着,又问她:“这样呢?”
宋摘星有点懵怔,不知道他为何对这处那么在意。一点灰黑的痕迹在竹林里颇显平常,她确实看不出和他父亲失踪有什么关系。
王爷爷耷拉着头,还在责骂她:“走路慢吞吞,活该你没了儿子!”
李唯西缓缓站起身来,紧紧盯着孙将军。
宋摘星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似乎不甘心,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简一凡说,林莞正在科里等你。”
监控里再次播放着昨晚十一点之后的录像,陆续有几辆车进来,大门处就再也没了动静。最后进来的是一辆面包车,从大门进来时靠右行驶闪出来大半个车身,接着在镜头里慢慢消失。孙将军叹了口气,惋惜道:“你们看过竹海围墙了吗?就这么大点地方,人怎么就能说没就没了呢。”
正当李唯西以为她要继续说的时候,王奶奶却话锋一转,反驳他道:“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吵架都是正常。但是杀人这种念头,我老太太真没有,以后这种话你可不要胡说。”
孙将军一顿,“因……为那里最方便出去啊。”
宋摘星赶紧去扶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唯西半晌才回复她:“等事情有了结果再说吧。”
“你看似大条莽撞,实则细心谨慎,屋子里设施偏具现代简约风格,但你坐的椅子却是老式木椅,说明你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一切都要在自己掌控之中。燕子说你是军事迷,院里的地理形势,行动环境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故意让我们去检查低矮的围墙,就是不想让我们注意到大门处的破绽。而之所以有破绽,是因为昨晚凌晨后,你根本不在这里。”
文静示意她小点声,“你学了那么多年心理学,还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理问题绝不可能是患者一个人出了问题吗?环境、家庭关系都有可能对患者造成影响。以后啊,你还是多听听医生们的话,对你实习有好处。”
说到正事,她看到李唯西的脸色又变白了几分。
李唯西早就给宋摘星找了房间让她先睡一会,而她夜半来到这里,只为了查清一件事情。
“确认过了,家里没有我父亲。”
上了二楼,拐角处就是202房间。燕子赶紧打开门,确实如她所说,不大的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床上被褥也滚落在地,粗糙的墙壁夹带着一股子潮味儿,混乱的场面让人难以想象他的父亲昨晚经历了什么。
他此时的表情狰狞得厉害,宋摘星刚想上前维护王奶奶几句,却被李唯西一把拽住。再看王奶奶时,她已经又倒了杯水,递给了王爷爷。他这才作罢,鼻子里喷出冷哼,显示着对王奶奶的不屑。
李唯西怔愣片刻,才柔和地对她说:“我随我妈妈的姓。我父亲是姓顾,叫顾永白。”
“那你为什么要去竹海围墙?”
宋摘星:“快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才看清他沉默的表情下涌动的不安和惊慌。
文静说完就去了办公室,剩下胡梨一个人杵在原地半天,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反身放下测量表,拿起来李唯西给她的一厚沓资料,嘴角渐渐恢复笑意。资料上还留着李唯西清隽有力的笔迹,是十分好看的行楷,胡梨触摸着那些字,心里慰藉许多。
李唯西眼里腾起湿雾,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脚。时钟一分一分过去,他再次出声:“你有多久听不见王大叔说话了?”
“不是这么填的,你看看你,又废了一张。”
对于她的回答李唯西并不意外,他也跟着笑起来,浅浅的,像院子里的月光。
没等李唯西说话,宋摘星反而笑了笑,指着监控里面包车出现的地方说道:“如果说最方便出去,当然是从大门出去最方便吧?摄像头根本拍不完全整个大门,大叔作为门岗难道不知道吗?”
暮色四合。竹海随风摇动,落叶铺了一地,夕阳的余晖在天边一点点消失。
胡梨有些生气,但看着郭洪泉耷拉着头闷声的样子,又不好继续发作。转身多给他拿了个表,放在桌子一角。
时钟指向晚十点二十分,燕子打了呵欠,下楼关上了公寓最后一道门。
王奶奶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唇角,声音低低的,“没痴呆前,他每天都盼着你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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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唯西抚摸下颚,修长的指尖划过薄唇。
李唯西与他道了谢。燕子转身走在最前面,给他带路去找王奶奶和王爷爷。
李唯西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走廊的格局,又将二楼的所有房子审视了一遍,问她:“都是一人一间房子吗?”
李唯西看到他眼神都暗淡下来,一副哑忍的样子,声音缓和了几分。
文静听她语气不善,皱了皱眉,“你这丫头怎么老跟人抬杠啊?我也是为你好啊。”
数日不见,他身上仍保持着淡淡的香味,眉眼清澈,温暖干净。
宋摘星嘘了口气,正要往办公室走,却看见郭洪泉带着郭小寒在测量室里。
已过深夜,这无疑于“审问”,最终,王奶奶身体疲怠地问他:“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回去睡了。”
宋摘星看向燕子,“有监控吗?查查昨晚的监控。”
护理公寓二楼,202室。
从正门进来,道路两旁植满了银杏和水杉树,即便到了冬天也充满了盎然绿意。镶嵌在地面上的鹅卵石经过岁月的磨洗已白润如玉,一直铺到护理中心,在路灯的照耀下发出朦朦胧胧的淡光,奇园叠翠,银纱雁影,缓缓潺潺,流淌不息。
宋摘星有很多疑问想去问他,只是看走在最前面的李唯西面色凝重,神思不宁,她便硬生生忍住了。脚下快走了几步,追上他时看见“孙将军”早已在大门口迎他们。
李唯西抬头看她,“我父亲这阵子有什么异常吗?”
他的声音温和清润,犹如朝露微荡枝叶,宋摘星一下子就释然了,上午简一凡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并抛到云霄。她暗暗唏嘘,自己这功力,哪能斗得过他这尊大佛。
宋摘星点了点头,手机正好来了短信,她下意识去拿,手电却滑摔到地上,咕噜了两圈,恰好撞到烧黑的竹茎边。宋摘星弯腰,扒了扒周围的叶子,这才捡起沾满了灰的手电。而在一旁的李唯西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宋摘星呆呆地看过来,他才叹了口气。
燕子摇了摇头,“他就是对军事感兴趣,好像没当过兵。”
燕子“嗯”了一声。李唯西又向孙将军问了一些话,最后决定去拜访一下那对夫妻,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时毫无头绪,也很难将额外的含义附加在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身上。李唯西默了一会儿,又问:“公寓里晚上落锁吗?”
燕子在一侧点了点头,“我要喂伯父,王奶奶要喂王爷爷,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
宋摘星很奇怪,“有人贴着竹子烧东西?”
郭洪泉看着一旁的小人儿,叹了口气,“也有二十多天了。”
李唯西沉默了一会,才向她说道:“刚才吴副主任和我说,心理科办公室接到过一个电话,但对方一直没说话。”
“他不让我告诉你。”
李唯西问他:“你们几个人一起吃的晚饭?”
孙将军却面不改色,反驳她:“你说大门啊,之前有医生们踢足球,把摄像头踢歪了一点,我后来看监控画面,视角范围变化并不大,所以就没再鼓捣它。如果老顾出去,就算监控死角摄像头拍不着,我在这也能看得见啊。”
李唯西呼吸微轻,点了点头。燕子向他道晚安,“这个点儿了,早些让王奶奶回去吧。”
宋摘星皱了皱眉,不知道这通电话和他父亲失踪有没有潜在的联系。
燕子:“公寓每晚都锁门,除此之外医院大门也落锁。但问了一圈,谁都没见过伯父。”
宋摘星替他补充:“小寒是不是之前也查过,全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不会说话了?”
李唯西安慰她:“兴许是他自己走丢了,不是绑架。”
“京大心理科。”
等人散尽,宋摘星偷偷溜到护理中心大厅,问值班护士要了一份住院签到名单。
李唯西就这样和她对峙着,指尖按在桌角,眸光深邃幽冷。
李唯西眸光半眯,“先去我父亲的房间看看吧。”
李唯西摇了摇头,轻和地说:“她既然不想说,再问也不会说的。我们没办法让一个人不撒谎。”
宋摘星打开手电给他照着,“意外失火?”
宋摘星走上前来,皱了皱眉,“月牙?”
“等我回来!我回来继续和你八卦。”
宋摘星安慰他:“兴许晚上叔叔自己就回来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一个拳头砸在王奶奶的背上,宋摘星赶紧起身要去拦他,却见王奶奶无动于衷,慢慢站起身来,低眉顺气地返回到他身后,再次推着他往前走。
宋摘星刚才之所以奇怪孙将军的话,也是因为他明显想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竹海那边低矮的围墙,但实际上那儿根本逃不走一个老人。
王奶奶点了点头。
“不行。就算站在这些碎砖上,以老年人的体力和行动力,也完全翻不过去。”
王奶奶拿杯子的手微微一晃。
这可是高璨下的圣旨,简一凡哪能怠慢,她一提起来,他赶紧往治疗室里跑。
吴聪带着怒气,指着她大骂:“你知不知道心理科的电话多重要?有自杀的,有抑郁病的,有无助的,任何一个电话我们都不能错过!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你还想不想干了!”
宋摘星皱着眉头,心里拧着疙瘩。显然李唯西已经看出来一些蛛丝马迹,但自己尚还在愚钝之中,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还要把自己撇出来。
宋摘星一点也不敢看李唯西投过来的目光,咳了咳,吞吞吐吐道:“垃,垃圾广告。”
几个人往护理公寓走去,途中院长还专门过来解释,也已经报了警,但至今一无所获。到的时候已至中午,冬日阳光温暖和煦地照耀在整幢楼上。因为年老失修,建筑外部的墙面部分已经斑驳脱落,宋摘星有点奇怪李唯西为什么会将父亲放到这个疗养院里来。虽然环境清幽,但住处偏僻少有人来往,院内设施也大多陈旧,他完全可以将父亲放到条件更好的疗养院里。
孙将军点了点头,“那当然。毕竟是老朋友了,你父亲没有完全痴呆之前,我和他关系最好。听燕子说他不见了,我立刻就把你父亲之前经常去的几个地方都看了一遍。”
一连过了数日闹腾的日子,在林莞没有出现的一天,心理科才算安静下来。
孙将军咽了口唾沫,“你怎么这么肯定?”
宋摘星更加懵怔,看了一会,“数字3?”
他的笑意惨淡苍白,宋摘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奏效,又连忙解释:“既然王奶奶有事瞒着我们,不如我们再去找她问问。”
“不会,他意识不清醒,哪儿也去不了。”
王奶奶缓缓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李唯西,片刻才道:“你的眼睛和你爸爸长得很像。”
“你和我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吗?”
燕子隔着房门听了几句,终在他没有声音之后才叹气离开。她想不通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还能有什么心事,这几天都碎碎叨叨的,让她不踏实。
李唯西深吸口气,调整了坐姿,缓缓向她笑道:“不必安慰我。我会找到他的。”
宋摘星本还想等她忙完和她解释几句,结果看她的样子估计也不给自己机会了,索性出门,却一头撞在李唯西的怀里。
“我是失职了那么一会,但我和你保证,我真的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