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惩犯禁侠客归西郡 平乱法栋梁柱东羌
事后老马悄悄地对我说:“大人出自世家,小的也出自世家,可以自身试想世家子弟,谁不愿出仕朝廷,封妻荫子呢?如果时机不到,心怀怨怒,或许会有些愤世嫉俗的想法,有些特立独行的作为,但如果朝廷愿意用咱们,咱们怎不倾心归附?大侠只在民间,真正豪门里面,是从来没有大侠的。”
蜀贼的问题暂时无法解决,羌胡的问题可不能放任自流。羌人从汉代起就忽降忽叛,经常会演变成边患,而更糟糕的是,自从杀人魔王马超入蜀以后,蜀贼就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松手。诸葛亮兵出祁山,往往和羌人相呼应,而他从天水捉了姜维去收为弟子,分明也是为了笼络羌人——天水姜氏因为搞走私,和羌人们关系很好。姜维几次来犯,几乎每次都先和羌人打好招呼,虽然那些羌胡酋长不全是傻鸟,大都不肯明确表态,要先观望风色,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蜀贼在陇西站稳脚跟,羌胡们定会群起响应的。
“壮哉!”我鼓掌为他打气,“但不知修至需要多少人马随身,可要携带礼物?”苏都尉轻轻摇头:“人马众多,反启羌人之疑;礼物虽好,奈何郡中府库皆空。在下只带两名部曲,空手前往,不用三日,定说得羌酋们送质入朝,永服王化!”
然则,如何才能做出点成绩来给上官看呢?首先是对内,招抚流民、赈济鳏寡、发展生产,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这些琐事交给二马就行了,我可懒得多费心思。更重要的是,先要和那些宗族大姓打好关系,还要搞好治安,把那些敢于反抗我太守权威的不法份子全部镇压喽。别让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来,我堂堂陇西太守的脑袋不落在蜀贼手里,不落在羌胡手里,让这些蟊贼给砍了去,那可就太难看了。
从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还需要一个熟悉蜀贼内情的人。上书给王刺史,请他代为介绍,他果然就给我派了员干才过来。此人姓刘名睿字季明,本是江州人士,他老爹在蜀伪中书令李严手下当幕僚。太和五年,李严被诸葛亮排挤下台,流放梓潼郡,刘睿的老爹想做忠臣,跟着主子也跑去了梓潼。青龙二年,诸葛亮忧愤而死,不久李严也挂了,刘老头子才重新出仕,据说最高做到尚书郎。然而李严党羽的黑锅一直在他身上背着,总是遭受排挤,遍地都是陷阱,老头子一个不慎,失足落水,于是匆忙循熟悉的巴东小路逃来新城,归顺我大魏——那大概是正始九年吧,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
话说这位刘季明正当青春年少,相貌身形都与李越差相仿佛,所不同者,一是肤色较白,白似鱼肚,一看就是常年坐书斋少活动的,与那飞鹰走马的大侠恶少绝不可同日而语,二是两腮遍布绒毛,大概从来不修不剔,所以乍看仿佛一个半大孩子。
虽然李越非独武艺超群,能骑劣马,挽强弓,其文采也极斐然,出口成章,谀词如潮,仿佛小马……不过这些阿谀奉承听得多了,也就清风马耳,不当它一回事,不会觉得恶心了。只是他自始至终称呼我为“老大人”,我却一直不能习惯……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又何“老”之有?
我还以为李越是什么膀大腰圆的粗汉呢,没想到见了面一看,疏眉秀目,颌下无须,除了肤色有点黑外,竟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不过想想也是,世家出身者,总不可能象禽兽、水缸那样满脸的横肉。不过最让我诧异的是,这位李越大侠竟然不是走进来见我的,而是膝行爬进来的,一见面先磕三个响头,然后大声说道:“明府在上,小的本郡李越,今日得见老大人尊颜,感泣莫名……”说着话,眉头一拧,俊目润湿,竟然真的开始抽噎起来。
不过光会颂点谀词也就罢了,刘睿还失在贪,喜欢私挪公帑——王刺史在写给我的荐书里就讲得很明白,说在长安的时候,幕僚们都叫刘睿为“老鼠”,说他是粮库里一只积年成精的搬仓鼠。还好陇西府库空虚,暂时没什么可让他偷的,不过对于这种货色,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于是我问秦锐和段侠说:“听闻郡中有个‘岳大侠’,横行不法,以武乱禁,此究竟何如人也?”我本来想先捉起这个臭名昭彰的家伙来,给乱民们做个榜样,没想到那两人竟然回答我说:“这是讹传,此人不姓岳,乃郡中大姓李氏,姓李名越字超兴,专好打抱不平,官府拿他也从来没有办法。”
此公不负所望,归入我的帐下不到三个月,就把种种我想知道的敌国秘辛全都搜集齐全了,上从刘禅后宫嫔妃几人,各级朝官月俸可有按时发放,下到汉中最近又时兴什么舞蹈,姜维一餐要吃掉多少只鸡,全都一清二楚。唯一可惜的是,有关蜀贼的汉中布防,各军兵力,他始终都没能打听出来。
这里苏都尉才刚熊纠纠、气昂昂地出了城,秦锐就跑过来放马后炮:“没错,苏则是当过护羌校尉,羌人拜服,但那时候苏都尉才多大?他能懂得羌中内情?他是苏则的亲儿子还则罢了,顶个族侄的名头过去,羌人能服?”我点点头:“差点忘了,你是出身羌胡呀,你应该比较清楚……”听到我的话,秦锐面孔涨得通红:“老爷是知道,不过老爷可不出身羌胡,老爷的秦姓是中原大姓儿……”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我首先和新到任的狄道都尉商量。这位都尉来头很大,据称是苏刚侯的子侄辈,姓苏名处字修至,曾在关东数郡都做过都尉。然而他富裕的关东不呆,干嘛要跑鸟不生蛋的陇上来呢?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此人确是高才,朝廷用以镇守西陲;二,此人实在无能或者不懂得拍马屁,靠着祖宗荫庇才勉强保住禄位,但被调以恶职。
为了打开飞黄腾达之路,我决定要挽起袖子来大干一番,只要做出点成绩来,就有可能别调他郡,或者任职京都。想起关东那些膏腴肥美的土地,若能在那里当上几任太守,不仅光宗耀祖,还能大饱私囊呢,等到了那个时候,我还需要整天催着老马请客吗?
内忧问题而后,就是外患问题。我不能阻止蜀贼的进攻,也不可能把陇西变成非前线——除非朝廷取下汉中,然而那个天险要隘,从元侯曹真开始就屡屡发兵进攻,没一次能够深入,更别说占领了。虽然现在守汉中的姜维不能和诸葛亮比,不能和魏延、王平比,然而现在执掌朝廷西线军事的陈泰、邓艾等人,似乎也不能和曹元侯比……
西州从来民风剽悍,凉州为甚,其次就是雍州,打从秦始皇……不,打从商鞅时代就是如此。雍、凉两州暴民闹事,驱逐甚至杀害太守,从汉末起就是常事,想想马腾、韩遂,想想王国、宋建,我后脖梗子都会直冒凉气。
他说得好生慷慨激昂,我却有点不敢相信。别的不说,从这里前往羌中,招集各部羌酋开会,就总得要个十天半月,他竟敢说“不用三日”?不过算了,“三”这个字未必是确数,不过表示无需太多时日而已。我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付羌人,要以威临之,才千余名郡兵的陇西,根本就无威,以财赂之,库里现在连十匹绢都拿不出来,何财之有?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我也只好暂时相信苏都尉的雄心壮志了。
然而不管此人究竟如何,都尉只低我半级,我遇到招抚羌胡的大事是不能不和他商量的。我心中颇有忧惧,觉得此事不大好办,苏都尉倒是成竹在胸的样子,手捋胡须,一拍桌案:“大人宽心,我叔父刚侯曾为护羌都尉,熟知羌中内情,我愿独往,说羌人诚心归附,再不敢与那西蜀小寇交通。”
我把这个冒充汉人的家伙轰了出去。你要真有办法收服羌人,你倒早来我这里请缨呀,过后说长官的坏话,用意何在?哦,我知道了,他早垂涎那都尉的位置,巴不得苏都尉无法成功,也希望事后能向我邀功:“看,老爷早猜到了那厮不行!”
我闻言吓了一跳,立刻改变了主意。孤魂散鬼般的游侠,能抓就抓了,能杀就杀了,问题容易解决,身为郡中最大宗族李姓的一员,那就不是游侠了,而是地头毒蛇、坐地太岁,这种家伙只能安抚,不能招惹。于是我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问秦锐说:“你和他熟吗?这种侠义的高人,我很想亲自见一见,褒奖一下呀。”秦锐点点头:“和他干过两架,有点交情,既然元宗……既然太守大人想见,老爷这就去找他过来。”
我承认老马此话说得很对,所以决定要重用李越。一方面,这种人才招致官府,比放在民间要安全得多,另方面,可以藉此机会拉拢陇西李姓。从来治理之道,在于民情上达,政令下颁,可以畅行无阻,现在有了李越在我身边,以李姓为首的郡中宗族有什么要求,我很快就能知道,朝廷政令有什么可能妨害到他们利益的,我也可以预先和李越商量,打点折扣,免得大家都不好过。
我瞪大了眼睛,望向站在旁边的秦锐和段侠,两人点点头,意思是告诉我:“没错,确是此人。”啊呀,所谓民间传言,大不可信,果然如此。大侠这种东西,从来都和官府作对,官府保的,他要杀之,官府捕的,他要藏之,官府严令禁止的,他偏要任意妄为,然而这位李越大侠,看上去倒很听话嘛。
进攻不行,那就只有防守。首先招募新兵,把骑兵交给秦锐,步卒交给段侠、李越,好生训练着。秦锐还屡有不满,私下对我说:“那两个家伙将兵千余,而我部不足百人,你也太偏心了吧。”我瞪他一眼:“你有本事去弄更多战马来呀,郡中现在就这点马,你还想带多少骑兵?”秦锐不说话了,不过据说他此后经常去找老马,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甚至拔出刀子来恐吓,要老马掏出点钱来给他买马。可惜老马虽然挥金如土,这种用私库填公帑的事情是坚决不干的,杀了他头也不干。
不过,我承认这禽兽说的话有点道理,我只有提心吊胆地等着苏都尉回来。嘿,还真没让我多等,仅仅六天,苏都尉就回到了襄武城中。只不过去的时候高头大马,威风八面,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竟然连发髻都被羌人给割了!
如果能够拉住羌胡之心,不仅可以消除这种潜在的威胁,还可以直接遏制姜维的上陇。如果羌胡是友非敌,在西面呈夹击之势,你看蜀贼还敢再来侵扰吗?
归正投诚的时候,刘睿虽然还小,但想必能从老爹嘴里听到不少关于蜀贼的内情,而且他少小长在梓潼和成都,那一口麻辣西南话,用来搞搞谍报,探听探听敌情,想必是得心应手的。
刘睿虽然颇有此种本领,可惜对于谀词的造诣,也不在小马、李越之下——有时候我也不禁想到,为何这种家伙纷纷聚拢在身边?从来上司喜好,属下才会附和,难道我天生是个喜欢听阿谀奉承的人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那确实挺危险……
陇西太守绝对不是一份儿优差,郡内土地贫瘠、宗族骄横,郡外西有羌胡、南有蜀贼,整日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哪一方面出了问题,我都可能被朝廷问罪,贬谪回乡——不,这还算是好的,万一被蜀贼或者羌胡谋乱攻克城池,取了性命去都大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