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没……没干什么，就……看电视。”
“我也看见那个新闻了, 听说离咱们这边很近是吗？”
骆闻舟乐了：“您还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
骆闻舟声调不抬，眼皮也不抬：“知道什么叫执法记录仪吗？文盲。”
陶警官的下巴不知被哪位英雄的九阴白骨爪抓出了一道血印子。
“也不一定，”骆闻舟说，“他说得可能只是一部分事实，应该还隐瞒了点别的——明天再说吧，你俩怎么走，先回局里还是……”
监军三人组一起抬头，只见马路旁边停了一辆足有两米高的大SUV，一个人斜靠在车上：“陶警官辛苦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马小伟脱口说：“九点一刻。”
旁边几个无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正在非法占道的小吃摊上吃馄饨，这群人的嘴相当之欠，连吃带喝也不耽误他们高谈阔论，还对着镜头义务解说起来。
骆闻舟进去的时候重重地抬手砸了一下门，以更加嚣张的气焰压倒了对垒的两军。众人都被这山响惊动，一起回头看他。
马小伟好像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脸色陡然一变。
“那小子买烧饼您知道吗？人家让他把钱搁在那，自己从零钱筐里找零，这不都得凭自觉吗？他给人家十块，要从那零钱盒子里拿十五，我刚才都看见了。”
“骆头儿。”陶然下巴上贴了个创可贴，探头进来，“这有个人，你过来看一眼。”
骆闻舟背着手，弯着腰，凑到陶然面前看了看：“上回咱们协助缉毒那边的弟兄们抓毒贩子，开火开了二十分钟，也没谁受这种‘重伤’吧，我就知道，一离开我眼皮底下，你们准得出点事，晚上回去别忘了上医院打一针狂犬疫苗。”
骆闻舟不给马小伟反应时间，立刻接上话：“今天这话要是说不清楚，你可就有重大作案嫌疑！”
他这话一出口，低头记笔记的肖海洋、门口旁听的陶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反应多少回了，也没人管管，好了，这回死人了吧，我说什么来着？”
突然，视频里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听见就说听见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这问题用思考那么长时间吗？”
“这孩子叫马小伟，自称满十八了，但我看他像未成年，今天中午那场群体性事件就是他偷了人家五块钱引发的。”陶然说，“他是死者何忠义的群租房室友，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骆闻舟嗤笑一声：“小孩，你给我们讲鬼故事哪？”
骆闻舟“唔”了一声。
马小伟眼眶通红，充满恐惧地看了他一眼，血丝一根一根地缠上了他的眼球。
骆闻舟插了句话：“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在什么地方？”
马小伟下巴往下沉了一下，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摇摇头：“不、不知道，没见过。”
他私下里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不会带到公司来，表面上的“稳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 平时不大行使决策权力, 也不怎么履行工作义务。偶尔跟小姑娘们瞎逗几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严格遵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绝不越界。
“费总, 你吓死我了！” 茶水间的小白领们刚开始被吓一跳，一看是他, 马上又放松了。因为比起当年说一不二的费董事长，享有他全部遗产继承权的费公子基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吉祥物。
“可、可能听见了一点，电视开的有点……”
“何忠义昨天下班以后，回来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赵哥……就是忠义他同乡，前几天回老家奔丧了，还有几个工友找人打牌去了，就、就我一个人，但不、不是我……”
“没事啊宝贝儿，”骆闻舟拉开椅子，在马小伟面前坐下，和颜悦色地一笑，“这是重案组，只负责刑事案件，偷五块钱未遂不入刑，你别紧张。”
肖海洋：“没事，你接着说。”
马小伟本能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他。
“不确定，但是他说他九点睡的，平时没有失眠的毛病，半睡半醒的话……应该不超过九点半，符合推断的死亡时间。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住得近的人，也说隐约听见了，只是这一片晚上常有喝多了打架的，他们见怪不怪，没当回事，也不会多管闲事出去查看。”
午后，花市区分局里，王洪亮以“开会”为名，脚底下抹油跑了。
骆闻舟一拍桌子：“看谁呢？这让你交代呢！”
“小马，你得说实话，”陶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是九点一刻？到底是听见了还是你当时在案发现场附近？你知道什么？”
马小伟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许是骆队气场太强，少年脸上露出一点惊惶。
“不承认，觉得法不责众？”骆闻舟点点头，“那行吧，一起拘留，别忘了通知家里来人交保证金，没家人的找单位领导，我听说个别人还涉及非法占道和无照经营？正好，从、严、从、重，好好罚，往后我会让附近派出所的同事们格外关照诸位这些有前科的。”
在外面走访调查的刑警一时间都赶了回来，紧急提取证人证词。
费渡用纸巾擦干净溢出来的热水，才把杯子还回去，随口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实事？”
晃动的镜头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转移焦点，对准了一个小吃摊。
“在家干什么？”
他话音没落，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就嚷了起来：“你说谁有前科？凭什么说我们袭警？你有证据吗？没证据随便拘留，我告诉你，我有心脏病！”
只见一阵混乱后，几个穿制服的人艰难地挤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想把掐成一团的人群隔开，结果很快被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海洋里，一个小警察的眼镜都被打掉了。
“好啊，”费渡严肃正经地说，“不行咱们就放假，等把坏人抓住了再回来上班，工作哪有你们安全重要？”
谁也没想到，一场治安闹剧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分开讯问。
马小伟喉咙动了动，仍然不敢看他，小声说：“……在、在家。”
马小伟陡然僵住，青白的脸上一片空白。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口哨打断。
骆闻舟：“一个人？”
肖海洋又问：“那你知道他在本地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南平大道过去, 再走一点就到, 我有时候回我爸妈那不想盘桥, 就去那边绕一圈, 以前就是觉得乱, 没想到……哎哟！”
骆闻舟举着手机，对他微笑了一下：“您给查查，两杠一勾的‘于’，三个石头的‘磊’，男，五十三周岁——也没什么事，这大叔老当益壮，跟人打架斗殴，让我们这边派出所的同事拘了，拘回来他说他有心脏病，这要是万一在我们这犯病，传出去不又是一桩篓子吗？我们现在可担不起责任，韩姨，我求求您抓紧时间派个人过来，把这碰瓷高危人士保出去吧。”
视频来自一个以“哗众取宠”著称的网媒，假正经的旁白刚嘚啵两三分钟，镜头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声喧哗。
“据那个叫于磊的老流氓说，昨天晚上他关灯休息以后，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争吵声，两个男的，都是外地口音，方言太重，吵了什么他没太听懂，但是感觉应该是认识的人。”郎乔把长发捋到脑后，“我们证实了，这个于磊家距离发现死者的地点很近，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他家住平房，开着后窗应该能听见。”
分局里乱糟糟的一团，参加集体斗殴的群众们战斗意识高昂，到了公安局也不肯偃旗息鼓，七嘴八舌的骂战中夹杂着几个民警千篇一律的“蹲下”“老实点”，显得词汇量匮乏得可怜，从辖区几个派出所抽调的人手茫然地在旁边站成一排，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陶然：“怎么？”
“我……我、我我那是为了维护小区街坊邻居安全！”骆闻舟一通电话还没打完，名叫于磊的中年男子明显慌了神，“我这是正当防卫。”
于磊伸手一指和他们泾渭分明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我就是正当防卫，他们这些人里有昨天晚上杀人的凶手！我都听见了！”
“小心。”费渡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过来放在一边, “下回不要倒这么热的水, 手那么嫩，烫着你怎么办？”
骆闻舟眯起眼：“你刚才不是说‘可能听见了一点’吗？现在怎么又把时间记得这么准？”
骆闻舟：“……”
马小伟双手绞在一起，蚊子似的“嗡嗡”：“他……何忠义是H省人，跟我们另一个室友是同乡，不过老家不在一个地方，据说H省挺大的，忠义哥他们老家好像更偏一点。他是去年才来的，人挺好的，挺外向，平时一块住也勤快，经常打扫卫生……没、没有跟谁结过仇。”
骆闻舟的话音随即一转：“不过好像要是多次偷盗屡教不改，不用到‘较大数额’也得入刑，你该不会已经不是第一回干了吧？”
说完，他摸出手机拨了号：“喂，韩校长，我是闻舟……没有没有，瞎忙——您学校里有个叫于磊的校园保安是不是？”
骆闻舟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你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跟你住一起的人呢？”
马小伟用力咬着嘴唇。
费渡平时不怎么大声说话，说得好似也都是寻常的人话，然而该人话一旦经由他的嘴，马上就能变异出一点隐秘的亲昵感, 时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过好在他一般说完就走, 给别人留足幻想破灭的时间。
闹事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随后脸“刷”一下就白了，看起来真像是要犯心脏病的。
冲突转眼升级，上纲上线成了西区土著和外地租客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互相攻讦。
“就得打他——年轻时候偷鸡摸狗，以后还不得贩毒杀人？咱这一片的治安什么样？天一黑大家伙都不敢随便在外面走，我看，都是这帮外地来的社会渣滓祸害的。”
骆闻舟：“大约几点？”
骆闻舟点点头，推门进去。
这时，旁边有几个人看不过眼，上前试图分开厮打的摊主和少年，不料也被卷入战圈。
“不是我……我听、听见了，”马小伟快哭出来了，“九点一刻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吵起来了，声音有点耳熟，就想下楼看看……”
“我相信应该不是你，”陶然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是你干的就不用怕，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这是出了人命的大案子，你分得清轻重的对吧？”
“你看见什么了？”
他往自己一个杯底的咖啡里挤了大半杯榛果巧克力酱，打算用糖分把每个咖啡因分子都腌一遍，正闲得没事，一边搅一边点开了邮件里附带的视频。
现场可谓是鸡毛乱飞，镜头被碰歪了三四次，费渡搅完了咖啡，觉得这场“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冲突极其无聊，完全没有观赏价值，正要关视频。
郎乔适时地走过来，递给骆闻舟一份打印的文件，他随手接过来一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带头闹事的中年男子：“巧了。”
没人吭声。
骆闻舟往门框上一靠：“动手袭警的都有谁？”
他们几个人颠来倒去地反复追问，一直审到了傍晚下班，把马小伟问得快要崩溃，那少年却再也没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来来回回把他那蹩脚的深夜鬼故事讲了好几遍。
“吃五块饶五块，真行，离发家致富不远了。”
“没说是你。”骆闻舟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辩解，“有附近居民反应当时听见案发现场附近有人在争吵，按照你们住的地方离案发现场的距离，你应该听得见，你当时听见什么了吗？”
“昨天深夜，在我市花市西区这片民房后面，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截至目前，警方还未发布任何官方声明，据悉，死者何某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处群租房里……”
马小伟几乎有点坐不住。
费渡在其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算关窗口的手登时一顿。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吃摊主，正在横眉立目地推搡着一个少年：“小兔崽子，你是不会算数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这么几块钱也贪，贪走干什么？拿回家给你老娘买棺材？”
两个小白领在茶水间摸鱼聊天太投入, 没注意身后有人正听直播, 其中一个手一哆嗦, 差点把一整杯热水进贡地板。
两个姑娘明知道他在扯淡，还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颠颠地回去干活了。
小吃摊主头顶的气焰长到了两米二，干脆动起了手。偷窃的少年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露出红得滴血的脖颈和耳根，一声不吭，只是躲。
“我觉得不像是他。”从分局出来，郎乔说，“这小孩心理素质不怎么样，一吓唬就什么都往外说，被咱们那么问，如果真有什么事，肯定早扛不住了……但是闹鬼那个说法又很奇怪。”
“在说对面西区，昨天刚出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好像犯人现在还没抓住。要不一会我们人事部给大家群发一封邮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时候多注意安全。”
过了一会，费渡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门群发的邮件。
讯问室里，肖海洋戴着拿透明胶条粘上的眼镜，对面坐着个瘦小的少年。
中老年拉拉队一旦要起哄架秧子，效果非同小可，矛盾很快激化。
马小伟：“……”
骆闻舟：“大概几点？”
“什么都没有。”马小伟睁大了眼睛，“我没看见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像刚才听见的都是幻觉，路、路灯还坏了，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