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道扬镳生思念
刚一走出房门,柳追忆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辩真儿。
十七岁的明阳总会将脸藏在烛火下,腼腆道:“施主……施主长得好看。”
柳追忆听着心里暖洋洋的,但仍旧跟老人家说了他们三人想一同北上的事情。
云耀故作思考状,说:“可柳儿说的拦他一下不得好死,没说不能去找他呀,对不对?”
明阳的脸更红了,他说:“好看……最好看。”
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师徒。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奇,不小心……不小心就断了。”柳追忆的话越说越小,她抬头看着辩真儿的眼里慢慢氤氲着怒气,下意识地躲在了云耀的身后。
后来,父亲和五台山上的方丈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将邀如绑回去锁在闺中,准备将这败坏门风的女子下嫁出去。另一个被方丈鞭打了一天一夜,丢进了柴房中,每日从五台山下挑水上去。
师父说完这句话,就倒在了辩真儿的怀里。
辩真儿在柳追忆身边坐下,说:“小僧……小僧来给柳姑娘赔不是。”
邀如又问。
“那你就跟我们上路吧。”柳追忆直起身子,微微转身,将手往后伸向荀烟,荀烟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两眼一眨。
“呸,现在嘴皮子溜了?”人群里一声嘀咕不满响起。
辩真儿卸下包袱,取出焦尾琴,心疼地抚上断裂的琴弦。他眉头微皱,脑海忽地回忆出了明阳大师死的一幕。
“呀,荀烟姑娘……”云耀看见娇羞的荀烟,两眼一亮,看向柳追忆,“生得正好看。”
辩真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将话咽下了喉咙。
“那群恶霸害了荀烟父母,荀烟没有去处,小师父,你们能不能带荀烟走?”女子说着就嘤嘤地啜泣起来了,模样实在叫人可怜。
他小小年纪不懂失去亲人的痛苦,唯一记得的就是娘亲临死前护他到安全之地,要他别害怕,他就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跟着师父了。师父是个还俗的和尚,他背着一把琴,心里念着一个人……”
荀烟面有忧虑,说:“我……我知道,但是荀烟能想到报恩的方式只有这种。”
辩真儿微微仰头,月光余晖落在他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明阳大师死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他没能熬过病痛。
见事态这般严重,柳追忆不由地红了眼眶,她轻声道:“小和尚,对不起……”
那时起,邀如干脆住在五台山上不回去了。
辩真儿微微扭头,看着柳追忆的侧脸。
斯时,屋外夜幕沉沉,只有一轮圆月悬在夜空,周遭散发着白色的 微光。
“一副臭嘴脸,见着好看的人就跟牛皮糖似的。”柳追忆嘀咕着往门外走去,她才不想留在那里做一个第三人。
明阳大师将自己身上的干粮和水全部给了辩真儿,辩真儿吃得狼吞 虎咽。
“贫僧不可做你爹爹。”
“她现在心里不怪你了,你若是肯为那日去道歉,她心里一定更欢喜。”云耀道。
“多谢施主。”辩真儿礼道。
“柳儿柳儿!”云耀跑进屋,见柳追忆坐在榻上,忙过去道,“我和辩真儿瞧见外面有舞龙的人,要不要一起去瞅个热闹?”
终于,明阳大师没能抵住恶劣的天气,在路上重病。
孩童问:“爹爹爹爹,我叫你爹爹好不好?”
明阳大师给辩真儿取了这个法号,要他谨记世间真善,辨别是非险恶。他学着师父的一言一行,渐渐地也学成了一个小和尚的模样。
大汉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手下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他丢开女子的手,双手叉腰,粗声粗气道:“小和尚,你让我放了这位姑娘,你可有钱买下她?我告诉你,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她回来做老婆的!”
辩真儿眼角肌肉微颤,他气道:“不小心?柳姑娘!他人的东西不可乱动,你父母未教你这些道理吗?这把焦尾琴是师父生前最钟爱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你怎么就……”
柳追忆平静的神色下裹着不以言表的笑意,她清了清嗓子,走到荀烟身边,问:“你叫荀烟?你都会什么呀?你看啊,小和尚会弹琴,不至于一路无聊,云二少爷脸皮厚能赚钱,我呢,会烤鱼会点小医术。你呢?你会什么,我们总不能带一个累赘上路吧?”
柳追忆连忙站起来,挡在辩真儿面前,揪着自己的衣角,开口:“小和尚,我……我做了一件对不住你的事情,但我不是故意的。”
他怎么会想她呢?一想起来,就不由地烦躁。
父亲放走明阳,明阳站在门口亲眼看着邀如和别人拜堂成亲,成为别人的结发妻子。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柳追忆坐起来往回一瞅,见是辩真儿,便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辩真儿边将焦尾琴包起来,边道:“再好的琴也抵不上这把琴好!这琴要是坏了,师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辩真儿微微扭头看着女子,轻声道:“姑娘,恶人已走,你……”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柳追忆开了门,朝云耀嚷道:“不许你揍小和尚!”
一句“施主”的生疏将柳追忆的心狠狠地掏空,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辩真儿,许久后,她抹干脸上的泪痕,大声道:“一把琴而已,你至于这样跟我说话吗?我同你出生入死,陪你四海为家,在你的心里,是不是……”
柳追忆看着香喷喷的饭菜,抿了抿唇,抬头说:“可我说了我要是再去找他我不得好死。”
“辩真儿辩真儿。”云耀连忙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动怒。柳儿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帮你换一把琴?比这把更好的。”
柳追忆抱着自己的膝盖,有夜风来轻轻拂动她的长发和衣衫,她褪去外表伪装的凶悍,小声喊道:“小和尚……”
她抱着焦尾琴坐到桌边放下,回忆起如意楼姐姐们教自己弹琴的情景,便有模有样地挑弦拨弹起来,可她怎么弹都弹不出一首好曲子。
辩真儿无话可说,他也恼过自己的冲动,可是要他再回去见柳追忆,他做不到。他对柳追忆说过那么重的话,柳追忆一定不会原谅他了。
他再也没见过邀如了。
“姑娘不必客气,我们二人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云耀大大方方挥手,又对辩真儿道,“辩真儿,还打算一个人走吗?跟我出去。”
大汉捡起白银,爬起来刚要开口骂人,就见云耀坐起来,足尖一点,飞身上楼,轻盈地落在辩真儿身边,说:“和尚,上次你只手打死我家武奴的事我就不追究了,只要你能帮我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云耀指着大汉,眉头蹙笼。
那天,明阳大师真的没有走,他再次上路的时候,身边牵着一个小 孩童。
辩真儿实在无法直视柳追忆可怜的模样,他移开目光,淡淡道:“小僧福薄,无法再跟柳施主一同上路了。”
这时,屋外传来了云耀的笑声,柳追忆知道云耀和辩真儿都回来了。她急忙抱着焦尾琴放回原处,然后忐忑不安地坐在榻上,挡着了焦尾琴。
“堂堂男儿有什么好犹疑的?带则带,不带就不带。”柳追忆瞪着辩 真儿。
十三岁的辩真儿背着师父处处寻医,可是旱灾年间,哪里有什么大夫大无畏地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大和尚呢?更何况,就算有,那焦金流石之地,也没有可救人的草药。
辩真儿走到门口,手掌下意识地抓住了心口的位置。
他觉得,这两个人任性起来,真是比他这个二少爷还要难伺候。
明阳大师走过去,伸出手指温柔地逝去他脸上的灰烬,问:“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家里人呢?”
院子的主人奶奶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又看着云耀一点点将行李搬上 马车。
“柳儿,不追他他真的会走远,你当真觉得不后悔吗?”云耀担心地望向柳追忆。
“救救我……大家救救我……”女子无助地哭着,被大汉拽着往楼上慢慢拖去。
吃完东西辩真儿拍拍小肚皮,满足地说:“好饱呀!”
忽然,房门被打开,云耀走了进来。
可是辩真儿又不是云耀,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的外貌就喜欢上她呢?
柳追忆紧蹙眉头,靠近荀烟,说:“模样长得比如意楼的姐姐们好太多了,我告诉你啊,跟着我们可以,但是你别打小和尚的主意。你这么好看,小和尚要是多瞧几眼,指不定就喜欢你了。”说着,柳追忆不禁埋怨了 起来。
邀如成亲的那天,明阳背着那把焦尾琴,一个人踏上了余生不归路。
大汉左瞧右瞅,经不住群嘲,挥手道:“老子不管!这娘们儿是我老婆,老子今天就要带她圆房,小和尚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连吃饭钱都付不起,想要带走这娘们儿,要么杀了老子,要么用钱砸死老子!不然……”
“柳儿,他真的走了……”云耀看着辩真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云耀心中一怔,慢慢坐直身体,问:“你……无家?”
这个女人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叫邀如。
明阳每次精疲力竭地躺在柴房,总会点起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因为他觉得,点着青灯,才像邀如就在身边。
辩真儿努努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柳追忆咬咬牙,道:“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辩真儿无情无义,我柳追忆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他要走就走呀,死了才好呢!”说着,她愤愤地进了屋,将门合上。
“谁打老子?”大汉骂咧着坐稳,也才看清“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不停转圈儿的白银锭子。
“师父走后,这世上再无人能抵得上这把琴珍贵。”辩真儿将焦尾琴绑在背后,声音里的冷漠让柳追忆听得害怕。
奶奶没有强留,提着篮子上街买菜,说要做一顿好吃的给柳追忆他们。
柳追忆走到奶奶身边,轻轻握住奶奶的手,愧疚道:“奶奶,对不住,本来还想多叨扰您几日,没想到今天就要走了。”
柳追忆白了他一眼,双手环胸走过去,道:“肤浅!”
“你别担心,我们都替你想办法。”云耀安慰道辩真儿。
红鸾之下,邀如泪眼婆娑。
所有人都以为辩真儿会是一个世外高人,能搭救这女子一命。万万没想到,辩真儿却走到楼梯口,心平气和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放了这位姑娘吧。”
云耀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和尚愚昧,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你看不出来吗?”
明阳大师揉着辩真儿的脑袋,说:“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出去买菜的奶奶回来了,一回来见少了个人,便跟云耀问起了缘由。云耀委婉地将事情瞒过去,然后陪着奶奶去做饭。
辩真儿不知该说什么,道:“荀烟姑娘,小僧四海为家,沿途颠簸,怕姑娘受不了罪。”
柳追忆一急,追上去拦在辩真儿面前,眼睛里裹着蒙眬的眼泪,她难过道:“你不能一个人走,小和尚,你说过不会再留下我一个人自己走的!”
辩真儿面有愧色,说:“云少爷,我对不住你们。”
那时,明阳在五台山上只是一个掌灯的小和尚,邀如吃斋的日子里,就是明阳为她掌灯。一来二去,邀如发现羞涩的明阳十分好玩儿,便爱调戏他,问:“明阳小和尚,你说我美不美?”
辩真儿左右相看,不见柳追忆,心下莫名忐忑,道:“云少爷放小僧独行吧。”
“不知道,师父没有告诉过我,只说是草药。这一路来我试过很多次,都未能成功。”辩真儿叹息道,又将焦尾琴好生包裹了起来。
他心中的不安憋了一路,不知为何,让柳追忆难过了,他竟然会茶饭 不宁。
柳追忆吸了吸鼻子,担忧地问:“小和尚,你这话是何意啊……”
“小和尚你愿意带她吗?”柳追忆将目光投向辩真儿,把决定权压在他身上,辩真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说,“我……我不知道。”
“大哥!”大汉的手下急忙跑过去将大汉扶起,不知所措地问,“大哥,没事儿吧?我们怎么办?”
回忆熄灭,店小二给辩真儿上了一碗粥和几个馒头:“小师父,您点的菜。”
柳追忆将脑袋埋得更深,说:“我知道我任性,脾气也不好。那天其实是我的不对,我又好面子,你一凶我我就倔了起来,对不起小和尚……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话音一落,柳追忆的脑袋埋得更深。
辩真儿摇了摇头,说:“娘亲让我不要害怕,所以我不怕。”说完之后,辩真儿又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小心地问,“你有吃的吗?我好饿呀。”
“走吧,我一个老人家,早就习惯了。”奶奶对着云耀挥挥手。
云耀又说:“不吃饭,我们没有力气去找小和尚呀。”
辩真儿双手搭在明阳大师的肩上,吸了吸鼻涕,认真地说:“太阳升起了三轮,星星出来了三次。”
“对不起可有用?这断掉的琴弦可还能再长出来?”辩真儿逼问柳追忆,柳追忆惭愧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说什么客气话,你是柳儿在意的人,也就是我云耀的朋友。”云耀喝了一口茶,大方说道。
云耀靠在门边,嘴角一勾,眼睛里的流光令人难以寻味。柳追忆的口是心非在他眼里很是可爱,只是可惜了,他晚辩真儿一步认识柳追忆,现在柳追忆的心里满满的都是辩真儿,就算他吼了她、离开了她,她也还是记挂 着他。
辩真儿不敢看柳追忆,目光微微躲闪。
“我就不去了……”
大汉瞧着护着女子的两副面孔,自知对方不好惹,只好悻悻地叫手下拿起银子溜走。见大汉已走,辩真儿转身看着受惊的女子,方想说些话,才发现女子衣不蔽体,他连忙又扭头回去。
“云耀!”柳追忆在门口大喊了一声云耀的名字,两眼却汪汪地怨恨地瞪着辩真儿。
她有意不说,云耀听得出来。
“那你就不多不少地看我!”邀如看着明阳深埋脑袋的模样,声音似黄鹂鸟儿一样笑了起来。
云耀见状,将自己的外衫脱下,裹在了女子身上。
辩真儿注意到了柳追忆的反常,云耀倒是没留意,坐到柳追忆身边,继续说:“去吧去吧,可好看了。”
不知为什么,那儿竟有一分疼痛。
听见有人阻挠自己,大汉扭头过去,眉目凶煞地瞪着辩真儿,女子瞧见辩真儿出声,泪眼期盼地看着他。
“爷爷赏你一锭银子,没有砸死你,下一锭,可就不会这么温柔了。”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辩真儿惊讶地扭过头去,竟瞧见云耀斜坐在桌上,手里拿着一锭白银把玩儿。
辩真儿的记忆停在十三年前。
后来,明阳听闻邀如要嫁人了,跪在佛祖面前三天三夜请求还俗。婚礼那日,明阳冲到现场想要带走邀如,却被邀如的父亲派人打得半死。
店小二见状,上去劝阻,却被其中一个汉子一巴掌扇到地上。
“你倘若再说这样的话,柳儿会难过的。”云耀蹙眉,“若不是柳儿叫我来帮你,我才不会过来帮你,一根断弦而已,大不了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你这样独自走,拿我们二人当什么了?辩真儿,你太不该了!”
“赔不是?你哪儿不是了!”柳追忆语气仍旧不好。
“不客气。”店小二憨笑了两声,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明阳大师宠溺地笑笑,站起身来想四处瞧瞧,辩真儿误以为他会走,连忙抓住他的裤腿,央求道:“别走别走,你别走嘛。”
“那你去揍他,我不动手。”云耀将盛着饭菜的托盘伸向柳追忆,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我叫你什么呀?”
那小妮子比她想得还要好看。
辩真儿心下大抵明白了什么,他绕过柳追忆,将榻上的焦尾琴抱了 起来。
柳追忆将荀烟带进自己的房间,叫小二烧了些热水,然后挑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给她。
于是,他们再也无法见面。
“无家可归,回什么家。”柳追忆满不在乎道。
女子揪着衣衫,小声道:“小女子谢过小师父和公子的搭救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手指慢慢抚过琴身,辩真儿随即挑起了一根断掉的琴弦,他脸色骤然微变,转身问:“你动了我的琴?”
“臭娘们儿!还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他们一边骂着,一边下来粗暴地拽着女子的手往楼上拖去。
在场人都未听见这一声嘀咕,反倒为辩真儿的一番话而动容鼓掌。
邀如苦苦哀求父亲放了明阳,她日后绝不会忤逆父亲的半分。
柳追忆侧头,柔声道:“你讲,我听着。”
麻城,悦来客栈。
之前和辩真儿说好了要一路北上,所以,云耀和柳追忆也依旧往北走去。路径两旁草木葳蕤,春末离去,初夏将至。
“好。”他道。
其实邀如并不温柔,她狡黠开朗,但是温柔女子会的琴棋书画她一点也不生疏,她什么都会。
柳追忆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避开云耀的问题,道:“吃了去找小和尚。”
柳追忆将裹布打开,抱着焦尾琴坐在榻上,喃喃道:“小和尚怎么会经历过男女之情?”
那时,天边忽然划过一道惊雷,紧接着,大雨如注。受旱已久的百姓奔到雨中狂欢,辩真儿的哭声却被骤大的雨声给淹没。
邀如天天请求父亲放了她走,父亲就是不肯,她夜夜以泪洗面,想念着五台山上的小和尚。
“那我是你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吗?”
可他终究不是佛门中人。
等明阳学会了这首曲子,邀如就让他弹给她听,然后,邀如坐在一边 唱歌。
“柳儿没有生你的气。”云耀道,“辩真儿,你留下吧。咱们再一起去闯江湖!”他说这话时,辩真儿身后的女子看了他一眼。
“柳儿!”云耀惊呼,他转向辩真儿,道,“辩真儿,你别再讲话了。”
明阳大师有些心疼,道:“你害怕吗?”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没入耳帘,辩真儿抬眸,循声而去,见客栈二楼的楼梯处跌下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从楼梯上跌下来,吓坏了不少宾客,在女子身后的楼梯上,跑下来几个骂骂咧咧的糙汉子。
辩真儿心上动容,缓缓抬起手,不经意地落在了柳追忆的后背。柳追忆的瞳孔渐渐放大,辩真儿手心的温度正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向她的后背。
柳追忆虽关上了门,但是身子抵在门后,外面的人说了什么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辩真儿说这番话的时候,柳追忆抿着嘴唇,微微窃喜。
辩真儿点头说:“我是应该去道歉。”
柳追忆怒道:“不许去追他!让他走!”
荀烟面露羞色,说:“会些家常菜,平日做给父母吃。”说到这里,荀烟的眼眶又湿了起来。
辩真儿收回手,喃喃道:“柳姑娘,你想听焦尾琴和我师父的故事吗?”
辩真儿脸色微变,怒而不言。
云耀等柳追忆用了饭,帮她收拾着行李,柳追忆一个人站在马车前不停地徘徊。
另外一边的荀烟沐浴完,穿上柳追忆的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大汉一听辩真儿曾只手打死过一个武奴,立马吓得一哆嗦,随后又强装镇定道:“方才还说慈悲为怀,哼,吓唬谁呢?”
辩真儿注意到了身后的焦尾琴动了地方,便走过去想拿出来看看。
辩真儿看着,手指在桌面抠出了指甲印。他管不管?若真要管,只怕又会遇见第二个柳追忆,若不管,这姑娘定会被男人糟蹋。
柳追忆正坐在桌前,倒着茶壶里的茶水玩儿,一见荀烟出来,刚倒进茶杯的茶水一下子淋在了桌上。
黄昏时,云耀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敲了敲柳追忆的房门,轻声道:“柳儿,吃饭了。”
辩真儿跟着云耀进了另一件屋子,云耀看着辩真儿睹琴思人,便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问:“这琴弦要用什么草药才能编织啊?”
邀如喜欢这样的回答,更喜欢这样回答她的明阳。
在一片被烧毁的村落里,三岁的辩真儿坐在废墟上,胖乎乎的小脸上抹着黑色的灰烬,他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睛,盯着来到这儿的明阳大师。
“再好看也没有长安城的好看,要看你们自己去吧,我不舒服,想休息休息。”柳追忆埋着脑袋,道。
柳追忆想起辩真儿,心里还有余怒,她嘟囔道:“小和尚太小气了!”
二人对视了片刻,辩真儿微微伸手,刚想叫住柳追忆,柳追忆就傲气地别过头,“哼”了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忽然,大汉的话还未落音,就只见一锭白银飞来,直直地射在他的脑门中心。大汉被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柳追忆吓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想将琴弦嵌回去,可断掉的琴弦已经嵌不回去了。
那一年,辩真儿还不叫辩真儿,明阳大师刚过而立之年。
辩真儿的手紧紧抓着横跨胸口的焦尾琴布裹,他不再看柳追忆一眼,狠心与她擦肩而过。柳追忆紧紧咬着下唇,将眼泪拼命往回忍。
她忆起那日辩真儿在月下弹琴,云耀告诉她那首曲子叫《锦瑟》,只有经历过男女之情的人才弹得出动人的旋律。
辩真儿将焦尾琴收好,就着馒头喝着清粥。清汤寡水的碗里,忽然映出了柳追忆的脸,柳追忆双手叉腰,转身瞪着辩真儿,道:“小和尚,你好没良心!扔下我一个人就走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
那天晚上,明阳大师气若游丝地将背在自己身上的焦尾琴给了辩真儿,说:“真儿,这是师父这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它是邀如亲手做的。你替我保管好,邀如还活着,所以我死后不想让这把琴陪葬,你将我焚了,把骨灰撒向世间,从此……一个人,好生地活着。”
柳追忆爬到了客栈的屋顶,躺在瓦片上赏着月光。
云耀一见漂亮姑娘,本性就全部暴露。他走到荀烟身边,自我介绍:“荀烟姑娘啊,在下姓云名耀,你可以叫我云耀也可以叫我云二少爷,姑娘你今后跟着我们呀,我云耀保证……”
辩真儿背对着柳追忆,道:“我去寻找编织琴弦的草药,这后面的路,你们二人走吧。”说着,他迈开步子往外面走去。
在座无一人伸出援手,辩真儿眉间笼着纠结,眼看着女子被拽上楼,辩真儿终于挺身而出:“且慢!”
话音一落,柳追忆气得大哭起来,她跺了跺脚,失去理智道:“你走吧!走吧!我柳追忆要是拦你一下,日后不得好死!”
——你走吧!走吧!我柳追忆要是拦你一下,我日后不得好死!
辩真儿垂眸,说:“云少爷,小僧一时冲动,对不住柳姑娘。多日以来,小僧知道柳姑娘待小僧有多好,只是那日说话伤了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小僧愚钝,不会说话,怕会惹柳姑娘更生气。”
趴在地上的女子颤抖着抱着辩真儿的脚踝,跌撞着爬起来躲在他身后,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小师父,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他花钱买的,他杀了我家人,将我掳走,我不肯,他就打我!”
柳追忆沐浴更衣后,见云耀和辩真儿还未回来,便在院落中跟奶奶唠 家常。
柳追忆别扭地挪了挪身子,两只手紧紧地抠着床沿。
荀烟有些拘谨,说:“会呢。”
不知道他云耀有一天不见了,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像柳追忆想着辩真儿这样想他。
辩真儿腼腆着脸,说:“那日不该对柳姑娘动怒,事后,小僧很是自责。”
柳追忆又将目光落在辩真儿身旁的女子身上,女子一瞧见柳追忆凶狠的目光,立马吓得躲在辩真儿身后,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你会下厨啊?”柳追忆凑近她问,“那你做的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他心下一紧,连忙往人群里看过去,却没有瞧见柳追忆。
“带你去换件衣服。”柳追忆轻声道。
他们认识的半年,邀如送了明阳一把焦尾琴,在五台山最高的磐石上,邀如手把手教明阳弹了一首曲子,名叫《锦瑟》。
“你这细皮嫩肉的,你确定你会做饭?”柳追忆站起来,拎着荀烟的手看了看,质疑道。
荀烟小心翼翼地对上柳追忆的眼睛,说:“我会女工下厨,还会制香。不知道……不知道这些算不算。”
明阳偷偷瞟了邀如一眼,说:“小僧怕、怕多看姑娘一眼,是对姑娘的不敬。”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在意到了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哭声,更无人在意少年身边逐渐冷却的尸骨。
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柳追忆委屈的小脸,笑道:“丫头是对小和尚上心了。”
屋里没有动静。
柳追忆前几日说的话还音犹在耳,梨花带雨的脸庞也在辩真儿的心里挥之不去。辩真儿忽然心烦意乱起来,他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柳追忆一个人在院子里无聊得紧,就回去了房间。
奶奶抽出手,拍了拍柳追忆的手背,和蔼道:“不打紧,找到辩真儿小和尚,你们还可以回来呀。”
红鸾之外,明阳心如死灰。
“那我让你多看看好不好?”邀如打趣明阳,明阳的脸颊红得像个娇滴滴的姑娘一样,快要溢出血来了。
“我不怕受罪。”女子松开手,盯着辩真儿,诚恳道,“小师父,今日得你搭救荀烟,我无以为报。但求让荀烟跟在小师父左右,伺候小师父。”
云耀枕着手臂,问:“柳儿,以后的日子,你也打算流浪下去吗?你不回家呀。”
荀烟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望了一眼辩真儿,回答道:“可以。”
云耀故做思考状,道:“可爷爷不是出家人啊。”说罢,他动作迅速,猛地朝大汉胸口踹了一脚,大汉的身体弹出老远,砸坏了二楼的客房窗格。
云耀忍不住问:“你这姑娘,为何躲在辩真儿身后不肯回家?”
辩真儿回头望了一眼房间门窗,说:“我应当跟柳姑娘赔个不是吧?”
辩真儿看见柳追忆走进客栈,抬头瞧了他一眼,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自顾自往楼上走来。走到云耀身边时,扭头凶道:“还愣在这里干吗?回房间去。”说罢,她又往前走去,跟着小二进了自己的房间。
辩真儿不惧波澜道:“这位姑娘不愿意,施主就是强买强卖,这是犯法的。”
云耀看着梨花带雨的狼狈女子,耸耸肩望着向自己求助的辩真儿,看好戏似的不愿帮忙。
“几日不见,桃花真艳,哼!”柳追忆嘀咕着埋怨,将门狠狠地关上。
“人家是个出家人,哪需要一个姑娘家伺候呀?”柳追忆打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荀烟身上衣不蔽体,长发乱糟糟地盘卷在头顶,泪痕兮兮下还看得出有张十分秀丽明艳的脸孔。
明阳大师一直背着一把焦尾琴,每月十五日都会拿出来弹一首名为《锦瑟》的曲儿。明阳大师告诉辩真儿,他喜欢一个女人。
云耀一笑,道:“好,咱们不找他,咱们吃饱肚子,去揍他好不好?”
“你这臭娘们胡说八道什么?”见女子出卖自己,大汉脸一急,扬起巴掌就落过去,辩真儿微微偏头,指如幻影,弹向大汉的手腕,大汉惊于辩真儿的力气,不由地倒退一步。
奶奶家里有个儿子,在城里做官,给她换了新房子,所以这个简陋的院落就空了下来。但是奶奶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不习惯,就背着儿子搬回了院子里来住,奶奶告诉柳追忆,她这个老人家孤孤单单的,幸而有柳追忆三人搬了进来陪她住,让他们住多久都可以。
“那你自责还不回来找我们。”柳追忆嘟囔着嘴,眼眶红了起来。
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离开师父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莫不是……不可能!不可能的!辩真儿想及此处,默念的速度愈来愈快。
“只要支起一口锅,你就能做出好吃的菜吗?”柳追忆歪着脑袋,双手背在背后问道。
绷紧的琴弦勒地她手指疼,柳追忆想,辩真儿弹琴的时候,手指就不疼吗?这样想着时,柳追忆用力拨了下尾弦,只听一声清亮的“啪——”,琴弦忽然断裂开来。
云耀望了一眼柳追忆的背影,道:“柳儿气得一口饭也没吃,我让她扭头回长安城去,她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跟我说要去找小和尚。我们沿着北线走了好几日才在这里打听到你。”
瞧这小和尚虽年貌轻轻,可眼神里却无所畏惧,不知他来历只怕不好对付。大汉换了法子,嚷道:“我说你这出家人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要插一脚。我看你衣衫褴褛、形单影只、如此落魄,莫不是犯了什么错被逐出了佛门?哦——你该不会近了女色吧?见你这么维护这娘们,小师父莫不是动了春心?”
“放了你?放了你老子的钱谁来赔!跟我走!”汉子粗鲁地扯着女子。
突然,一阵马蹄传来,有明亮的女声在门口喊道:“小二,帮我把马牵到马厩好生喂喂,然后替我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上楼,开两间房。”
明阳大师想了很久,领着小辩真儿在夕阳下越走越远。
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辽州大旱,明阳大师为了保护辩真儿,吃的喝的全部留给了辩真儿,还哄骗他自己早就喝过吃过了。
小小的辩真儿一点也不惧生,他指着身后的残垣,声音清亮地说:“在下面!”
荀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细如蚊蝇:“谢谢姐姐。”
刚将东西搬上马车的云耀听到奶奶说这句话,神色有些微怔,而后,他蹲在驾车的位置,说:“柳儿走吧,奶奶,咱们走了,一个人注意身体呀。”
“别赶我走……”女子害怕地缩在辩真儿身后,低声请求。
“大哥,我看这个小和尚就是动了春心,见大嫂长得漂亮可人,才出手相救占为己有!”大汉的手下急忙迎合大汉的话,口出不堪。
他说:“师父。”
“柳施主!”辩真儿打断柳追忆的话,对上她的目光,心一横,道,“小和尚跟柳施主无缘,配不上施主的抬爱。”
辩真儿猛然想起,这位姑娘方才说她家父母遭到了杀害,怕是无家可归了:“你除了父母,别无亲人了吗?”
直到遇见明阳。
每个月的十五日,父亲就会将邀如送到五台山上吃斋五日,为多病的继母祈福。邀如与继母不合,每次都心不甘情不愿。
云耀一个人站在院落中央,不知是该去追回辩真儿,还是进屋去安慰柳追忆。思来想去觉得二者都不妥,他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云耀劝道:“辩真儿,大家一路走来经历这么多,难道还抵不上一把琴珍贵吗?你看你,柳儿都被你说哭了。”
可小僧又怕少看姑娘一眼,不尽喜欢。
他自己心里的思绪连自己的理不清楚,又怎么跟柳追忆说呢?
柳追忆垂着脑袋,嘴角有一丝窃喜。她抢过饭菜,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找他报仇,谁让他对我那么凶了,还没人对我那么凶过呢。”
“不要,求求你了,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女子哭着请求拽她的汉子,两只脚瞪着木梯,不肯随他们上楼。
“我才不要去找他!”屋里传来赌气的声音。
辩真儿提高声音,道:“你们几人尽欺在座的都是平民百姓,无劝阻的能力。方才施主残暴的行为和肮脏言语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位姑娘一直呼救,小僧若不出手搭救,岂不任由你们害人?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所做一切不觉愧对良心,何来动心之说?”
“柳姑娘……”辩真儿不由地主地喃喃,猛然又才发现,方才不过自己的幻觉。
“不舒服,你怎么了?”云耀弯下腰,看见柳追忆紧抿着嘴唇,目光闪躲着。
“奶奶再见。”柳追忆爬上马车,依依不舍地同奶奶告别,奶奶一直等着马车消失在街头,她才转身蹒跚进屋。
他一直在门边喊着邀如的名字,可邀如没有回答他一句。
明阳大师望着这片淹没在废墟下的村落,将辩真儿抱了起来,问:“家里人都在下面吗?有多久了?”
云耀坐在一边,看着柳追忆用饭,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吃饭却吃得狼吞虎咽,一点都不像个姑娘。
辩真儿匆匆瞟了一眼柳追忆道:“我是怕你再生气,怕带了你不高兴。”
辩真儿的焦尾琴躺在榻上,让柳追忆不由地停了脚步。
“好的,姑娘。”店小二还未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按照她说的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