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你说得绘声绘影,我还以为你想要进宫。当今陛下是璧人之后,你的头脑还清楚吗?”
刀子从脖子移到了下颏,挑起他的脸。“说起来,你这个衣冠禽兽跟那些所谓的姊夫有什么差别呢?相貌堂堂,锦衣华服,嘴上处处斯文,骨子里却背道而驰,想要强上女人换其所愿,这就叫为我想?满京师的斯文败类到处爬,要找出个心口合一的男人都不容易,不累吗?”
楼船旁有什么在移动着,她放眼看去,是一艘小花舫停在楼船旁,似乎正在等着上去?她心里嗤笑一声,转过身不再理这艘船主人爱往哪看。
冯无盐道:“嗯,小时候看的。”
“自然是极为心疼……”喜子机灵地留意到周边护卫奇异的表情,忽地想起自己的相貌生得极好,这种话说出口不免让人误解……他对上男人情绪难辨的眼眸,心一跳,连忙道:“爷,不只我,大伙都心疼爷!”
“璧人吧。”冯无盐随口道。
为什么一个女人打人会这么痛?是他太弱,还是她是铜墙铁壁?!等到他的目力由模糊转清楚时,就看见自己脖子上顶了一把小刀子。
冯十六张大眼,不可思议道:“你是傻了吧?璧人人高马大,那……那个也都很……都无处不大冯无盐一脸莫名,接着恍然大悟。她觉得……思绪不知该往哪去。
他深吸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妹妹在胡扯什么啊……那样的老脸我可没兴趣。不,我对男色根本没兴趣。”他本就细皮白肉,带点晋人的美色,今天为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特地姿色尽展:这样殴打他……这年头生活谁都不容易,没必要这样动粗吧?要是再往下打,他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呐,你认得这把刀?”
一阵风吹来,恰好把其中一名姑娘的帽子吹落,落出她惊为天人的娇颜。尚且年幼,含苞待放,她美目流转,落在周遭环境时,朱唇弯起。
下一刻,一双猿臂自她身后缠上她的蛮腰,将她整个身子提抱起来。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地动了。
东四巷人称杂货街,卖的都是旧物。她来到巷底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的一角,露出他和气的脸。
美貌少年跃下马车的动作彷佛是一个启动的指令,几名汉子迅速从阴暗的街道现身,跟着少年上前协助受陷的马车。
冯家无子,却有二十个女儿,冯无盐排行十二,是唯一不那么符合京师美感的女儿。坦白说要真符合了,今天也轮不到他创造机会下手。
她小心地将书放在一旁,再拿起一本薄皮书,翻开第一页后——喔,是金璧皇朝的历史。
岸上本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现下却是安静无声,个个抬头往空中看去。楼船上,一名高大的男人自船舱上来,其他汉子立即改变站位,在男人周围形成若有似无的保护。
“你摸起来,真令人不舒服。”她播播说道。
冯无盐闻言,张开冷漠的大眼,定定盯着她看。
他嘴角微微抽动,再道:“君子不恶言,但有些话不说不明,请恕为兄无礼。你该有自知之明,生得不怎么美,对我们的后代子孙来说不是好事,偏偏我还是倾心于你……”
她身上没有什么花香味。也不是她不喜欢,她是怕有人借题发挥,为自己招惹祸端。
“十二,你做什么?看够了没?九姊还在客栈等我们呢。”冯十六在她身后探出脸,顺着她的视线看见那艘楼船。船上有个高大的男人高高在上……朝着这方向看?她才对上那男人的目光,就莫名地僵硬起来。
钱奉尧脸部扭曲,彷佛忍了巨大的侮辱,低声道:“冯姑娘既然喜欢直来直往,我就再直接点说……我可以……拉下自尊,让你强上……只求你事后负责,并且一生都不可外传。”
他无奈地叹口气。树啊……没有值得想亲热的柔软美感,他后院只种花不种树啊。他施礼道:“妹妹,我没有想到你竟没听过我,想来是冯老爷没将我登门求亲的事转达给你。”说到冯老爷他就不悦,随即又朝她和气道:“你已过婚嫁龄,还成天埋在冯家雕版里,实是令人怜惜。你本在雕版上有奇才之能,要能进钱家门,加上哥哥我的协助,定能在雕版上再开上一扇门。”他抿抿嘴,又道:“你这种笑法,为兄心里有点嫌弃。”
冯十六的双颊忍不住有了红晕,低声说道:“就算长年被同化,野蛮的本性也会一直都在着,肯定很粗鲁的……会被伤到的,我听过有妇人被折腾得好几天都没出门过……”
冯无盐接不了这种话,只得道:“当今皇帝也是璧人混血,据说跟纯正璧人血统的开国主画像有八分神似,你就不怕吗?”
所以,别怪她对这美貌少年在车上的原因想歪。她下意识往那辆马车再看去一眼,正巧那车窗向着这头,车里男人的侧面在车灯下若隐若现。
男人另一侧的护卫燕奔看了看,上前,说道:“爷。”
视觉冲击往往会让一个男人产生不同的情感。他初次见到一个美貌姑娘,会心甘情愿去求娶,这就是一见钟情。可惜冯十二并没有美貌,那也只好由他贡献美貌让冯十二一见钟情了。
“钱奉尧?谁?你动手动脚,找错人?许老板不在,你要抱他等半夜来吧。”
喜子闻言一怔,又仔细瞧了瞧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姑娘。哪像……最多只能说两人五官都好,他入宫前也没多好看,还是入了宫养胖身子,脸张开了,才发现自己好像长得不错。
“你放心吧,我要能人宫,就求陛下下旨,找个人让你嫁了吧。”
她可不想最后闹出个什么强夺心不甘情不愿的民女,图惹麻烦,所以她还是坚持站在原地。
她这一动静,冯无盐就闻到沁人心睥的花香气味,极为适合十六。连她都必须说,看一个人,气味也很重要。每每闻到令人喜悦的香味,再看着对方,竟觉美得不可方物。
车里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里才收回。刚才他在看什么……似乎是个女人?他没什么上心。
冯无盐不动声色地退后。“钱公子,凡事要适可而止。”
这里头,有多少豺狼虎豹曾意图对她不轨,而他们都是从事雕版事业的后代。在京师里雕版师上百,她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主因在近年佛教发扬光大,雕版逐渐盛行,有钱的人家供佛,经文不再手抄,而是雇用雕版师印经文及雕插图,其它如刻印肖章、单幅图案,也一并掀起热潮。
此时已近岸边的夜市,灯火通明到几乎都能透过车窗照亮她与十六的身影。冯无盐再度往窗外看去,岸边船上人影交错,笙歌鼎沸,带着色性的笑声地。
这人能在这艘大船上,还有美貌少年侍候,必是手握权势。可惜十六心在皇帝身上……她想了想,又上前一步挡住十六,再度对上他的打量。
男人心不在焉地再看美丽的少女一眼,摸着玉扳指。“我若要,便不能送进宫里。”他也没说要不要,忽地指着一个角落,“那人想做什么?”
京师一向以美人为大,不管男人、女人,不抹粉是不愿出门的:唯有美貌才能在京师广结善缘、站稳脚步,这话他说得一点也不假:假的是,他对冯十二的感情。
十六凑过去看,讶道:“是璧人求亲?送山猪有什么好,还不如送匹好马可以春猎呢。”她顿觉无趣,又坐了回去。
妹妹,我求而不得,请见谅了。”
明明有段距离,她确定这个男人是在看着她。她不由自主地站得更加硬直,没有先移开视线。
“慎言!”
像发觉到有人在端相她,她慢慢转过头,与他目光瞬间交会。
“雕版者岂有不识冯派碧玉刀之理。”那把碧玉刀是冯家祖传之宝,由它完成的版画不下千件。不过坦白说,要不是冯十二,谁会知道世上冯家传家宝?他吞了吞口水,放轻声音道:“十二姑娘,小心你的手,雕版跟砍人是不一样的,你的双手如珠如宝,千万伤不得……你心知肚明,看看你爹,看看你家,看看你的姊夫,个个都是防不胜防的豺狼虎豹,何不躲到我的翼下安心雕版呢?”
喜子眯眼看去,一脸茫然。
冯十六嗤声道:“要不是你懂雕版,九姊夫也不会先求娶你。十二,你不要因此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因为美色而让人求娶,说出去,其实也是丢冯家的脸。”
一阵剧痛蔓延开,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怀中佳人,连退几步弯下身去。
陛下登基三年,至今才第一次采选,才第一次出宫……他都要同情陛下了。三年前谨帝驾崩,让大家猝不及防:若谨帝没有出事,陛下至今应还是那个在海外遨游的宁王吧……
他长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是啊,京中有貌方有路行,你会不知道的?将来子孙生得什么三头六臂我也顾不了了,由此可知,我的情意有多深。”他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却不得不违心说出来。
“先把门关紧,别让人看见,声音小一点。对了,可否先蒙上我的眼睛?”他想李代桃僵,在心里把冯无盐的脸换掉。
画船上的文人打破寂静,道:“那就是当今陛下设立的防火部门?”
她没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再看了一会儿,才自窗前抽身。车灯无法照出对方的全貌,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璧人长相,长得还不错……就当赏心悦目了。
这男人为什么直盯着她不放?她心里微微起疑,退了一步,露出冯十六,然后,他的目光就这样落在冯十六的面上。
她脸色不变,立即转身拐到另一个死角去。
水光粼粼映着天上的月亮,一艘楼船停置在水面上,一阵爆裂声惊动了船上甲板的十来名汉子,他们同时奔到船舷处,警觉地扫过水面四处。
都是外强中干……
十六说道:“十二,我说得对吧。好马不容易得到,春猎要有一匹好马,才能在里头出锋头嘛。”
街道上因为那辆马车卡住,其它车子一时动不得,她随意扫过附近的马车,其中有一辆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男人在尾随那个连帽斗篷的姑娘。”
一个男人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走动起来颇有柔弱无骨之姿,身穿锦衫长袍,当他走近时,烛光也照亮他极为白晰剔透的肤色。
“十二,你书读得多,也有看过这样的说法吧?”
门轻轻地被推开。
喜子再仔细一看,果然如此。混在人群中不易被发现,那个男人看似游夜市,其实一直跟着一个女人。但,陛下怎么留意到这上头了?
真的不能怪她想歪,那美貌少年不像主子更不像底下人,却是一身娇贵,让人不小小同流合污地歪想一下都不行……
十六脸色一亮。“这倒是,人各有所长嘛。话说回来,我将来入了宫,最尊贵也是个宠妃,万不会到后位,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你呢?是喜欢晋人还是璧人?”
她隐蔽地往车窗外看去,在斜角的街道上有辆马车的轮子果然陷在泥地里。前阵子每天大雨,直到昨天才转了晴,泥地上还有些“陷阱”,一个不察,马车就这么遭了殃。
她又揉了揉手肘。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禽兽,遇上她呢,可以粗暴地行不轨之事:一遇上美人儿,却是细声细气地哄着,就因为脸皮不同,所获得的待遇便天差地远。
在船上的人目视下,一前一后,没人黑暗里。
男人要笑不笑,目光转回岸上的热闹。沿岸都是摊贩,苦力在搬货,还有读书人正准备上船游夜河,龙蛇混杂,社会阶级在岸边尽露无遗。男人就要收回视线时,突地瞥见两个披着连帽斗篷的姑娘出现在岸边。
“……实不相瞒,京师流行,在下随波逐流而已。十二姑娘,你的刀子已经刺痛我的皮肤,晚点我得上船参宴,请留给我一点颜面吧。”他挤出笑,盯着她眼里毫不软绵的情绪,“那我心口合一点,谈正经事。十二姑娘,就算你雕版技术高超,但没有人提供你图式与文采,雕出的画是没有灵气的。‘金璧之后,再无书画大家”
各朝各代最怕的就是火灾。只要火一燃,控制不住的话,损失不可估量。平常家家户户就已经十分留意火烛了,也很久没有什么因火而起的大灾,所以防火哨所的建立,只能说是当今陛下为防患未然,却不一定有什么功效出现,毕竟很久没有火灾了嘛,直到今天……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
她转过身来,镇定而冷漠地盯着他看。
“说。”
车里尚有另一名女子,容貌似芙蓉,神态娇憨动人:她上下打量着冯无盐,讶道:“我在这里等你也有半刻了,你浑身脏兮兮的,在哪里滚过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你……”他咬住牙,抬眼落在她空无一物的双手上。没有武器?再见她揉着肘部,微吃一惊。刚才……是手肘撞他痛到炸开来?一个女人的手肘?他脸还要不要!
她手指抓着连帽一角,半挡住口鼻,一双眼眸倒是曝了光。
十六表情古怪。“十二,又是书上写的?”
“你懂得……真不少呢。”
“各有所长罢了。就像你衣上的薰香,我就完全不懂。”她坦白道。
持刀人蹲在他的身边,一双琥珀色冷眼正盯着他。京师流行细眼如媚,而这双大眼显然不合格,也正因为小脸大眼,他可以轻易读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翻腾的情绪——厌烦、冷漠以及被逼出来的狠劲。
她走得太快,没有看见这一切。
“瞧你这口气,心疼主子?”
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不过她感觉得到他没有把目光挪开,大概还等着她这株不请自来的杂草自行移开,好让他能够再看清十六。
男人没有移动步伐来窥全她的样貌,只一直盯在她的眼上。
宁王都登基三年了,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灾难,这样的流言还在窜着,她都快怀疑是有人故意放出这样的声音,难怪今年会准备采选了……
“你可以先走,我并不想见她。”冯无盐随口道。在她眼里,冯九的脑子是被驴踢了,才会帮助夫婿坑杀小姨子,想都知道此时客栈除了冯九外,还有她的夫婿在场。
这些男人,明明爱沉浸在温柔乡里,怎么不练练体力呢?一个个柔弱无骨似女人,稍强的力道就足够把一个男人打趴,屡试不爽。还腰力呢,这一弹,自己就先扭到了。
她完全看不懂这本书,一个字也不认得!但,通常这样的书会配上图。她迅速翻了几页,果然如她所预期,上头有奇怪、可是看久了就很顺眼的图。到底是哪位大师画的?她已收藏好几本,却一直不得其解。
在楼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来艘小船、画舫,间以绳索连系,上头灯火明亮,多是文人雅客:而载有艺妓的花舫则未有连接,独立荡在水面上。此时,不管文人雅客或花舫上的莺燕都往岸上看去。
她环顾周遭,毫不嫌弃此刻的环境,选定目标,迅速翻起书来。
冯无盐平静说道:“你以为我没对付过豺狼虎豹吗?都熟能生巧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钱奉尧,你打着想强占我,我便能为你钱家做牛做马的主意,你可曾想过,我想不想强占你?”
她早就发现了,在京师里男人对如十六这样的美人,礼节都能够做到满出来了:但对姿色不上眼的,骨子里的肮脏就露了出来。
虽然她确实也喜欢沉浸在这个单纯的雕版世界里,不过偶尔她也会想,在佛教兴盛、人人信奉的同时,信奉袖的人们又是这样的纸醉金迷,不是很讽刺吗?
“钱奉尧,你想要自食恶果吗?!”冯无盐厉声喝道。
漆黑的睫毛半垂,他盯着她诱人的背影,开口说着:“去看看那美丽的晋女是不是花舫里的妓子。要是,就带她上船吧。”
门一开,冯无盐上了马车。
他看见她裙底下的蜜色小腿肚,还在想京师只爱凝雪肌肤,这冯无盐实在差太远:可是,她小腿肌细腻、骨肉均匀,在视觉上有异样的……痛感!
对方彷佛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看来,对上她的打量。
冯无盐播播说道:“这样直来直往,不是很好么?请恕我拒绝,钱公子你的画,我也不喜欢。”
“我正在自食其果啊!冯十二,凡事不可做绝,你就当钱家是你家,换个姓而已,皆大……你……”他见她突然转过身攥住他的手腕。
是观察,而不是单单好奇地看。
冯无盐仍是看着她,本想回她一句:若不是我懂雕版,如今你身上穿的、坐的、吃的,又是从哪里来呢?
“爷,各地已经准备在筹备采选了,这姑娘不知有没有在名单上。”若然不在,未免可惜。那样的美貌,够让她在宫中迅速站稳一席之地,甚至,也能得陛下爱宠……
他很快地就被陛下看中,调到身旁侍候,也没有什么人敢觊觎他。听一些晋人老人说,前朝旧帝有断袖癖好,所以宫中太监都有一定的姿色:所幸,陛下没有这个喜好……没有吧?目前宫中尚无后妃,平常陛下忙于政事,让人看不出他的性向喜好。
“不如奴婢去查查吧。”他主动请命,务必要将那位姑娘送进去。
谨帝是当今皇帝的兄长,也是曾经的东宫太子,登基七日即坠马而死。自那时起陆陆续续都有流言——是不是金璧不正统,皇室才会得此劫难?
他本还想着“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他的肉体算是还给钱家了,接下来的一辈子就要担心受怕哪日传出钱奉尧被女人强取豪夺的名声后再无颜见人了”,一见冯无盐自动收刀,他心头一跳,瞬间心又野了起来。
他凑到她耳边,沙哑道:“别怕,冯无盐冯十二么?在下钱奉尧,慕名妹妹已久,今日终得偿所愿——”他的自我介绍都还没有说完,肚腹就遭硬邦邦的武器袭击。
冯十六未觉彼此天大的鸿沟,兴致勃勃再道:“你要收买我也简单。你替我画张像,让皇上选上了,你要跟谁勾三搭四我绝对不外传。”她随意抽出一本冯无盐上车时带的书来看,掩嘴笑道:“是金璧史呢,里头说的都是开国主的丰功伟业。我说,他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
冯无盐才听他说完,就见他面色一变,扑了上前。
“属下在。”
屋里堆积着如山高的旧书画,上头布满姝网尘埃,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书上灰尘,就连连被呛住。
他又留意到眼前这女人的站姿太过笔直,不合眼缘。别的姑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百媚千娇感,让人心里酥了一层又一层:眼前这姑娘是不是没人教过,笔直站在那里……像青青松柏?
“他一生中后宫妃嫔只有七个,最后纳的是前朝小公主,却被喜怒无常的自己给杀了。书里都说,这位唯妃念着前朝,企图谋害开国主。照我说,完全不是这样的。”
而她身边的姑娘则始终抓着连帽,看得出是警觉性极高的性子,会让他目光停在她身上,是因为她抬头看烧掉的灯盏后,一直观察着四周。
冯无盐一个不稳,跌了下去。
冯无盐回道:“这是璧族求亲的习俗。他们一夫一妻制,最早货币还没有流通,武力就是他们最珍贵的资产,因此男人会猎兽物送到女方家,来表示他有强悍的能力养家:女子的回礼也是亲自去猎兽来告诉男方,这个家她会一起维护。金璧之后,除开国主没有皇后外,之后的皇帝在与皇后大婚时,都将这习俗加了进去,而在民间也有人把这习俗当成婚礼的过程之一。”只不过加了之后,还是照样一妻多妾:行至今日,一堆亲戚代猎,只当它是一个婚礼上的热闹活动而已。
他是雕版钱家的传人,放眼钱家,能出来顶门户的也只有他这个传人,他不卖色,难道叫门户里那些老头出来卖吗?其实他真的很无奈……
他的眼珠转到那把小刀上。刀柄是碧绿色的,上头刻着“冯”字。
可以想见她的结局,船上却无人有所动作。
说起来,璧人也逃不了这个毛病吧,在同一个环境久了,哪可能只晋人有这种糜烂的风气,而璧人没有呢。
在京师里什么行业都有,唯独贩售二手或没人要的破旧书画屈指可数,像红螺书房这种老旧店铺看起来没什么价值,其实有好几次她就是在类似的破店里找到宝物,反而在古董街上还会买到伪书画。
“绕个圏子,再到夜市去。”她朝车夫说道,确定马车动了起来,她才合上眼,疲惫地往车壁上靠去。
冯无盐面无表情。“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请公子自重。”
单是接下这些经文的刻印,就足够上百个雕版师维持生计有余,她侥幸手上功夫更好些,佛寺将千佛图、菩萨图等单幅指定只给她雕版,让其他同行眼红无比。
“……”就算当年她书读得多,一个小孩子会去留意这方面才有问题吧?她只在乡野奇谭里看过用夸饰的字眼带过去这方面,冯十六话不点明她还真没有联想到。但,乡野奇谭能信吗?
他朝她上下溜了一圏。“十二姑娘?”见她点了头,才让她进屋来。随即,他在门边挂上绿色的帕子,瞄了瞄四周后,掩上了门。
她等了再等,那辆马车一时半刻还让不了道,于是付了车钱,直接下了租用的马车,拉紧遮住容貌的斗篷连帽,转了几个弯,绕进东四巷里。
“什么……”女人强占男人?钱奉尧忽然觉得有点寒意。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审察着这周遭,见没有什么异常,于是又将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一般来说,画师与雕版匠能否沟通,是版画成功与否的关键。没错,冯无盐雕版技术是京师最出色的,可天知道何时冯府的画师会被挖角?这才正是他打着“合作伙伴随时都会背叛,非要夫妻绑成团”的主意。
但,一阵阵疲累袭来,让她最终闭口不语,垂下略带阴郁的眼眸。
一本、两本……她沉浸在书里头。她喜欢书里瞬间给她的灵感,也许只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张图,就能让她掉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再拿起一本不小心泡过水、失去封皮的书打开来——紧绷的嘴角微微扬起,琥珀色瞳孔也在刹那间明亮起来。
那是一个少女单纯好奇的打量。这样的打量在少女面上形成一种极为好看的娇憨,令人赏心悦目。
他盯着女人的背影半天,无声长叹口气,说道:“失礼了。”
事实上,喜子正在听护卫上前低语,说是有花舫凑过来问是否需要上船热闹一番。这是岸边花舫讨生意的手法,文人雅客多半会让她们上船佐歌舞,喜子却是冷笑一声,让他们去婉拒了。他再回头,顺着男人的打量,落在冯十六的面上。
“陛……爷每日忙于政事,连下午也少有空闲时光,自然是疏远了这些热闹。”喜子叹气。
这时她又瞧见他身边的美貌少年……原来,是那个璧人啊。她嘴角扯了下。这世上真是绕圏子,她对璧人有好感,璧人通常喜欢美丽的晋女,而十六这个晋女却是畏惧璧人的高大。人生或许天生就是注定求而不得。
喜子垂下眼,改口道:“爷。”
也不是刻意寻她,而是有人天生就容易让人一眼定住。此时她正经过靠岸的花舫,并停步往里头看去,不知是好奇还是有她相识的人。
只要识字的,都知道这一百多年来金璧的历史,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这种书上大约就是分成两种说法.?一种写着前朝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璧族才会势如破竹一路入京师,终至前朝覆灭:另一种则是描述前朝的繁华荣景遭野蛮部族觊觎,最终几次战局失策,失去先机,连连败退,才教大晋皇帝宁自尽也不降。当然,后者是只在私下流通的禁书,若问待在京师晋人世家里的老人,必会说他们就是人证,禁书里的才是真实历史。
钱奉尧客客气气地作一个揖。“妹妹可愿与我私奔?私奔后生米煮成熟饭,冯老爷自然无法拒绝在下的求亲。”
连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了,何况一户小小的冯家?
冯十六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着:“绿云罩顶啊。那些璧族就是野蛮人,搞不好是兄妻弟夺,一人共侍两夫之类,被外人发现了,开国主才恼羞成怒。他自称喜欢晋人文化,却做了这么多恶心事……”
燕奔替他指点迷津:“刚才那两位姑娘分开后,一个往街上客栈去,另一个似乎还要逛夜市,这男人明显在等她落单。我猜等到无人处,他就会动手了。”
他一脸古怪,自言自语着:“这老破街能有什么宝值得姑娘专程来?还不如到古苇街去。你要什么自己找吧。”语毕,转身走进门后,留给她独处的安静空间。
她偏头想了下,还是把书也跟着放到一旁收为己用。
都只是街头巷尾浮夸的说法。我文采甚好,年年在圈子里挂名,美人图我最擅长,京师中无人能及我,我们是最好的搭配,我画你雕,同心同力,这样的作品才是活灵活现。”
“妹妹别躲别害臊……我都肯卖身了,你还在挣扎什么?要论吃亏,是我啊!往后我出门,是会被人笑妻无颜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肤色是均匀的蜜色,触感……还真令人心动,不知是不是他太紧张的关系,竟还有那么点销魂?但显然对方不如此认为。在近距离下,他居然看见她眼底流露出嫌恶来。
冯十六自怜地叹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忍忍也就过了,这就是代价啊。也只有开国主才有七名妃嫔,在那之后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就算再受宠也不会天天来吧,以后我要躺的日子可多了。听说谨帝承母貌,是晋人身高的美貌皇帝,若他没有死,那该有多好……”
“当然!野蛮归野蛮,但那是千万人之上的皇帝啊!我最讨厌璧人了,野蛮、高大,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丢上天。每次在街上看见璧人,我都害怕我的美色会害了我……”冯十六深吸口气,自我安慰着:“总归是要嫁人的。那,若能入宫,就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待遇。十二,连你都不得不承认,在京师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我一般相貌的美人儿吧。”
她脱口尖叫起来。
有些时候她不免要想,如果她双手不俐落了,她的世界是不是就可以安静下来了?可惜,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他吃了一惊。“这小姑娘真是好看极了。”
“太久没来了,这夜市出乎想像的热闹。”
下一刻,她一脚踹了过去。
喜子没什么上心,道:“这不妙啊。听说夜市偶尔会丢了人,原来是这等下作手法。”他的语气就跟宫里其他人聊着哪个人要遭罪了一样。宫里的人,早就习惯了用“看”,而不会主动去“做”来自揽麻烦上身。
冯十六见她这眼神就心烦。“就准你说话直,我不行吗?明明七姊就是这样跟男人幽会厮混才逃出这个家的,有样学样也是你先来。说吧,你要怎么收买我?九姊要我时时盯着你呢。”
又有人说:“这火固然灭得快,可平常为了防火,我们哪次不是小心翼翼。这夜市挂灯也有好几年了,偏今年爆灯,差点酿成大灾,你们说是不是因为金璧不够正统……”
如果她是皇帝,放十六在宫里养眼都好。
“跟你挺像的。”男人看他一眼。
“……若你是璧人,再考虎吧。”冯无盐收回刀子,站起身来。
这位陛下,至今还没有后妃,采选女子最后留在宫里的怕是不少吧。但,不管是多是少,只要是男人就会喜欢美色,她不以为他会看不上十六。
“过往只有耳闻,今天才看见啊。”夜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虽然只是几盏灯烧起来,但夜市多有易燃物品,这一烧起来……不能怪他们想得太严重,而是小火燎原的想法已经根深柢固。
原来如此。对方不是在看她,是她挡道了,冯无盐想道。
可恨那贪婪的冯老头只肯将其他女儿高价卖他,却不允冯十二脱离冯家。说句心里老实话,有这种亲爹,他是非常同情冯家姑娘们的。
车夫旁有个美貌的少年坐着,一看就知有晋人血统。金璧之后,两朝混血多过纯血,民间仍是崇尚、追逐着晋人细致的美貌,只要相貌是晋人的美貌,没有一定的背景,很容易成为可沽价的商品,至于买回家后会去做什么,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而有着璧人外貌的则通常被人高看一眼,因而这两年向来不肯混血的晋人传统世家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脱下连帽斗篷,露出一身简朴的衣裳。金璧之后,衣裳多变多色,但再怎么多样化,仍以前朝的宽袖为主,她图方便也不例外。
“嗯?再说一次。”男人微微侧过脸看他。
碰的一声,似乎是马车出了问题。
冯无盐没有理会她。
男人摸了摸唇瓣,沉吟道:“燕奔。”
这时,外头一阵嘈杂,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冯无盐从车窗看去,有群人扛着猎物,前呼后拥着一个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璧人走过市街。
“收买你?”冯无盐冷冷看着她,“冯九该盯的应该是她的夫婿。当年她明知人家看中的不是她,却对人家的貌色一见钟情,硬是嫁了过去,自找罪受,与我有什么关系?”
做人,就是要时刻抓住机会!是冯无盐不会自保,怪不得他。他本能地又先说了一句:“冯十二,失礼了……”话还没有说完,他腰力一挺,双手击向她裙下的小腿。
“好了好了,没事了,继续吧!”灭火的士兵收拾残局后就离开了,显得众人大惊小怪。
那质疑的话断断续续飘散在河面上。喜子就站在男人身边,他脸色一变,低声骂道:“这点小事也要扯到这上头,累也不累!陛下,该抓住他们治罪……”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马车里看见的那个璧人……不知道他的腰力如何?依那个美貌少年的身形来看,是禁不起太猛的力道,所以那个男人也是体虚一族吧……
“爆灯?”男人也来到船舷前,一眼就见到岸上悬在空中的几盏花灯爆裂开来,火花飞溅,瞬间烧透了灯皮,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出现了灭火的兵卒。
他试着站直身体,终于近距离看清楚这女人的容貌。果然五官清淡,即使降到他的最低标准也过不了关,为此,他心里一片寒凉。
他点了两处,喜子才发现先前那美丽的少女在另一头了,而陛下却是指着这一头?也是俊俏的姑娘?
她松开了手,任他软倒在地上。
他再度叹气道:“我也是百般无奈。虽然我们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为兄定不会始乱终弃,你可以放心。
“去英雄救美吧。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让那姑娘看上你,她看起来胆子够大,骨头也够硬。”他嘴角微微有了弧度,目光一瞥,不经意又落到美丽的少女那一头。
“是红螺书房的许老板吗?”女子开口问。
“……”冯无盐一时无语。
确实,这话冯无盐心里是认同的。冯十六本身就是一道灿烂的光,素颜已是绝色,若再如京师男女那样面上抹粉,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会忍不住停下手边事,专注盯着十六的脸,思考着要如何画她……十六嘴一开,那层迷障又散开,直到下次她又盯着十六的脸人迷……
“哦?那是怎么样的呢?”冯无盐随口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