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蝮蛇蛰手大败洮水 壮士断腕退守高城
陈大将军把眼睛略略往下一瞥,沉声道:“我已听闻,尔等忠勇可嘉。”随即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快速扫过,突然抬起马鞭来一指我:“你是何人?”
首先是“大将军司马公麾下”,谁都知道现在朝廷掌握实权的是司马公,想往上爬不巴着那条粗腿是万万不能的。然后是“假黄钺”,这个尤其重要。将在外而不加“使持节”,很容易就被个使持节给你罢喽,而就算加上使持节,冷不丁冒出个假黄钺来,仍然能先囚后奏,叫你欲哭无泪——因此这柄黄钺,那是非假不可的。
此时我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嘿,也正那么凑巧,这第二个回合战罢,林梓的战马直朝我站立的方向冲来。还没容他驳转马头,我故伎重施,抡圆了一刀,狠狠砍到马脖子上。虽然我现在肩膀受伤,只有一只右手可用,左手虚麻无力,但那马却也不是对方用惯的坐骑,动作较它的前任更不灵活。耳边又是悲惨马嘶,林梓一如前样,“啊呀”一声,倒撞下来。
于是我在众人羡慕、嫉妒、敌视甚至仇视的目光簇拥下站起身来,口称“遵命”,把陈大将军等人让进了衙署。他们鸠占鹊巢,霸占了正堂开军事会议,我只好还在书佐的偏厅里办公。其实我哪有什么公要办,一切都委任给二马他们就好了嘛。
此战杀贼七人,己方折损骑兵八名,战马九匹,好在抢得贼人丢弃的兵器十来样,干粮十来袋,木材七、八捆,树皮绳子八、九丈,另砍翻“大纛”一面,守住了城池,也算是个胜仗。我和秦锐等人得意洋洋,凯旋而归,然而才一进城门,我腿就发软了,“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还不仅仅是名声问题,陈大将军的亡父陈靖侯深受文皇帝的宠信,和安平郡公并为辅政重臣,现在司马一家越坐越大,陈大将军却只不过方面之任,如果打不了胜仗,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回朝怎么面见发小司马公呢?万一司马公感觉此人无用,他还想靠着祖宗的萌荫,继续在高官群里混下去吗?
一,姜维才攻破了王刺史军,风头正盛;二,我部各有统属,缺乏配合作战的能力,并且现在士气不高;三,万一前进了打不赢,陇西的整个局面就要糜烂。因此结论就是,不如利用险要的地形自保,等待敌军疲惫,至于王刺史……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我本是文职,是从没准备过铠甲的,此番为了守城,临时找了一套穿上,不算很合身。那枪来得好刁毒,正从我护膊下方刺入——如果铠甲合身,这一枪的威力少说要打个五折。
不过没关系,想来那些吃惯花椒、麻言麻语的西蜀蛮子,未必能听清我这地道官话。果然,这一声喝将出来,那个林梓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都合不拢。我可不能等他把嘴巴合拢,回过味儿来,我赶紧一摆长刀,口中怒斥道:“恶贼尔敢!”就往斜刺里直冲下去了。
我赶紧报名说:“郡中书佐,琅琊王羡。”陈大将军微微点头:“好,就命你暂行陇西太守事吧。”
巳时三刻,风云突变,烟尘漫天,浩浩荡荡一支大军直往南门开来。当先是一支节旄,节旄旁是跨着高头骏马的一员金甲大将,眉分八彩,有黑有白还有灰,目若朗星,往上翻着,正眼也不瞧人,想来定是威名赫赫的陈大将军了。
秦锐驳马回来,抖枪便刺。林梓的部曲好象练熟了似的,也照前样过来遮护,“呼哧哧”,又扯住主将脖子,硬生生倒拖出一丈多远去。秦锐一刺不中,还想二刺,林梓爬将起来,鼻血长流,可再也无心恋战了,转身抢过匹马来,翻身跃上,伏在马背上就狼狈逃蹿去也。
“喀喇”一声脆响,我将那面贼旗旗杆砍断,跌落尘埃。正在想,这算不算“砍翻大纛”的功劳,突然耳畔风声又响,随即肩膀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已被一枪刺入!
我吃痛朝后就倒,敌枪“呼”地从我肉里拔出,带出一天血沫来。我倒在地上,定睛观看,呀哈,原来那林梓已经重新找了匹战马骑上,脸上还有灰尘,鼻端还有血迹,竟然如此悍勇,又朝我杀过来了。
只见秦锐跃马挺枪,从侧翼直杀过来。林梓不敢轻忽,驳转马头,节架相还。两马这一错蹬,就是一个回合,不分胜负,双方各冲出半箭之地,转身再战。
陈大将军听了大家的意见,不置可否。他只是用那阴冷的目光反复扫过来扫过去,问:“还有什么更好的计策吗?”听了他这话,我心里突然一动,难道这老家伙和众人不是一条心,偏偏想要进兵去和贼人开战吗?想起来也是,前任征西大将军郭淮在世的时候,回回把姜维打得狗一样,到了他陈泰接任,竟然要被迫退守,还把个雍州刺史给扔在狼群里不肯救护,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呀。
“行都督雍凉幽扬四州军事”这句,其实是口误,我本来想说的是“雍凉荆益”四州,不知道怎么一来,觉得嘴顺,就变成“雍凉幽扬”了。好家伙,一在陇西,一在关东,还有南有北,防区那么大,并且分散,傻瓜才会设定这样的头衔呢!
在首阳县吃过晚饭,陈大将军召开军事会议,商量此后的战略部署。行安西将军邓艾首先分析敌情,他说姜维、夏侯霸率贼军八万九千,将王刺史团团包围在狄道城中。狄道虽然城固堞高,但存粮不多,而且王刺史经前洮水一败,估计目前麾下不足万人。
蜀道难行,蜀中生产搞得又不怎么样,别看那些狗贼个个剽悍,人人红眼,只可惜不能长久。当初安平郡公——也就是大将军司马公的老爹——对付诸葛亮,就是用的固守之策,以不变应万变,蜀贼无路可进,迟早是要退兵的。
正好趁着负伤的机会,把善后事宜都交给二马,我可以放心去睡大头觉。只可惜酒是不能沾了,城里那个自称华佗弟子的廖大夫坚持说,负了这么严重的外伤不能再饮酒,以免气血快行,金疮迸裂。水缸这家伙可恶,你来探看我也就罢了,干嘛还带着满嘴酒气来呀?让我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秦锐商量。秦锐听说要上战场,两眼“嗖嗖”地直放寒光,一拍大腿:“我将骑兵,跟着你去!”我一想也好,骑兵速度快,或能在危险时刻,保我速速逃命。
一边行军,我一边谨慎地打听,听说陈大将军并各郡官兵,以及行安西将军邓艾、讨蜀护军王祕等人的队伍,足有六万余人。这样一支大部队直杀过去,除非那姜维有通天彻地之能,除非陈大将军蠢过猪猡,想必就算败,也不会败得太惨。嗯,我感觉自己的性命有一定的保证,心里立刻踏实了下来。
我脑袋又是“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想想也是,陈大将军是什么人?那是朝中元老、西线宿将,他看人肯定有一套呀。现在陇西郡中就剩下我们这五个书佐了,当然要从中挑选一个暂代太守之任,而秦锐、段侠都满脸横肉,一看不似良善,二马又态度谄媚到让人齿冷——其实我也想媚笑来着,只是肩膀疼痛,一时笑不出来——则如此重任,舍我其谁欤?
陈大将军来到我们面前,他不开口说话,只叫身旁一个小校问我们说:“陇西太守何在?”马驰满脸媚笑地回答说:“太守前日晚间逃亡,不知去向,我们五人持械上城防守,昨日战败了数千贼兵……”
我的目标是一个普通的蜀兵,那厮手里没有武器,正扛着面“汉”字旗在人堆旁边打晃,看我冲过来,满脸都是惊恐诧异之色,似乎在说:“我怎么你了?你冲我来干嘛?”我可不管那么多,抡刀就砍。那蜀兵不慌不忙,奋起两膀力气,竟然将手中大旗朝我面门掷来。大旗脱手,他毫不犹豫,双手抱头,转身就跑。
这种仗没法打,如果执意往前冲,肯定是九死一……肯定是十死无生。大家面面相觑,看起来人人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于是讨蜀护军王祕领头,各郡太守、都尉,还有陈大将军麾下胡奋等各级将校,全都众口一词,要求暂缓进军,分兵守卫高城岭,以待情势的改变——换句话说,以待蜀贼们把粮草吃完。
当然啦,谁都不会说“咱们打不赢,还是防守吧”,总需要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理由是什么呢?王护军牵头,大家补充,最后邓安西结结巴巴、啰啰嗦嗦地总结,主要列出了以下几条——
好男儿志在四方,尤其我这种世家子弟,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让祖宗坟上再冒上一阵青烟呢。白日梦我是经常做的,梦想中总有一日会成为建牙开府、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或者是冕旒玉笏、剑履上殿的大宰相。所以我虽然临时应变,虚报假的头衔,其实这里面还有很大的讲究呢。
听他结结巴巴(据说此人从小就是个嗑巴)地汇报完情况,大家一个赛一个地倒吸凉气。我军只有六万余,加上王刺史那些已经丧了胆的疲兵,也还不到七万,而敌军竟然有将近九万!其实数量还不是最重要的,打仗靠的是士气,是训练程度,贼人不用说了,敢从汉中远征到陇西来,应该是军队主力,而我们呢?陈大将军本部两万余人,邓安西、王护军本部各万余人,或许战斗力还算过得去,其余各郡的郡兵,那志气,那能耐,顶多也就搜捕个把盗贼,欺压欺压良善呀——光看我郡的士兵素质,光看秦锐所部那些骑兵的面貌,我就能类比出来了。
主将既走,贼无战心,“呼啦啦”丢盔卸甲,就往来路溃逃。秦锐立马在我的身边,横长枪仰天大笑,倒好象敌人是被他战退了似的。混蛋,若无老子两番砍倒贼将的战马,你以为你就一定能赢吗?!
第二天一早才醒过来,突然就有快马入城传令,说征西大将军陈泰已经统合各路兵马上陇来了,午前就会赶到襄武,让郡太守前往南门迎接。我们五个大眼瞪小眼,心说可上哪儿给你找太守去,只好各自穿上件干净衣服,一起去南门外跪地恭迎。
原本以为否极泰来,谁料想大军午后开拔,陈大将军竟然派传令兵来吩咐说:“王太守率郡兵随军西进。”我这一打听,敢情雍州十个郡,除了郡治京兆,其他各郡太守也都被挟裹在陈大将军部队中了。看样子,我是跑不了了,不过“率郡兵”这三个字可有点麻烦,郡兵主力都已经被王刺史调走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郡兵可率?
我正在心里唠叨:“天不假年,我命休矣!”只听一声暴喝在不远处响起:“兀那贼将,老爷来做你的对手!”光听“老爷”二字,我就知道是秦锐杀回来了,那本是他习惯的自称,甚至往往在上司面前也改不过口来,为此吃过无数顿板子。我心中大喜,知道自己暂时又捡回了一条小命。
我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决定大着胆子放手一搏,于是迈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大声说道:“诸君之论,羡不敢苟同也!”声音之大,惊得大家都转过头来看我,也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
于是把郡中诸务,民事交给马驰,军事交给段侠,我和秦锐二人率剩下的五十骑,跟着陈大将军向西进发。当晚就到了首阳县,不见蜀贼踪影,首阳只是一座空城。
邓安西和王护军可以正气凛然地说:“蝮蛇蛰手,壮士断腕。”把王刺史比喻成已经中了毒的膀子,为了整个人得以活命,这膀子还是卸了去吧,不必要惋惜。然而我们这些当郡守、都尉的,可不能这样绝情,怎么说王刺史也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几名太守举起袖子来擦擦眼睛,假装抹泪,哀叹王使君天不假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