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宣王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飞鱼岛的具体|位置,我们一直没有办法探明;而即使探明了位置,东海王的旧部也不见得会乖乖地呆在岛上等着我们去剿杀。要在茫茫大海上搜捕他们,真如大海捞针。有黑龙岛代劳,我们也可以省点儿心。就这么办吧。”
宣王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不疾不徐的话语却穿透海风与浓烟,声声入耳,字字清晰。
史老太爷急挥令旗,阵势再变,本欲调去追杀逃走的小船的人手,大半又被调了回来,补上东海王杀出的缺口。
侍卫领命下去。
赫赫扬扬的宣王府,又将由谁来继承这百年基业?
东海王没有回答。
宣王领旨之后,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秘密筹备此事。
隔了火光与浓烟,宣王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战场,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东南方向说道:“截住那三艘船!”
追击逃走的三艘小船的船只,眼看已将迫近,其中两艘小船忽然掉过头来阻杀追兵,让另一艘小船单独逃走。只这一耽搁间,眼看得那艘小船已是无法追上了。
赵铮袭位时不过二十出头,首次遇上的对手便是横行一时的天目山五禽门掌门吴常。五禽门本来就介于邪正之间,与宣王府不甚契合,后来又出了一个号称天下无敌的掌门吴常,与白道武林积怨颇深,最后被赵铮击杀。这位年轻的宣王,也就此完全确立了他的声望与地位。此后二十余年中,宣王的声名更是远达中原漠北,连南洋高丽乃至日本的客商或国使来江东,也要问一问宣王的情形。
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的苏总管说道:“东海王对这个女儿的确寄予了厚望,不管到哪儿都将这个女儿带在身边。我们的探报说,一年前东海王就已经叫飞鱼岛立下血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他的女儿。这一次我们未能斩草除根,只怕很快便会有麻烦。”
东海王虽然横行一时,但是与姑苏赵府几次遭遇交锋,均未能占到上风,反而死伤惨重;姑苏赵府的伤亡人数虽不如东海王,但是在一次交战中这一代的主人赵焕章却被冒险潜入船上的东海王暗杀身亡。
富贾天下的姑苏赵府,是宗室近支,世代行走于南洋之上。赵府的商船是太湖天机府设计与督造,无论是速度还是坚固灵活的程度,都称得上当世无双;船上装备有常州霹雳堂制造的火器,会稽试剑庐打造的海战兵器;水手的训练则由退职的水军将领负责;世代相传的阴阳大师莫干山鬼谷金家常年派两名弟子随船出海,为船队观察天象;赵府的航海图由内廷供奉制图世家劳氏制作,精确的程度足以保证赵府的船队能选择最合理的路线、以最短的时间完成航程。
姑苏赵府历来人丁单薄,传到赵焕章这一代,除了他这一枝外,只留下一些远亲,别无近支亲族;赵焕章只有一个弟弟赵焕采,已在早几年死去,兄弟二人,只留下赵焕采的儿子赵鹏这一根独苗。赵鹏虽然成了姑苏赵府的新主人,但他年轻太小,而赵焕章的妻子吴氏夫人又文弱不谙世事,赵府诸事只得全由赵鹏的母亲江氏夫人主持。
而宣王府中已经多年没有新生婴儿的啼哭了。
宣王又说道:“今日一战,我虽然占的胜算较大一些,但是要真正取胜也不容易。只怕拼到最后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回去。所以我有一个提议:不如由我们两人来做一场决斗,如果我胜了,你们全体投诚,随我回临安等候国法裁处;如果我输了,则任凭你们离去,如何?”
宣王示意史老太爷且住,略一沉吟,说道:“东海王,我敬你也算是一方枭雄,我有一句话你是否愿意听一听?”
宣王不由得想到他那些早夭的子女。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孩子能够逃过命运的魔掌,无论他如何英雄了得,都无法庇护自己的孩子。
宣王虽是主帅,实际指挥作战的却是富有水战经验的史老太爷。史老太爷发须已白,但精气饱溢,指挥若定,依稀仍是当年纵横于长江之上的水军统帅。
交战之后,东海王才发现,此次海战,竟是由宣王亲自统领,摩下集中了江东武林的精英。
无怪乎东海王要竭尽全力拖住他们来掩护那小船逃走,也无怪乎他要拼掉江东武林的实力,却原来他是将东山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女儿和弟子身上,所以才要在战死之前为将来的复兴多扫清一些障碍。
苏总管答道:“抓了他们两个头领和十一个喽罗。”
宣王本来以为那必定是东海王夺路逃走,但是阵势才动,调出去截杀的人手尚未准备停当,被围的海盗船已在号角声的指挥下开始收缩,东海王和他那群勒着红头巾的直属部下呐喊着挥刀向宣王所在的旗舰攻来。
史老太爷诸人默默仰望着宣王孤独的背影。近年以来,他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宣王在胜利之后的萧索心情。
海面上浓烟蔽天,旗舰望楼上,宣王与副帅史老太爷并肩而立。
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奇才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也正因为宣王府身负如此重任,朝廷才打破王位世袭不过三代的惯例,特旨准许宣王府的王位再袭一代。
赵焕章的死激怒了姑苏赵府,终于下定决心与东海王决一死战。而连姑苏赵府也未能避过东海王的袭击,令得朝廷大为震惊,痛感东海王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宋海疆的平安,终于颁下密旨,由宣王率领江东武林会同姑苏赵府一起剿灭东海王,以保证海路的安全。
经此一战,东海各岛一蹶不振,东海海面虽仍有海盗出没,但已不成气候,打劫小型商船尚可,却难以威胁像姑苏赵府这样规模浩大的船队了。
史老太爷不待宣王回答已高声说道:“死到临头还要胡言乱语!”
宣王皱起了眉:“那三艘船上都有些什么人?”
宣王注视着浴血厮杀的双方,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浓烟之中,东海王突地大笑起来,高声叫道:“赵铮!今天这一仗你已经输了!”
宣王凝视着海上冉冉升起的明月,默然出神。
宣王微笑:“当然。我记得苏总管曾说过,黑龙岛曾是东海王最强大的对手,直到一年前被东海王一口气杀了他们三个大头领之后才不得不低头服输。东海王既然已死,黑龙岛还会再臣服于他的女儿吗?”
史老太爷对宣王的问题避而不答,令旗挥动,将己方的精锐都集中到旗舰周围来截杀东海王。
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的船队重新出海,东海王虽知赵府必有防备,但当时正是他的五十大寿,海上及沿海众多同道好友都聚集在他的船队之中为他祝寿,自忖姑苏赵府再怎么防范,也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兼之打听到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此次携带的货物是往年的两倍,更为心动,于是仍然率船出海,拦劫姑苏赵府的船队。
东海平静了十二年。
其时已经年过五十的宣王,一眼望去仍如盛年时一般英挺俊朗,微微湛蓝的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而浩瀚。海风猎猎,望楼上的“赵”字大旗在风中乱舞,宣王那高挺笔直的身形却屹立如山,仿佛是惊涛骇浪中的崖岸,不言不动,却给所有倚靠这崖岸的人以坚不可摧的信心。
苏总管和史老太爷等人都大吃了一惊:“放他们回去?”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遇上东海王这样的劲敌,再高明的战略也很难避免己方的大量伤亡。经此一战,既便能够全歼东海群盗,江东武林付出的代价也嫌太大了一些。
如果因为分兵追击逃敌而令宣王有所闪失,即使全歼这批海盗,对江东武林而言也是得不偿失。
宣王沉吟一会,问道:“我们有无抓获黑龙岛的人?”
东海王将重建东海霸权的希望放在他的女儿与弟子身上。以东海王的眼光与阅历,这个希望不可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他的女儿与弟子,只怕将来定非凡品。
目送苏总管离去,宣王回过头来,对身边的一名侍卫说道:“原来负责监视东海的那组人不要撤,继续监视,每个月的探报都要直接送到我手上来。”
宣王注视着远处海面上的这一幕,心中更是不安。
那艘船上一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但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让这群海盗牺牲自己来帮助他逃走?
但是无论那三艘小船上有些什么人,人数也极其有限;而且也不可能有比东海王更重要的人物。
海盗各处皆有,强悍的头领为了争夺地盘,几乎每年都要火拼几次。然而理宗末年,东海之上出现了一个来自飞鱼岛、尤为强大的头领,自号东海王,十年之间收服了东海各岛,东海海盗一统于东海王的大旗之下,由此实力大增,挟此威势,给来往商船定下了十一之税的规矩,此后十年之中,除了实力最为雄厚的姑苏赵府的船队,几乎没有一艘船能侥幸躲过东海王的征税。
宣王道:“放他们回去。”
赵府的海船已由太湖天机府改装,天机老人设计的可以迎八面来风的主帆使赵府的船队在东海王出现之后能够逆风而行抢占了上风;常州霹雳堂弟子在海面上铺下了装满石脂水的竹筒,以火流星炸裂竹筒引燃了石脂水,将东海王的船队困在火海之中,即使东海王见势不妙也无法及早逃脱,只能一战求生;会稽试剑庐此次带来了相传数代的上百件神兵利器,东海王属下所用的锐利无比的倭刀倭剑,再不是所向披縻;大宋最出色的水战家族临安史家是进攻东海王的主力;负责守船的则是长于防守的天目山落霞寨宫家;池州白鹤庄的神箭手守在高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诸葛神弩射出来的暗箭更是激战中的人难以防范的,因为有了这批神箭手,令得东海群盗连夺路而逃都极其困难;宣王府的侍卫与九华山太乙观的弟子因轻功较好而负责来往接应,截杀东海王这边的高手。
苏总管笑了起来:“当然不会。不但不会,黑龙岛还一定会趁着东海王战死的机会去向他女儿讨还这笔帐的。”
逃走的小船上忽然传来呜呜的海螺声。
海船虽能获取重利,海上风涛却往往令无数商队船破人亡;除此之外,神出鬼没的海盗也令商船防不胜防。
若非与东海王交战多次的姑苏赵府认定,现在这个正领着海盗厮杀、骠悍骁勇的东海王的确是真正的东海王,宣王几乎要怀疑逃走的人才是真正的东海王。
东海王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王爷真是好算计!我们这边的人都已经杀了半天,王爷你却是养精蓄锐,当然是有胜无败了!王爷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害怕伤亡太大回江东后不好交待,想少费点力气打赢这一仗,只可惜我东海王不上这个当!想要我的人头,就拿你们的人头来换吧!”
宣王这一方也损失掺重,审问了战俘之后,宣王才得知,逃走的那艘小船上,有东海王的独生女儿云梦和他唯一的弟子谷川。
东海王说了这么多话,白鹤庄的弓箭手已认清了他的位置,史老太爷的令旗才刚挥动,弩箭已从四面射向浓烟中的东海王。东海王哈哈大笑着纵身跃上旁边的船只,躲过这一轮暗箭,顺手砍倒了身前的一名敌人,大叫道:“弟兄们努力杀啊!杀掉一个少一个!干掉这些混蛋,十年之后东海又是我们的天下!”
然而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这样无限同情地仰望着那高不可及的背影。
他确定的计划简单而有效,就是以姑苏赵府的船队为诱饵,引出东海王加以剿杀。
激战一天,东海王最后死于宣王府的侍卫手中,他的部下与前来祝寿的同道好友也大部战死,方圆十里海水尽红。
封在宣州的宣王,至此已是世袭的第四代,名为赵铮。
他甚至揣测,东海王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进攻旗舰,只怕也不过是为了让那艘小船安然突围的围魏救赵之计。
大宋自开国之初,每年岁入的一半以上便来自于各种商税,宋室南渡之后,国土狭小,因此更依赖于商贸之税而非田地之税,西北古老的丝绸之路虽已断绝,南方海上的商路却日见繁华,装备了指南针、制作精良的巨型帆船北到高丽、日本,南到南洋诸国乃至波斯,万里洋面,处处可见宋人的商队。每年秋冬季节东北风起时船队自临安、宁波、泉州与广州四大港口出航,来年春夏时节西南风起时返航。四处港口均设有市舶司,负责征收赋税,海船要交纳货物的十分之一到十分之四作为税款,但这些来自异乡的货物转运到江南漠北、关东西域,仍可获取数倍乃至十数倍重利;而朝廷每年仅四处市舶司所收的关税,早在孝宗淳熙十六年已高达6500万贯钱,是以这一条海上的丝绸之路,无论对于朝廷还是民间,都是至关重要。
谁也没有料到东海王会选取高手云集、防备森严的旗舰来进攻,措手不及之下,已被东海王突破两道防线、杀到了旗舰之下。
三艘海盗的小船不知何时悄悄地钻出了包围圈,若非宣王目光敏锐,几乎被它借助浓烟逃脱。
史老太爷明白宣王的意思,宣王是想全歼,不希望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