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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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这困惑令赵鹏脸上也不觉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这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以唐廷玉的身份,那件事情不应该瞒着他的。
赵鹏“哈”地一笑,挥挥手道:“三天?你要我一个人呆一天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与宣王府的关系,似乎过于密切了一些吧?
他已慢慢习惯了赵鹏好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了。
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云梦与伊贺岛之战是在五个月前。五个月的时间,她的内伤都未能全愈,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的功力与伊贺岛忍者相去不远;二,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这缺陷就是疗伤太慢。”
唐廷玉说道:“你——是否为她而动心?”
赵鹏又道:“不过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过这缺陷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赵鹏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个?”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云步?我并未听说过。”
唐廷玉自然知道。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赵鹏笑了起来:“当然大有渊源。我的外曾祖父便是人称‘巫山神女’的姬瑶花的双生弟弟姬瑶光。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这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
赵鹏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说道:“今天看来,谷川对东海王的女儿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他这个人比较稳健实在,不那么爱动刀动枪的,是个不错的谈判对手。我去向谷川提亲,让他说服东海各岛尤其是飞鱼岛,让云梦来个比武招亲,你将她娶了回来,兵不血刃就消弥了东海与江东武林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场血战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来飞鱼岛和谷川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老实说当年东海之战,江东武林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这十来年,人才凋零,大不如以往,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担不起。”
赵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显得难以开口的样子?”
唐廷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望楼上迎风而立的云梦。云梦与赵鹏完全是两个世界中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神态之间却令他感到有某种相似之处,就仿佛是用同样的质材做成的不同的器皿。
赵鹏正色道:“你觉得可笑?你自己刚才不是还说过,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巫山武学中最为至情任性的巫山云雨一脉,与老唐天师传下来的自然冲淡、无私爱之心的春风剑法mhetushucom.com,恰如最相吻合的阴阳两极,你见到云梦,就如见到镜中的自己,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道:“我的确对东海王的女儿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正是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
赵鹏审视着唐廷玉,最终叹息道:“看来初见面时我猜你会不会是太乙观未来的住持,还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来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养女是哪一个吗?”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回想着云梦的神情气度,云梦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净,的确缺少赵鹏所说的这种流动变幻的迷离波光。
赵鹏扬扬眉:“静室之刑?”
唐廷玉略一迟疑便低声说道:“我在十二岁时便已被宣王府选中。三年前最后确定。不过还要等一等再宣布。”
赵鹏道:“这些海盗,凶悍无比,因此得先将他们的锐气磨掉,再来审问他们,否则,他们宁死也不会开口。须知人不畏死,凭的只是一时的勇气;他一天不畏死,那么十天呢?一个月?一年?所以古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赵鹏接着说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务必磨砺,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飘逸,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云梦当然很美,可是她却蒙上了面纱,居然自己放弃这一最锐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来,她神情间也缺少这样一种能引起世人无限绮念的流动变幻之美,相反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肃定。”
赵鹏又道:“巫山弟子因自相残杀,最后只留下姬瑶光传下的江家一脉,巫山武学全由江家保存,而且除了清平乐一脉,对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内外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绝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说到此处他忽地又嘻笑着凑了过来:“你订亲没有?”
他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赵鹏承担起这份责任,本已不易;而姑苏赵府又是这一行中的最强大者,别的商家若有大事,尚可向姑苏赵府求援,赵府若有无法解决的大事,却无人可以帮助他们,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或是太过疏远、利害不相关心。
唐廷玉皱一皱眉,道:“流言往往多附会,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来不会有血腥之气。”他忽而一笑,“赵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会判你静室之刑。”
唐廷玉只一怔便说道:“是,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不可或分。”
赵鹏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过你也许修习的是这一类武功,否则你不可能在锦绣国温柔乡中始终保持住清静无尘、察见一切的心境。”
唐廷玉道:“你们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粮吗?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唐廷玉望着星光下赵鹏俊美如玉的脸。上天生人,终究公平;你不可能得到一切。
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如此看法,何况其他人?赵鹏此话,的确是至理名言。
他转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盗:“就照赵兄说的,先将他们关起来,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问口供吧。不过也许由宣王府问口供会比较快一些。”
赵鹏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说道:“巫山云雨一脉正是当年巫山神女所习练的武功。”
姑苏赵府的船队已经再次起航,水手们在清洗甲板。
他想到赵鹏对云梦的评价。赵鹏虽是漫不经心地遥遥观望着云梦,却已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彻,评价又如此贴切。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不由得说道:“赵兄,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巫山神女坐化之前,曾经托姬瑶光将她一手订定的巫山武学的秘籍交给老唐天师,这一套秘籍被太乙观称为神女遗书,一直保管在观中。东海王的女儿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询问地看着他。
赵鹏一怔,便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门,弟子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天才杰出之辈,是以巫山门向来傲视天下;然而巫山弟子虽然天下无敌,没有哪门哪派敢轻易与他们争锋,他们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而复始的内乱之苦,每次内乱,都有大量弟子死难,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刚刚复苏,便又是新一轮的内乱,是以巫山门一直人才凋零。最后一次内乱是在大约八十年前,据说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巫山门只余下一个弟子、人称“巫山神女”的姬瑶花,终生隐居在巫山之中,不过也已在多年前便已坐化。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经横行一时的巫山门。唐廷玉没有想到云梦居然出身于巫山门。
晚饭之后,赵鹏与唐廷玉凭窗而坐,繁星满天,海风徐来。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哦”了一声:“赵兄识得她的师承来历?我只看出她的轻功心法不是飞鱼岛一路的。”
赵鹏叹息道:“当然不是。她所习的轻功,名为‘蹑云步’,缥缈如蹑云气的步履,可踏雪无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刚,全在于一心运用。”
他看看唐廷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几个海盗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有些惊异:“正是。赵兄对太乙观武功了解得很清楚啊。”
唐廷玉当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说道:“我虽然没有订亲,但也和订了亲差不多。”
唐廷玉一怔,只觉又好笑又匪夷所思:“这算什么理由?”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巫山神女,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笑得前仰后合:“好,你倒老实,的确没有说谎。你若没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才奇怪。”
赵鹏说道:“云梦虽然习练的是巫山武学,但她的气度风骨,都属于东海而非巫山,这就限制了她对巫山武学的领悟。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
赵鹏踢踢脚下的一个海盗,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开开眼界了。久闻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厉害,人人都说‘宁见阎王,莫逢山老’,审审这些家伙,料想是手到口开吧。”
唐廷玉摇摇头:“王爷还没有最后决定。”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至于心有不服。
他自己虽也觉到未来的责任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唐廷玉笑笑,接着说道:“我会觉得她似曾相识,仅仅因为这个原因?”
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够领略‘情’之滋味,也许能将巫山云雨发挥到极致;或者她习练另一种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会更大。”
赵鹏一笑:“还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这几年来连续征战,真力消耗过大,所以恢复较慢。但如果说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你就大错特错了。”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才道:“若论武功的相似之处,我们之间也许更多。我练的剑法名为‘春风剑法’,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有‘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但为什么我不并觉得你似曾相识?”
赵鹏脸上的笑容更绽开来:“我很想撮合你们两个来弥补当初巫山神女与老唐天师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遗憾。”
赵鹏道:“那是巫山门中巫山云雨一脉的轻功。”
赵鹏一笑:“春风剑法,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嫡系武功吧?”
赵鹏叹口气道:“你就不要接腔接得太快了吧,太过聪明是不行的,会招来天妒。”
赵鹏笑着说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既已说过一年之后再来向姑苏赵府讨教,就一定会等到一年之后。所以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赵鹏道:“据说老唐天师出家之前,与巫山神女原本有过一段情缘;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分了手,而且一个出家一个终生隐居,却没有人知道。不过自他们相识之后,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便渐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传的清平乐一脉内外武功,便借鉴了太乙观的武功心法,不再穷尽世间情爱,相反却讲究看破这情爱。我修习的是蝶恋花,家母修习的是更高一层的忘情谱。”说着他睐睐眼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吧。”
唐廷玉骇然笑道:“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赵兄你才想得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
赵鹏说道:“巫山武学其实源出于道家,因放荡不羁、致力于穷尽人世间的情爱之乐,而走上了另一条道;不过究其本源,仍是与太乙观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阿苏领命退下。宝儿与柔儿赶紧去准备纸笔。
赵鹏道:“太乙观。”
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付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我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https://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赵鹏走进唐廷玉的舱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盗,见唐廷玉正打算解开海盗的穴道审问,赵鹏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弄醒他们问口供。”
他没有明说,赵鹏却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宣王早已绝了儿女之念,只接了几个宗室女在身边教养,聊慰膝下荒凉;官家对宣王将来的继承人十分关切,几次降旨询问,宣王认为文弱的同宗子孙虽可继承他的爵位、传承宣王府的血脉,却无法掌管王府基业、承担起统领江东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个养女,将王府基业传给养女之婿来掌管。这在江东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迄今为止宣王还没有宣布收哪一个宗室女为养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唐廷玉默然一会,道:“难怪得赵兄处事无不顺利,论及对人心的了解与把握,赵兄的确是明察秋毫。”
他看看唐廷玉的脸色,又道:“说与你也无妨。我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蝶恋花。蝶本无心,花自多情。我自然会怜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却已无缘为谁动心,只因我已无心。”
赵鹏那种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轻松不少,似乎在赵鹏面前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都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赵鹏忽地说道:“你又是否动心?不许说谎。”
唐廷玉扬起眉,等着赵鹏继续说下去。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赵鹏:“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廷玉道:“我几年前还很顽皮,一次闯的祸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关了三天静室。静室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静得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声。到第三天上,我几乎都要崩溃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收敛了不少。”他审视着赵鹏:“我估计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唐廷玉不由得问道:“你这样熟悉巫山门的一切,想必与巫山门也大有渊源吧?”
赵鹏轻吁了一口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在宣王府那边得到最有力的援助。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唐廷玉默然一会,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对此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唐廷玉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唐廷玉只好笑笑。现在无论赵鹏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惊了。这已经是给他的最大震憾。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目送宣王府的马车离去,赵鹏回过身来道:“准备两对信鸽,这一次给夫人的信会比较长。”
赵鹏道:“当然不是。你是太乙观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当然知道老唐天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