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对版画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致,但见她神色略带骄傲,便顺着她意道:“冯姑娘擅刻什么?”话一出口,竟有种荒谬感。他从没有想过会跟预言中杀他的女人聊她的版画。版画?那是什么鬼东西!
钟怜瞥到三步远外的主子,面不改色道:“我家主子喜欢收藏各地珍玩,只有他才知道从哪带回的。姑娘是喜欢版画,才要去晋城吗?”
“开国主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啊。”喜子眼亮亮,让他眼底流窜着动人的光采,“喜子是爷改的名。同样都有喜字,爷不认为很是巧合吗?”
冯无盐张着一双大眼看他,眼底带些迷惑。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对方一见这头有回应,喜色浮在脸上,一点也不介意是贵人旁的美人回话。
“之前不也没有死吗——”
“爷是说过的。”喜子强调说道:“当年明喜师父也是这般被开国主看中的。”
冯无盐闻言,立即转过身。她极浅的笑意凝固在嘴角,眼底还流荡着些许不知所措的柔软,却在那一刹那尽速散去,让人差点以为那只是错看。
龙天运的笑意尚留在脸上,此时顺着她视线看去,然后——表情冷了起来。
龙天运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你找她做什么?”
钟怜面上瞬间有什么一闪而逝。“这是一定的。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到时候我也想看看姑娘雕的版画呢……”说到此处,她终究忍不住,垂下眼,低声喊道:“爷。”
冯无盐见他面上有些无奈,垂眼抿嘴答道:“你也是受催情香所害,这事两清了。龙爷将这对杯子送我,不愿谈价……回京师之后,我会将我雕版之物请怜姑娘转送给龙爷。”当作扯平。
冯无盐回过神,趁机收回双手,将手藏在袖里。她垂着眼低声道:“多谢你还顾及到我。”
钟怜低着头不敢抬起。
“母妃,这种预言可以假造。”他掩饰住他的困惑。感情再不好,拿假造的预言来骗儿子将死,这是京中最新的娱乐吗?来挑战他的心志?
冯无盐一怔。
冯无盐面上流露出厌恶,轻声道:“皇上真是日夜勤勉的人呢。”
李勇自顾自地说着:“那是京师文人雅客出游时带的女人,专门侍候宾客用的,也可以说只要船上有女人的,她们大多都是那些彩——”
冯无盐正在桌前绘丹青,而钟怜在旁调着颜料,李勇就僵直地坐在椅凳上,一个多时辰动也不动的。
“感觉……很好?”龙天运含笑道:“怎么个好法?燕奔入了她的眼里么?燕奔,你的意思呢?”
她会进入宫中,不过是朝政的棋子。父皇喜爱的妃子里从来没有她过,不过是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罢了。坦白说,真要细分,在金璧皇子的教育下,他亲父皇远胜自己的母妃:敬兄长,一反前朝皇子间的勾心斗角。据说前朝最后的灵帝,就是兄弟相杀下的帝王:可是,到最后留给百姓的是什么……嗯,这是他读过的前朝史,是不是真的他还真不知道。
不,她一点也不怕。其实,转过身让人看也无所谓,又不是十六那样倾国美貌,把她护这么紧做什么……
“到晋城还有一段日子,冯姑娘想练人物画打发时间。”
连夜下船回京师的护卫再度归来,低声禀报查到的一切。
喜子眨了眨眼,下意识转向龙天运。
……在床上,也是这样么?他试着回忆,却发现完全没有她当下眼神的记忆,因为那时他不介意欢好时没看见她的细微表情,他只要得到他想要的就够了。
至于现在……
“据说自海外来的船只在晋城所卸下的货物,多数都留在晋城,有幸见识也是好的。”
喜子终于转向船下,冷冷笑道:“哪里来的不知趣家伙,没人应你就滚,在这里想强卖吗?接下来是不是想当抢匪上船强夺了?”
“下去吧。”他随意翻着一并送上来的佛书,翻到其中一页图时,停下来看着。
他含笑。“可以。”
“……好啊。”冯无盐有点勉强。
“说。”龙天运的目光忽然越过燕奔,落在刚上甲板的钟怜面上。
这语气淡淡的,一如龙天运平日说话的语气,喜子分不清这是赞美还是打趣。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经过挑选的,就算有长相平庸的,也只会调离中心范围,不让皇上看见。
龙天运把书抛给他,转身上了甲板。这艘船上除了船工,还有宫中的护卫。燕奔在甲板上见到龙天运上来,上前道:“爷,属下有事禀报。”
“认识。”
“白天忙,夜里也忙。”
龙天运转头看她,轻笑道:“这没什么的,你只是没上过船,一时不习惯。我刚上船时也是跌得东倒西歪,久了才有个诀窍在。”
还是,预言到他这一代,终于出错了?
正确的说法是当时李勇在笑喜子上不了女人,而显然这种粗鄙的话钟怜不愿说给冯无盐听,李勇没有再听下去,直接走出船房。
龙天运一直没有回头,他盯着冯无盐防备的表情,笑道:“我手底下的丫头这么快就被收买了,我心头真是复杂。”
龙天运喔了一声,含笑道:“刘耶跟了父皇一辈子,如今回去家乡安享晚年,从此子孙满堂,有人送终,也是一件好事。你说是也不是?”
“这样撞船对吗?”她疑惑。
经过船工时他也没看上一眼,河面波纹颤动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外头往返的舟船人声不绝于耳。
盯了片刻,她又下笔修改眼神后,吹干未干的颜料,将画纸卷起交给钟怜。钟怜转递给李勇。
李勇满面错愕。“不,怎么可能……你是……”
“这就是你娘子?转过身来啊……”
燕奔守在门口,能够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就因为燕奔是“第一个”救她的人,能让她卸下心房:其他人,例如他,被排斥在外。
这姑娘的盔甲厚得可以跟皇宫的城墙比了,他想。是谁……让她变成这样的?他又听见冯无盐迟疑道:“龙爷,这幅木刻版画是尚未印刷过的,龙爷认识这位雕版师?”
这些时日钟怜贴心的陪伴她都看在眼里。其实她想说她不怕,她只是趁机以物易物,免去下半辈子的麻烦。
龙天运终于转头,对他笑道:“哪不错?”
“爷说出的话必无戏言,臣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这时,龙天运转过头,朝李勇前面的冯无盐伸出手。
冯无盐奇怪地看着钟怜。想了想,含蓄道:“才登基三年,我没有什么看法。不过曾听街头传闻,是一个很强势的帝王。”强势两字因皇帝的个性不同而会导致不同的结局,冯无盐完全没见过那位皇帝又怎知他个性?不是过于亲近的人,通常不会涉人这些话太深。于是,冯无盐又道:“不过想来这位帝王与其他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要三宫六院的。看,采选都开始了,天下的美人都将成为他的女人。”
他留意到冯无盐眼底没有惧怕,但背脊挺直,少掉刚才与钟怜说话时的柔软……目光一落,掠过她腰间同衣色的刀袋。
“你胳膊的伤好些了么?”
一女出,谓无盐,得帝而毁之……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吗?长相平庸,眼眸倒是意外地精神。他想起在岸上看见她,明明面容模糊不清,明亮似火的目光却令他印象深刻,是会烧人的,当时这念头一闪而逝。谁敢进人她划下的范围,就会被她烧得体无完肤。
他漫不经心低目看着她墨色裙摆垂地。钟怜是璧人,高了点,或许腰身有改,但裙摆尚来不及修过……他眼前的女人更是因此明显的娇小:小到……他情动了,想重温旧梦,一口吞噻。
冯无盐转头看着一脸恼怒的钟怜,觉得……觉得……有点吃惊:这一趟船行让她收获了一些令她感到温暖的感情。
冯无盐闻言,下意识攥住钟怜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他让冯无盐面对自己,不疾不徐地拉妥她的连帽,遮掩住她的颜貌。
即使在说着“这是真的,所以,儿子,你活不到寿终正寝”,她的态度还是非常冷淡的。
喜子自然知道对方有结交之心,本要拒绝,又听见对方说道:“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这种跳跃式的问话,喜子还真无法应付,不由得抬眼看向主子。龙天运这时依旧垂着眼看着图上的佛像,似是随意问话。也对,陛下就是随口问,没一次把他的话当回事,但每次他仍是认真回答。“陛下若是想再亲近她,不如再在她衣上下催情香?”
“不,是冯姑娘来找属下。”他未察龙天运微妙的表情,“她来道谢,谢我那晚救了她。属下回了她,说其实没有我,她也能顺利脱身。”
这几日,钟怜在房里陪伴着冯无盐睡,门口则是燕奔守着夜。虽然不是玛无盐自主提出,而是钟怜细心安排,龙天运也算看见了女人心……似乎很脆弱?
喜子脸色微变。
“明喜?谁?”
他眼神略略晦暗下来。虽然是误打误撞,不过,要再来一次,他也不会让冯无盐进入其他人的房里。
他垂眼看了半天,毫不迟疑地收起画纸,上了甲板。
“爷,属下想起来了,今早属下见到冯姑娘……”
龙天运盯着她侧面的表情。
钟怜取过斗篷替冯无盐披上,顺手为她套上连帽。“甲板上风大。”
这一次,龙天运没转头看她。“出去。”
冯无盐偶尔抬头,专注地看着李勇的眼神,逼得他不敢乱移视线,只能彼此互瞪着。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色。她眼底并没有刻骨的恨意,那么,是怎么对他动了杀心?
钟怜看向他。
“老谢着的也不是回事。你看中了想画谁?”
“嗯?”龙天运看也没看那艘船。
李勇惊诗地接过。“要给我吗?”他一开口,就带点肃杀之气。
如果先杀了冯无盐……
她抬眼看着这个璧人。“卖吗?”
他离去之前,听见背后的钟怜对冯无盐道:“别理那种粗汉子。上次他还对喜子说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再怎样也不能跟喜子这样说……”
王土之上,便是帝王为最。谁能动帝王?谁敢谋害帝王?
钟怜匆匆取来一对陶瓷杯,速度快到龙天运又多看了她两眼。
李勇受宠若惊地回礼。他本是武人出身,做的姿态远不比京师那些贵公子好看,甚至有些迟疑与防备。
喜子大胆地瞄一眼,犹豫一会儿,才道:“似乎不错。”
燕奔硬邦邦道:“谨遵爷命。”
夕阳西下,照在他面上泛着淡金色的光芒,面红齿白,十分好看。小舟上的百姓连忙哈腰作揖,划着舟走了:另一头船舶里的人听见他的喊声,走了出来,抬头一看怔住,脱口道:“芙蓉不及美人妆啊!”
天色暗了下来,河面上小舟往返,经过大船时,小舟上还有人在喊:“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她转头正好对上一个人的目光,有点惊喜道:“那,这位行吗?”
“你在宫中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龙天运随口道,对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却不会去在乎一个太监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一顿,又道:“要画人像,你这小子长得不错,怎么不找你?”
“麻烦你了。”冯无盐道,经过李勇时,与李勇对看一眼,而后施了个简单的礼。
龙天运含笑道:“不卖。”
她微一侧头,看见燕奔就在她身旁面对着那些兵丁。
龙天运闻言,转头看他。“嗯?钟怜提及有些人会对催情香反应大到猝死,她很可能就是这种体质,现在你要我对她下?”
兄帝殁,宁王替,天下平,金璧由此兴:一女出,谓无盐,得帝而毁之。
燕奔本是低着头,闻此言,不由得转看钟怜。他是武将,很快地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再抬眼看去,正与龙天运打量的目光对上。“她不找别人,只找燕奔?”
“我是爷的奴婢,而冯姑娘是京师雕版师。还是你想藉着踩低冯姑娘来践踏我?!”
冯无盐听见他们下了甲板,钟怜低声解释:“是来要财的。喜子带他们下去给点他们要的也就没事了,姑娘莫怕。”
龙天运盯着她,含笑道:“冯姑娘要拿什么来换?”
钟怜匆匆下来,龙天运这才离开,彷佛是一定要有人陪着她一样。冯无盐留意到这点。怕她逃?不像。
冯无盐愣了一下,又迟疑一会儿才回道:“我母亲取的。她希望我貌无颜,方不至陷人京师追求美的陷阱里。”
熟悉的气味扑面,让她尴尬又……又想起那一晚。她的记忆没那么全,却牢牢记得这个男人带点大海味道的气息。
“为什么她要避着她的姊夫呢?”龙天运又是喃喃自语着。
冯无盐语气平静无波:“听过。”
她心头一动。
“这看不出是哪派雕版师刻的,”冯无盐抚摸着上头交织的阴、阳刻法,对着钟怜惊叹:“此人将人体交合的线条弹性表露无遗,相当的动感。我在京师所见,有这等功力的雕版师傅实在不多。钟姑娘,你主子是从哪带来这版画的?”
他从未留意过钟怜私下的穿着,如今一看,墨色宽袖衣裙本该显得单调而无趣,但穿在冯无盐身上,因他已知这衣下娇躯的诱人之处,倒也不会不顺眼,反而异样地令人蠢蠢欲动。
冯无盐起身,朝他施礼。“多谢李爷帮忙。”
“我……”她想说她不怕,可是,好像会辜负了钟怜跟龙天运的好意。她的手被龙天运执起,放在掌心把玩,她不由得又背脊直挺。甲板上还有兵丁吗?戏不用做得这么足吧。
他的母妃虽是璧人混血,在外貌上却是晋女模样,美貌中又带着清冷:清冷来自她对任何事的漫不经心,包括父皇、包括他:因为她所有的心力都专注在她的喜好上。
冯无盐抿着嘴,虽有点不习惯,还是真诚地施了一礼。“冯无盐谢过龙爷相扶一把。”
或许他会是死于马上风,他想着,同时面上有了微妙的表情。他再怎么猜想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死经过那次疯狂的夜晚后,他开始相信这种死法的机率相当高。
“是。”正要退去时,又被叫住。她听见陛下沉吟道:“你在船上,就负责侍候她,一步不要离……她若想要画我,不必阻止。”钟怜愣了一下,掩去古怪的表情,退下了。
钟怜闻言,垂下目光,退出船房。
冯无盐一顿,稍稍分了心神,再定睛看向李勇时,在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他眼底异样的情绪。
李勇心里这么想着,却是面无表情。身为军员,他行止直挺,目不斜视:要上甲板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低头摊开手里画纸。
被黑漆漆的目光扫过,他连头都不敢抬,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他实在不敢说自己的水准不够根本看不懂……
冯无盐不清楚她为何提到皇上,便道:“也是。”
“原来是雕版师。”他自言自语着,没回头,“你瞧如何?”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幸而奴婢有这样的长相,才能跟随在爷的身边不是说过吗?当年登坐上家主的位置前,挑中喜子,就是因为喜子长得赏心悦目,让爷心情愉快。”
喜子不以为然道:“如果冯家吃穿用度全靠冯姑娘,冯老爷当然舍不得放手。每一个儿女都是宝,能换钱的都不会放过,这就是一个家生存的最根本方式。”察觉到主子又看了他一眼,喜子苦道:“这是奴婢想到最有可能的理由了。”
就在两人面面相看时,李勇下来道:“钟姑娘,爷请两位上去。那些家伙要看看家眷。”他撇撇嘴,又补充道:“见到喜子那家伙,还说了一句‘皇上采选不收男的’,不然喜子也是要被带走。跟个强盗似的,分明是想敛财。”他露出阴狠的笑,“息事宁人吧这回是低调的出来,它日……回去了,必要让这些没长眼的好看。”
李勇迅速抬眼往房里看来,正巧冯无盐被龙天运高大的身体遮住。李勇立即领命退去。
画中男子坐在椅凳上,双目炯炯却隐含杀意正看着前头的人:浓眉宽脸,似是老实温和,然身躯魁梧剽悍,蓄势待发。这张画画得好不好他看不出来,可是,确实已有九成神似他。
龙天运说道:“你很好。非常好。”不再理会他,转身下到船舱。
“我身边的良将,怎能轻易被她使唤。冯姑娘在船上,自得好好安置她,她想绘人物像,你去换一个,谁都可以,除了燕奔。”
龙天运心不在焉地盯着燕奔,似乎要看出他到底好在哪里。燕奔就如同石头一般,直直任他观察,到最后,燕奔终于捱不住那眼光,说道:“爷,当日出宫的刘公公已回到晋城老家了。”事有前后顺序,明明是他先到陛下面前,陛下却去问后来的钟怜。现在他只好主动说了。
钟怜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对待她,让她……让她……她犹豫片刻,说道:“我是雕版师,对一些新奇的创作会不由自主地感兴趣。如果你对雕版也有兴趣,这一路上我可以讲解或者雕刻给你看。”
“嗯?她有什么事?”
顿时,她浑身僵硬。
“姑娘,没事,”钟怜柔声说道:“是采选的船要过去,先将我们驱到一旁去。”
他卸下细心的掩藏,露出画中的眼神。
“娥皇、女英都可共侍一夫了,冯无盐若要嫁给姊夫,也可以说是美谈了:她要有心,她的爹不见得能阻止得了。”
“噢。”冯无盐并不是一个善于跟人结交的人,因此在话题上,她并不主动热络。
——金璧皇朝龙运史第六世初卷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都会无法接受吧。
钟怜一怔,看的不是冯无盐,而是顺着龙天运的目光落在冯无盐紧抓着她的手上。
“好多了,多谢……”
对此,钟怜早已摸出门道。在宫里,钟怜就是一个女官,虽然能歌善舞的程度算不上,但她毕竟是侍候地位尊贵的贵人们,讨好她们的话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她笑道:“既然都是第一次到晋城,到时,奴婢跟主子报备一声,跟姑娘一块去看,也算有个伴,奴婢才不会怕,好吗?”
龙天运盯着他看。
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又转回这本预言史上。他摸了摸一角的纸,重新再看一次预言。预言彷佛是他曾读过的金璧史,虽是简化过后,只论每一代帝王生死,但确实没有不合史上记载的。如果这是在金璧皇朝前就出现的……这代表什么?
她大眼一抬,对上龙天运正好低下的眼目。他嘴角依旧含着笑,彷佛在说:别怕。
钟怜与他目光碰触,立即垂首主动走来。“爷,是冯姑娘的事。”
前朝京师固然奢靡华丽,但在京师之外全是人间地狱,哪像金璧之后,京师之外的百姓可以活得像人一样。
“不,我还是不卖,我不缺这个钱……”见她面上又回到那个紧绷直挺的样子,他停顿一会儿,说道:“这些东西是要运到晋城的。你想要,可以送你——”
喜子上前道:“全船的人都在了,不信的话我带你们下去看看吧,要是耽误各位进京的时间,这责任我们不包的啊。”
李勇低着头。“我绝无意蹲蹋你,更与冯姑娘无关,是我不会说话。”他侧耳听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过去了啊……爷怎会理这种读书人,准是上头彩娘子貌美。”
龙天运心里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登基三年还没有后宫,他真怀疑他将会破例在金璧帝史上留下性好渔色的盖棺论定。
“好了好了,刚才她上来时我瞄上一眼,还不如她身边婢子美呢。”有一个兵丁打着圆场。
细碎的交谈声若隐若现,他循声而去,推开一扇门,钟怜与冯无盐正背着这头,窃窃私语着。
“爷已经跟全船的人说过了,冯姑娘是借搭船,谁都不准不敬,李勇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你是在侮辱我吗?!你把我比作彩娘子那种人?!”
龙天运也没有要他回答。他在船舷旁放眼望去,离了京师的繁华,彷佛落入平凡无奇的人间。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色山峦,哪怕是座山、一颗石子,甚至一粒沙尘,都是王土,无一例外。
杯子一入冯无盐的双手里,她便直盯着不放了。杯子上的图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雕版师雕就的。也不知道是这个雕版师只雕秘戏图呢,还是这艘船的主人只喜欢收集有关秘戏图的物品……思及此,她暗自撇了撇嘴。
好像哪里不对劲,喜子心里想着。
也许是他看得太久,冯无盐深觉诡异,跟着往下看去;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再抬起眼,他已经在按着额头了。他眼帘微合,慢悠悠地说道:“这杯子送给姑娘,当是我??…?我冒犯姑娘的赔礼。”
“冯姑娘说她擅画女子,不擅男人像,因此想画燕奔。”钟怜静默一会儿,补充道:“她对燕奔感觉很好。”
他看过的人怕是比冯无盐不知多上几百倍,从冯无盐与钟怜的交谈中发现,冯无盐不够爽朗,但就是一个你对她一点好,她必会赤诚以待的人。换句话说,这样个性的姑娘会杀帝王,除非这个帝王灭她全家。很遗憾的,目前他对她家几十口人并没有毁灭的欲望,那这预言是怎么来的?
本来不该成为帝王的他,将在未来成为金璧皇朝的皇帝:同时,在位时间不会太久,他这个帝王将会在某一天,窝囊地被一个女人谋害……是这样吧?
“原来在女子的眼里,李勇深具男子气概吗?”龙天运讶问。
“也不算收买。钟怜心地软,自然是多看照同为女子的我了。”冯无盐脸色不变地替钟怜洗清不够忠心的污名。“龙爷要跟我说什么?”
他举步上前,看见冯无盐正捧着木制的小版画,上头是秘戏图,一男一女结合的图貌。
对方的平衡感非常好,冯无盐差点以为自己会不受控制地撞上固定的桌椅,但抱住她的男人一直稳在那里,彷佛他是定在船里的摆设之一。
“姑娘说得对,奴婢也有兴趣,也是第一次到晋城呢。”
他话说到一半,冯无盐就已经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本要开口反击,不料钟怜快她一步,举起水杯就往李勇面上泼去。
甲板上,果然不见主子等人。
她的腰枝太细,几乎不会让人察觉她佩着一把小刀。那把小刀落在房里,他让钟怜特地还给她,以防她情绪过于紧绷。至今他掌心尚残留那细致滑腻又销魂的触感……
“海外的奇风异俗我是有点好奇……”很少人能跟她聊兴趣,冯无盐还真不适应。
喜子舔舔嘴。“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顺眼就是不错,要奴婢说出所以然来,奴婢还真不擅长。”
河面上有异于平常的水声流过,她侧过头,看见有船只驶过,船上有士兵守着,虽然没有看见任何女人在上头,可这样的船能载的人绝对不少,而且她好像闻到了花香味,是那种时下姑娘最爱钻研的香味。
忽然间,船外传来一句:“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龙天运打断他,道:“它日她若再受催情香,不管是谁下的,你便跟着她受吧,有几次算几次。”
燕奔不敢回答。
他抬头看着他的母妃。
冯无盐抿了抿嘴,勉强说道:“可以谈价的。”
“以往在宫里,哪见的都是美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出了宫,才赫然发现喜子你真是招人眼目。”
“为什么?因为他很貌美?”
他跟着她俩上了甲板。正值夕阳,风确实大了些,看似几个护卫分散在上面十分乖顺,却是站住了要角,只要一刀,陛下面前的几个兵丁立时就会毙命。
连地方兵丁都不放在眼里,只怕龙天运不只富有,还有权与势。冯无盐倒没针对龙天运个人的身分去多想,她只道:“京师里就常见这种事了,何况是地方。”
钟怜上前一步。“爷。”
哪怕她的盔甲一击就碎,她仍是全身挺直站在那里盯着他。龙天运本想……想以物易“她这个物”。强取豪夺用在敌人身上是理所当然,用在女人身上?龙家的袓宗会在地底下唾弃他吧。
龙天运漫不经心地往那船上的晋人看去。那晋人一对上他目光,连忙回过神,施礼后再也不敢抬头。
“对了,姑娘对海外有兴趣?”钟怜再接再厉,顺着问下去,当作没有看见陛下。陛下不吭声,她就继续问,这就是身为奴婢的职责。
她甚至还没有生出反应,就感觉到男人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圈住她的腰枝。她微地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保护她。
他微抬起眼,目光胶在她的侧面上。
他含笑道:“过来。”
“我的原版?”
冯无盐感觉到说话的那名兵丁似乎要扣住她的肩头逼她转过去,但在那之前,龙天运的手掌已先挡在她的肩头,随即她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
钟怜的声音小了些:“她想找燕奔。”
龙天运放了手,冯无盐立即退后两步。他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说道:“李勇么?你去把钟怜叫下来。”
钟怜难得有些恼怒。“自然是不对的。这一路上我们都打点好,通行无阻,分明是看中这艘船,想上来打捞油水,可惜他们找错了船。”
“哦?然后?”
谈到版画,她精神一振,防心不太重了。“我都擅长。咳,秘戏图不太行,人脸也不太行。不过龙爷若喜欢,回头我再拿我刻的菩萨版画,原版的,请怜姑娘转送给你。保证原版,不上印刷。”
在旁的喜子迷惑着。去查人家姑娘的家世背景,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点?听得差不多了,龙天运摆摆手。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他眨了眨眼。这版画有点眼熟,是他船上的,他记得。
“可以引见么?”
冯无盐暗讶一声。原来如此!难怪在京师没有见过这个雕版师的任何作品……“那,这原版,以物易物?”
转瞬间,船身稳住。有人奔下来,在门口禀报着:“陛……爷,是采选的地方官员所乘的船故意撞上来,要求上船来。”
“哦?我这么说过?”
“这……”
附近的李勇与燕奔往这头看来。
“我倒是一直想问冯姑娘,怎么会取无盐为名呢?”说好听些是想当皇后,说难听点是无颜之意。
她惊讶抬眼,对上他专注的巨光。
喜子脸一苦,心里叹了口气。他喜子是什么人物,不观察入微就不是明喜转世-他开始怀疑美人见太多也不是好事,会丧失正常的审美观。瞧,他眼前不就是一个?他苦笑,“或许是奴婢不够男子气概,所以冯姑娘挑中李勇了。”反正他是太监,如此自眨也无所谓了……
冯无盐瞥见那几名兵丁往这里看来,她镇定地走向龙天运,在离龙天运尚有一臂之遥时,他就主动将她稳稳拉了过去。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龙天运看着她略带期待的大眼睛。“……她不见人。她的版画也不在中原流通。”
“哦?她真是十分看重你。然后呢?”“冯姑娘说,该谢的,我是第一个对她好心伸出援手的人。”
在甲板上的人循声看去,正是刚才那个说出“芙蓉不及美人妆”的船主人。喜子没好气地喊道:“何事?”
一夫多妻妾以及姊妹共嫁在金璧是家常便饭的事,喜子也疑惑道:“是啊。冯姑娘的长相……藉着技艺嫁去,又有姊妹在,不是一桩好事吗?她为什么不肯呢?”
“俗人自有俗看法,不是我们可以理解得了的。况且……咳,李勇绝对忠心,他的先祖虽被先皇眨为庶民,但他行事作为一向忠于陛下,不敢有所逾矩的。”他的暗示够明显了吧。
冯无盐与钟怜均是一怔。钟怜迅速看冯无盐一眼,眼底有着一丝迟疑。冯无盐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刀袋。“钟姑娘,想必你家主子有话要私下说。我没事,你先出去等吧。”
钟怜闻言,不动声色道:“这可不干皇上的事。这种地方的虫子专钻夹缝生存,皇上鞭长莫及。”
“这份预言,从开国主前就存在了。当年开国主就是凭这份预言不留后路地杀进京师。真正看完整本预言的也只有开国主:之后,他秘绍每一代帝王将死前,方能掀开属于自己的预言那一部分。”
她的眼眸明亮,眼底几乎有着碎光,让她整张不出色的脸蛋依旧不出色,却是带了些许光芒。
龙天运闻言,笑容微敛了些。“真是一个好母亲。”他感觉到冯无盐对他的防心微微卸了些,是因为他刚才顺手保护她吗?就因为这事?
“哪的话,主子吩咐什么,属下就做什么。”顿了下,他不经意道:“冯姑娘,听过彩娘子吗?”
“你道,雕版师若要杀一个人,怎么杀?”
十二岁的龙天运垂目看着金璧皇朝龙运史,心里想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什么东西?预言?身为皇子,比谁都通晓金璧的历史,在金璧史上从未有预言出现过。
这预言说得真是……直截了当啊。
这本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可自冯无盐嘴里说来似乎带点微妙的讥讽,钟怜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才不会损及陛下的名声。
燕奔不明所以。
“第一个吗?”龙天运面上仍是噙着笑,修长的手指摸上玉扳指,“听起来是个聪明人,她在为她的未来谋好后路,先来讨好你。燕奔,真是委屈你了。”顿了一下,他道:“你可以反悔的。”
就只是一个喜欢雕版的姑娘,对他能有什么威胁性?预言在他这一代是虚构的吗……这念头刚闪过,忽地碰的一声,船身遽然动摇,龙天运立即将毫无经验的冯无盐拉进怀里。
龙天运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钟怜,吩咐道:“冯姑娘是在看版画么?钟怜,去把上船时放进来的杯子拿过来。”
“那些人粗鲁些,要是下船舱不小心冒犯到你,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人生在世,能活着就活着吧,何必替他们铺一条死路呢?”龙天运看似脾气极好地说着。
“姑娘对当今皇上如何看法?”
“那位公子!那位船上的贵人!”
冯无盐想了一下,小心地问:“除了燕奔,谁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