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宝儿对人对事向来有些糊涂,但对这些物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赵鹏当然相信宝儿绝不会看错。由此他感到对东海海盗的实力只怕要重新估计一番;雷神岛居然有本事从水师那儿夺走三艘战舰。
望楼上的谷川答道:“正是!”
他们随即看见了那白衣蒙面的女子伸手取过了令旗,开始向海盗发号施令。
谷川道:“只有这些?”
云梦疑虑地看看他。以她对谷川的熟悉,已然感到了谷川似乎隐藏着一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不明白谷川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有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是以踌躇了一下才道:“赵鹏这个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狡猾多智,风流放诞,如此而已。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唐廷玉有些诧异:“你怎么看得出来这是个年轻的姑娘?”
赵鹏只好叹了口气,对自己摇摇头,随即转过身来,做了个手势。
谷川抱拳说道:“多谢了!”
云梦道:“太湖天机府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之时。”
云梦凭栏而立,海风扬起她的白衣与黑发,她仍在望着远处那艘渐渐隐去的、被赵鹏烧毁的飞鱼岛海船,说道:“若不是我内伤未愈,不便出手,今日胜负还未可知。是谁通知你的?”
唐廷玉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望楼上打起旗语,告知赵鹏东方发现了三艘打着日出沧海大旗的船只。赵鹏一拍手道:“好,来得正好。”随即传令下去准备迎战。
谷川答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三艘海盗船越行越近,赵鹏也已看见了望楼上的那个白衣与黑发在海风中翩翩飞扬的蒙面女子,审视一会,说道:“这不是去年那个蒙面人,船上水手说那女人有点年纪了,头发都有点花白,这姑娘却相当年轻。”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下令船队掉转航向,驶向雷神岛。
谷川笑一笑,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江东?”
援兵的到来令飞鱼岛群盗精神大为振奋,望楼上指挥的云梦也已改变战略,展动令旗召回手下。赵鹏下令放那些海盗回他们自己船上去,以免他们作困兽之斗、让围困的人付出太大的代价。
只这一交锋间,女郎的座船已移开数丈,火箭大多落了空。
他和药奴似乎只向唐廷玉说话,对任何其他人都不言不笑。
赵鹏道:“应当是的。上一任雷神岛主是雷建丰,他死后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女婿谷川,也就是东海王那个唯一的弟子。据说东海王原本有意将女儿嫁给谷川、将飞鱼岛也传给他的,所以当年东海之战,东海王不惜代价将他和自己的女儿一起送走。东海王死后,女儿年纪幼小,飞鱼岛强敌环伺,岌岌可危,多亏得谷川当机立断娶了雷神岛主雷建丰的独生女儿,得到雷神岛这个强援,才保住飞鱼岛平安。柔儿,你看一看,那男子是不是谷川。”
船队平安地航行了两天,第三天到达了飞鱼岛的海盗船经常出没的海域,船上众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赵鹏审视着他,说道:“唐三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飞鱼岛的海盗有名地悍不畏死,很难活捉他们;我真为你那名僮子担心。”
站在为首那艘船的望楼上指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平常,却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赵鹏望着来船,说道:“那是雷神岛的船。东海王死后,雷神岛是东海各岛中唯一仍旧臣服于飞鱼岛的大岛。看来这女子必定是东海王的女儿,不然雷神岛不会赶来救援。”
赵鹏已将他的贴身十八名侍卫都带了出来,同时带上了江夫人一手训练的三个侍女宝儿、柔儿以及苏总管的孙女阿苏。阿苏三人指挥船只就近集拢成三个小圆阵,船头向外迎敌,互相呼应;赵府的武士负责守在各舱门外击退来犯的海盗,其他人负责紧闭门窗看守货物;十八侍卫在甲板上来回阻杀海盗。安排停当,阿苏三人仍旧回来守卫赵鹏。
赵鹏微微一笑:“别人都可以听从东海王的威权,唯有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不可以。商场如战场,最是势利无情;你一旦不再是最强大者,世态炎凉你会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南洋,只凭我一句话,那些国王连他们的国库都可以搬空了借给我使用。可是如果我向海盗屈服,南洋将连我建船坞的地方都没有。”
船行更近,那白衣女郎虽然蒙着面纱,但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如天空一般洁净,仍可令人感觉到她异于寻常女子的傲然挺立、神采飞扬的风骨。赵鹏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叹息道:“海外有仙山,山中有藐姑射仙子,肌肤若冰雪,容颜若处|子,吸风饮露,不食五谷,料来说的便是这样的神情气度吧。”
赵鹏惊异地道:“你的目力当真惊人。”
赵鹏漫不经心地道:“不肯就范的是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而非那些小海商。你可知道,当年东海王全盛之日,曾经以十一之税为条件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
云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
赵鹏忍不住笑道:“你知道吗?你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宣王。宣王当年奉旨剿灭东海王时,想必也是这样宣布他的罪状的吧。”
云梦有些震惊:“谷大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赵鹏与唐廷玉在船头凭栏而立,望着碧波万里的海面,唐廷玉沉思了许久,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东海王当年向来往船只征收的是十一之税,现在飞鱼岛虽然收取十分之五,但他们既然以恢复东海王的威权为目的,想来十五之税不过意在立威,最终定下来的必定还是十一之税,不大可能自己破坏东海王当年定下的规矩。据说东海王收税之后,便会给交过税的船只提供东海之上的保护,没有海盗胆敢再在东海海面上打劫这些船只。我是局外人,听着这个规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那为什么不少商家还是宁可冒被海盗全部劫空的危险也不肯就范?”
谷川沉默了一会,说道:“此去江东,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云梦皱起了眉:“赵鹏?临安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水银狐狸’,倒也名实相符。”
唐廷玉注视她片刻之后,说道:“她在此之前曾经受过内伤,尚未痊愈,所以不敢与我们放手一搏。”
水银圆滑善变,狐狸狡诈多智。水银而兼狐狸,足见临安人对赵鹏的观感如何。
他挥手令身边的人都退下,之后才道:“你对赵鹏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谷川无法回答。云梦却已接着说道:“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顺风!”
谷川暗自摇头笑笑。云梦自出师以来,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也难怪得她心中不快。
海风轻吹,海水荡漾,船只微微摇摆着。
赵鹏一笑:“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对各色女子颇有鉴赏,哪怕她裹得再严实,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说出她们的年纪大小、相貌性情如何,乃至眼下的心情好不好。这可是你们太乙观弟子没有法子练出来的本事。唔,那姑娘似乎不太镇定,她的神情间带着怒气呢。”
云梦道:“当然。临安那边的眼线只说那个人是临开船时才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赵鹏本来邀请了方梅山,方梅山却没有出现。”
谷川自然也注意到了唐廷玉,说道:“你是指他身边那个年轻人吗?”
赵鹏一笑:“唐三公子深知我心。没有把握的仗,我是绝不愿意打的。”
赵鹏沉吟着向唐廷玉道:“你能否告诉我,她的手下已经快顶不住了,她和她的贴身武士为什么还不下来助战?我们刚才已经跟她间接交过手,她不是不能与我们一战的,如果她带着那几个人下来,起码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他向云梦打起旗语,示意她返航。唐廷玉看看云梦。距离遥远,但他仍可察觉到,云梦神色之间的隐隐愠怒。
他转过身来看着唐廷玉道:“还没有跟飞鱼岛开战,你倒已经在同情他们了?”
她仰起头,吐了一口气,说道:“不必再理会他们了。谷大哥,这一次多谢你了。”
虽然相隔很远,她仍旧因唐廷玉对她的注视而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压力。那是一种冷静的、深刻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她觉得仿佛自己心中微妙的思绪都被袒露在那目光之下。
云梦此次愤然出海,正缘于她师父林夫人上一回劫击赵府海船时的受伤。
谷川一笑:“当然是夫人。幸亏我上次夺得这三艘快舰,不然还真赶不及。夫人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倒是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三艘海盗船已有一艘被烧毁,另两艘也被围困,海盗死伤惨重,赵鹏也不见得轻松,贴身十八侍卫中四人重伤一人死难,令赵鹏惊心;即使是大内侍卫,也不见得比他的十八侍卫精悍。
云梦怏怏不乐地道:“我知道。”
蒙冲斗舰是天机府最新设计的战舰,速度远远超过目前任何一艘战舰,今年春天枢密院才刚建成五艘,交由水师出海捕盗;五艘船最后只返航两艘,另外三艘说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沉没了,以至于天机府大失面子。
唐廷玉静静地站在赵鹏身边,望着激战的双方,过一会道:“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抓几个活口?我想审问一下。”
唐廷玉有些意外地道:“我怎么会同情他们?万里洋面,都是大宋国土,怎么能容许海盗妄设关卡,收取商税?况且东海王和飞鱼岛以海上霸主自居,竟想与大宋分庭抗礼,这更不能容许他们恣意妄为了。”
唐廷玉微笑:“我是担心赵兄的安危。赵兄若有个闪失,宣王爷不会放过我的。”
唐廷玉凝视着来船,过了一会说道:“在最前面那艘船的望楼上,站着一个白衣蒙面人。是不是你们上一次遇上的那个人?”
药叉并不说话,只略略低了一下头。
唐廷玉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东海王还想要朝廷给他封号。如此作为,迹近要挟,所以朝廷对此十分恼怒,断然拒绝。朝廷那时就想要剿灭东海王,只是其时宣王爷正病重,除他之外又没有合适的统帅,因此才耽搁了两年。不过我问的是海商的想法。”
唐廷玉笑而不答,回头对药奴低语几句,药奴便悄然退入了船舱之中。药叉则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赵鹏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将那女郎捕获?那女郎即使不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必定是飞鱼岛上极其重要的人物。
然而此时东方又有三艘海船出现,船上高高飘扬着日出沧海的大旗与雷公旗。
望楼上号角响起,赵鹏的座船船身的窗口掀开,水手将竹筒盛装的清酒用床弩发射到最近的那艘海盗船上,竹筒撞破在甲板上,酒香四溢;水手退下,弓箭手随即填了上来,一声令下,火箭齐发,迎了风呼呼燃烧起来,射中遍地清酒的甲板,转眼间整艘船都已包围在熊熊火海中。
赵鹏笑道:“谷岛主亲自来接应飞鱼岛的云梦小姐,赵某不敢留难,这就让路。”
飞鱼岛的船与雷神岛的船队汇合之际,云梦忽地身形拔起,在空中踏着缥缈如蹑云而行的步法,神女谪降般翩翩然飞上了谷川所站立的望楼,向赵鹏高声说道:“一年之后,飞鱼岛会再来向姑苏赵府请教!”
他身旁一个年纪较长、温柔可亲的侍女答应一声,凝神看了许久,说道:“应当是他。不过我手中只有谷川十来年前的画像,不能完全肯定。”
云梦一笑:“你要我对师父还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吗?”
她竟是海盗的头领。赵鹏喃喃地叹道:“这会不会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他倒要看看,太乙观弟子的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返航的路上,谷川说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赵鹏。”
她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有所顾忌?
云梦的神情间有些若有所思的困惑:“他令我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和他的一个仆人间接交过手,他那个仆人的身手,很是不错。他身边还有一个仆人,我远远地见那仆人偷袭捕拿了我们三个人,和图书自己却毫发未伤,有仆如此,主人只怕更不好对付。而且——”
唐廷玉问道:“那是雷神岛的首领?”
他做个手势,望楼上令旗展开,拦截的船只缓缓驶开。唐廷玉“咦”了一声。赵鹏道:“既然总是要放他们走的,何不做得漂亮些。”
谷川看着她说道:“这也是大王当日曾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当心。”
唐廷玉忽然说道:“这些海盗,都有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蒙冲斗舰的速度,也是赵府的船所不能相比的吧。我们要留住东海王的女儿只怕不太可能。”
雷神岛的船只停了下来。他们与飞鱼岛的船之间隔着赵府的船。
赵鹏下令座船掉转方向,准备焚烧那白衣女郎所在的另一艘海盗船。但女郎伸手抓过一条粗大的缆绳,一扬臂抖得笔直,抽向赵鹏;阿苏三人不约而同地掷出了手中的兵器,但三柄短剑全然拦不住粗大的缆绳,赵鹏正待向后退却,站在旁边的药叉蓦地里大喝一声挥出一条乌黑的长鞭,缠住缆绳前端,挥落向海面,在触水的一刹那又分开来,长鞭重新回到药叉手中。
谷川审视着云梦的神情,说道:“你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古怪吗?他也许是代替方梅山上船的,或许是方梅山的弟子吧。你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
当云梦身形飘起的那一瞬间,赵鹏悚然动容;听得云梦的话,他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含笑道:“随时恭候!”
这令她尤为不安与不快。
赵鹏看看唐廷玉,忽地一笑:“唐三公子请自己动手吧。”
唐廷玉笑了一笑。赵鹏与海盗打交道的经验终究比较丰富一些。
赵鹏笑着拍拍药叉的肩膀,说道:“不错,唐三公子调|教有方。”
说话之间,海盗船已逼近,那白衣女子指挥海盗船乘了东风放火船冲散赵府庞大的船队,之后围堵截杀落单的船只。
他扬声说道:“来的可是谷岛主?”
而那女郎还没有出手。在女郎身边,另有数名武士也一直没有出战。
云梦看他一眼:“谷大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东武林想必都会前去祝寿;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挑战机会。
雷神岛的船来近了,赵鹏身边那圆圆脸儿、娇憨可爱的侍女宝儿忽地“呀”了一声,说道:“公子爷,那三艘船是蒙冲斗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