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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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愚没有理会史清心中所想,他正在纳闷,说道:“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的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史清笑着摇摇头。方心愚不算英俊,也没什么毕露的才华。江东人眼中,他不过是方家不成器的嫡长孙,不堪重任,常说生平无大志,唯愿见天下人都如他一般逍遥快活。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史清:“那小子让酒色淘空了身子,又吃这一吓,后半辈子是在床上过了。唉,大好西湖,全让这群人给糟蹋了。不说这些扫兴话,来,干!”
赵鹏觉察到他们在谈论自己,他低头向阿苏一笑,道:“那两个人凑在一处,多半没有好事。不知道这一回又在算计谁。”
史清是贵客,被引到梅池这儿。他到梅池时,红线毯上一名白衣姬正翩翩起舞,长袖飘扬,时时飞出五色花朵,著衣染香。乐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来的乐声与歌声,份外清亮。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一旦开始发作,子不见午,午不见子。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
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折辱我。”
小青:“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客人们意识到女伎将作盘上舞时,都惊异而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席间即刻安静下来,只有筝声流水一样轻柔地响着。
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他绝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秘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入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
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赵鹏心中已然明白,唐廷玉今日出现在此,多半是因为宣王府听从了他的建议,及早让唐廷玉为江东人熟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赵鹏并没有猜错。唯一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唐廷玉身边没有跟着药叉与药奴,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这两人毕竟太过惹人注目,而且古怪的行径与梅园的气氛格格不入。
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下次再也不敢了。”
赵鹏笑笑。
赵鹏皱起了眉。他该如何处置这个疑问?
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移开了目光。
史清直视着他,道:“天下布衣虽多,又有几个廖大先生这样的高人?”
寿筵设在梅园,满园花开烂漫,与残雪交相辉映。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阿苏注视着那女伎的舞姿,神色渐渐凝重,在赵鹏耳边低声说道:“公子爷,这女伎定然是习练了一种上古秘传的御气之术。这种相传是赵飞燕遗留下来的御气之术,据说一直以来都藏于皇家乐苑之中,当年靖康之耻,宋室南渡,皇家典籍与乐工舞师都被掳北行,许多秘技自此在大宋国土之上失传,这女伎从哪儿学来的这御气之术?而且她跳的采桑舞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乐苑的典籍中才有保存,如此醇正的韵味也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舞师才能教得出来。”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在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
侯大总管转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挥挥手道:“打开水门!”
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十有八九会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只能暂时抛开。
赵鹏注视着她,低声对偎在身边的阿苏道:“我原以为只有你才配称‘柔若无骨轻如燕飞’,没想到——”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
小青方才眼中闪烁的泪光,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心中对他其实大有情意?还是这仍旧不过是她在做戏,以便再骗他一次?
然而那一个月的相守,仍是让他中了毒。
方心愚一笑:“今日满座皆是。”
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方心愚呆呆地瞪着小青,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记得那时初见,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隐姓埋名的他哪里想得到这青楼之中也有陷阱?温柔可爱的舞伎小青,于众多客人中独独垂青于他,令他陶陶然而生知遇之感,自此沉醉在这温柔乡之中,直到小青提出来要他为她赎身,因为她不愿再接其他客人。方心愚大惊而逃。严厉的祖父虽然无法管束住他在外面的逢场作戏,但是绝不会允许他将一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接入方家,即使住在外面也不行。天机府有太多的秘密,与外人朝夕相处,时间一长,难免会泄露出去。因此天机府的媳妇都是从几个世代联姻的家族中娶来的,与方心愚订婚的便是霹雳堂堂主雷万春的大孙女儿。方心愚无法安排这件事,只有逃走。
老人右侧坐着一位白胖富泰的中年内侍,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慈善的人,怎能号令卧虎藏龙名动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来搀扶史清的手是这样小巧白皙,肌肤丰润,手背上还有四个小涡儿,宛如养尊处优的贵妇,这就是令无数豪贼巨盗闻风丧胆的如意手吗?
他一向是洒脱的,甚至于玩世不恭,从没有今天这么反常的紧张失态。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唐廷玉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一边转向其他客人,这时看清坐在天机老人左侧的中年文士,竟是太师贾似道的心腹幕僚廖莹中!他吃了一惊,忙上前施礼问好。廖莹中淡淡地道:“八郎免礼,廖某一介布衣,不敢当。”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游戏风尘却撞上了一个认真而又手段高明的女伎,想逃之夭夭,终究还是逃不掉。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份。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席间难免一阵嗡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
史清一怔,不由得想到来时所见的主仆二人。那女郎冷峻又高傲,完全不同于赵鹏的眉目含情时时若笑;那黄衫侍儿木然无味,也不同于赵府婢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他们的神情气度之间却有一种神秘的相似。
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扫净,铺了厚厚的宣城红线毯,十几张檀木小案围成一个半圆,摆在地毯上。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
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坐下之后,史清道:“老太爷‘鬼斧夺神工’的名气可不是白得的啊,连权势遮天的太师也派了心腹人来。”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心愚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阿苏莞尔:“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
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号称“鬼斧夺神工”的天机老人,须发雪白,布衣洁净,宛然一个民间老工匠,易地而处,只怕外人绝不会想到他的真正身份。看见史清,天机老人严肃的脸容即刻松弛下来,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过去,跪下见礼。老人拉他起来,向客人们笑道:“这是临安史家的八郎。八郎,来,见过宣王府侯大总管。”
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地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时候。”
天机老人已发觉他们之间似乎曾有过纠纷,急忙让史清拜见其他几位贵客,又令小僮增设一张几案。他的长孙方心愚早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有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
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这两家都出了意外,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女伎飞旋回荡,风吹仙袂飘飘举,幽怨的眼波不时掠过怔怔地凝望着她的方心愚。
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从没见过比这更奇特的舞姿。女伎娇俏玲珑的身躯在天鹅绒上起伏,如一脉浅碧的流水波动。春阳中的采桑女,提着小篮,在树上屈曲盘旋,胸、腰、臀折转有致,柔长的手臂出没叶间,美好的圆缓的线条,有几分淫邪,有几分妖娆,却邪得天真烂漫,妖得尽情节尽兴。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亭中轻柔的古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随着筝声,袅袅娜娜地出来一个蒙面纱的女伎,身后跟随着一个矮壮的舞师,右手托一个直径不过两尺的圆盘,盘上铺黑天鹅绒,四周缀鹅黄流苏。
方心愚恍若未闻,颤抖的手怎么也无法将酒杯举到唇边。
女伎盈盈而至,向四面施礼。舞师单膝跪下,让她踏着自己屈起的左膝登上圆盘,之后挺身站起,左手叉腰,昂然挺立。女伎在盘上披开面纱,露出玉白的狐形的小脸儿,精致如画的眉眼口鼻,回首之时,眼波欲流。
阿苏肯定地点点头:“至少教她舞技与御气之术的不是宋人。大宋国土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赵鹏霍然一惊:“阿苏,你的意思是说,这女伎其实不是宋人?”
日已中天,女伎在日光下的影子已完全投射在她所栖身的圆盘之上,方心愚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
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方心愚看看一脸俨然的廖莹中,低声笑起来:“怪不得他见了你就如见了讨帐鬼。那小子后来可收敛了?”
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他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但以方心愚看来,外表极是温文儒雅、甚至于显得有些过于谦和的唐廷玉委实不具备这样的威胁性。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
可史清以为,方心愚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走卒贩夫,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洋溢的热情,快乐的心境,远胜于最高的剑术。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轻浮玩世的一面。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
史清顽心忽起,暗运千斤坠,跪地不起。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没什么,不过是他一个侄儿在断桥强抢民女,让我扔进了西湖。听说那小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愈衬得人是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他又看看赵鹏:“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史清不以为然:“你几时这么谦让了?江东子弟,僭得过你的又有几个?”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
女伎深深地看他一眼,鼓三点,招舞。
他们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史清注意到那飘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在她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嗤之以鼻:“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我看你们之间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
那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