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理发师
邵云愿失去最后一点力气,顺墙慢慢坐下,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他很快记起来,这是黄昏时坐在他店里的两名陌生客人之一。
有人跑过来,粗鲁地一把抓住他的右臂。
邵云愿搬出老城区、进军新中心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
昂贵的价格没有挡住顾客,酒吧里挤满了年轻人,嘈杂声一刻不停地刺|激耳膜,邵云愿挤在人群中要到一杯酒,站在柜台外面喝了一口,失望地发现并不比廉价酒吧更好喝。
“真是小气。”
他早已习惯“生活不会再有起色”这个有些悲哀的念头。
与许多节日一样,这天原本是悲剧的纪念日——300年前,地球文明毁于一旦,只剩下少量人类在开发不久的行星上继续繁衍生息——年复一年之后,悲剧逐渐淡去,节日得以保留,成为能与元旦并列的重要日期之一。
天大的馅饼就在这时露出诱人的一角。
有两名陌生客人,他们看样子还都年轻,与店里的衰败气象格格不入,却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坐在那里几乎不动,也不开口参与交谈,目光极少与人接触,像是在街上走累的游客,以理发为借口,进店里休息一会。
邵云愿好久没来这里了,今晚,他要彻底放松一下。
邵云愿被撞了一下,不轻不重,那人也不道歉,快步走过,看不清年纪与相貌,也不知是否那伙少年中的一员。
不知不觉间,邵云愿深入老城区核心地带,这里全是比他还要古老的高楼,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的坑洼,但一些最好的小店就隐藏其中,物美价廉,经常能碰到有趣的人物。
因为是假期,客人比平时多,七张椅子都被占用,多是附近的老邻居,习惯在这里理发、聊天,这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少数爱好之一。
对此,邵云愿自有一套解释:理发是机器做的活儿,人工理发不过是个噱头,忙了半天,与机器相比,只有百分之一的区别,可能还不如机器,真正的理发师应该是心理专家——心灵理发和_图_书专家的简称。
街上挤满了人,车辆像粘稠的糖浆一样缓缓流动。
两名陌生人互视一眼,突然拔腿就跑,方向相反,半空中的巨型飞船刚刚消散,正在呈现那颗有待继承的第八颗行星,个头缩小许多,上面的建筑仍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缓缓蠕动的大批机器设备。
邵云愿靠墙站了一会,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再喝一杯就回家,他想,却迟迟不能迈动脚步。
不止是飞船,一切在他眼里都有了不同含义,比如这街上的行人与车辆,不久前还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却变得渺小许多,邵云愿甚至觉得是在“俯视”众生。
“公司早就没了,有个大股东,还有许多小股东,获益最多的应该是大股东吧?”
这位董事长似乎只有一个孙女幸运地躲过一劫,流落到翟王星,邵云愿就是她的后人,几经辗转,总是顽固地保留“邵”姓。
“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邵云愿身上忽然间出了一层细细的透汗,手臂一松,微电脑掉在地上,他跳立起来,没去拣地上的东西,而是绕圈行走,步伐既大且快,小小的店面越发显得局促。
入夜刚刚一个小时,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半空中的电磁烟花还在延续,邵云愿没有心思再做生意,锁闭门户,关掉灯光,遮蔽窗口,翻箱倒柜,找出许久不用的微电脑,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搜索家谱。
他很谨慎,没用体内的芯片。
“笨蛋,怎么会是我?”先到者松开手掌,后退半步,望向少年们消失的方向。
这一带的行人少了许多,经常隔着几十米才有一处亮光,邵云愿不怕,他对这里的街道了若指掌,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争论进行一阵了,正进入无聊阶段,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语气中渐渐多了一些火气。
“没准是一场空。”邵云愿喃喃道,必须给自己浇一点凉水,可无论如何没法保持冷静,于是开锁推门,加入到外面的人群中去。
迎面走来一伙少年,大概七八人,邵云愿醉得再厉害,也要避让一下,成群少年向来是老城区三大公害之一,没人愿意与他们争路。
“是你动手!”后到者压低声音说。
“当然。大股东姓邵,继承人……说是正在确定,但是肯定会有。”
突然间,店里的人不约而同闭嘴,同时进入目光呆滞的状态,大量新闻像火山喷发一样出现在网络上,标题后面全带着至少一个惊叹号。
即便是在全民欢庆的一天,“八星”仍是极具热度的话题。
邵云愿原本对飞船不太感兴趣,这时却抬头欣赏好一会,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拥有这样的一艘庞然大物。
少年们没来由地哈哈大笑,明明已经擦身而过,其中一人转身向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问:“老家伙,殡仪馆怎么走?”
“阴谋”总是吸引人心,一人开头,众人紧随,顺口开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论。
邵云愿微笑以对,懒得回应,他的思绪正在飞往那颗尚未正式命名的第八颗行星,哪怕只是占有万分之一的份额,也将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远远超出这条街上,不,整个翟王星上,所有个人的资产。
店面不大,布置成半圆形,均匀摆放七张座椅,中间三张的背后立着理发的机器,一台算是完好,一台时不时会出些小毛病,给主客双方带来尴尬,另一台沦为摆设,修不好,也没有被挪走。
此时此刻,邵云愿还不知道一个天大的馅饼即将掉落在自己头上。
“真是意想不到,三百多年前开发的一颗行星,按理说要么早被证实开发失败,要么被遗忘得干干净净,怎么突然间就冒出来,说是已进入成熟阶段,可以接受人类移民了呢?我觉得不对劲儿,这里面大有蹊跷。”邵云愿补充道,为话题指明方向。
“哈哈……”邵云愿笑得有些假,“我要是继承人,给你们每人一张终生免费理发券。”
邵云愿回来得正及时,立刻转移话题,“说来说去,用的是电,花的是钱,今年是七星比拼,明年可就是八星喽。”
长长的柜台后面共有五名侍者在忙碌,动作娴熟而高效,几乎与机器人一样。
“嘿,看到了吗?”一名熟客兴奋得音调骤高,“星联刚刚做出决定,将要参照继承法确定新行星的所有权!”
可喜悦已经膨胀起来,充满心室,溢出身躯,正到处寻找空隙想要冲出房间。
“都是钱哪。”理发师邵云愿抬头看了一会,觉得脖颈难受,于是说了这样一句,转身回到店里。
“三百年了,邵家的后代得有一大堆了吧?再说还有其他股东呢,子子孙孙,怕是得有几十万人。”
“哪家公司这么幸运?怕是早就不存在了吧?”
“宜星公司……没听说过。”
真正的飞船不可能如此靠近行星,这艘幻象极为逼真,似乎随时都会重重地压在城市上头。
邵氏没有现成的家谱,得通过一份份出生证明向上回溯,而且只能查找本人的谱系。
这里的服务员都是活生生的人类,不像其它地方,收费、供酒全是自动系统,连个人形的机器都没有。
无论怎样,他们走的时候都要付钱,这是邵云愿没有开口撵人的唯一理由。
半小时以后,邵云愿中止微电脑运行,呆坐不动,半天才回过神来。
客人们大笑,邵云愿跟着嘿嘿地笑,接受嘲讽原本就是重要的工作内容,他习以为常,今天却有几分不自在。
真是奇怪,他想,再也没有抬起头。
其他五人都是熟客,正热情地争论哪里的烟花表演最为精彩。
“整颗行星只归一家人所有?真是……咦,老云,你不是姓邵吗?该不会是继承人之一吧?”
这也是几大行星比拼实力的时候,暗地里较劲,即使比不过,也不能显得太过虚弱。
说得直白一些,理发师的主业应该是陪客人聊天,邵云愿称之为“社交组织活动”,他就像聚会上掌控场面的主人,制造话题,引导话题,或是添油加醋,或是釜底抽薪,确保每一位客人都能参与进来,享受一两个小时的快乐。
“不是公司,是拥有公司的某个家族,或者就是某个人……”
他继续进出酒吧,一家接一家,最多喝两杯,远离自家所在的街区,以免遇上熟人。
“看到新闻,她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邵云愿小声说,为每一位前女友多喝一杯。
标准星际纪元300年5月11日,七大行星的人类共同欢庆每年一度的地球日,热闹的场面跨越太空实时直播,虽有几分钟的延迟,无伤大雅。
有人撞了他一下,扭头咒骂一句,责怪他不该无缘无故站立不动。
老城区遍布娱乐场所,大都廉价,邵云愿过而不入,去往三条街以外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吧。
从第十家酒吧出来之后,他已经醉了,脚步踉跄,心思从云端稍稍跌回来一些,认认真真地考虑如何使用将要到手的财富,一间一间地设计未来的房屋……
又有脚步声接近,另一名陌生客人也出现,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
“整整一颗行星啊,那上面的机器,还有光业农场,全归邵家?这也太离谱了吧。”
还有许多事情无法确定,比如邵氏的后人究竟有多少位?继承权如何分配?星联的决定会不会再次改变……
邵云愿勉强保持镇定,其实已经魂不守舍,失去了大半判断力,没有注意到陌生客人临走时投来的奇怪目光。
比阴谋更吸引人心的是财富,话题很快转为新行星的价值,时不时有人目光呆滞几秒钟,那是他在通过体内的芯片检索刚刚出炉的新闻,为聊天增添新材料。
少年们笑得更大声,邵云愿没敢回嘴,甚至没敢多看一眼,但是心里已经做出决定,新行星绝不欢迎这些人,更不会建一堆高楼大厦,若干年之后沦为无良少年的游乐场。
只喝一杯酒,邵云愿匆匆离开,重新回到街上,默默地感慨韶华不再,想当初,他也曾与这些年轻人一样,成群结队地扫荡每一处游乐场所,半个晚上就能花光一周的收入。
今天晚上,他不想与熟人见面,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了,他想,很快做出调整,和-图-书有些人得见,尤其是那些曾经小瞧他的人。
“刚出的新闻,说新行星是邵氏当初以家族资金开发的,不归宜星集团所有。”
“外面天都黑了,老云还做白日梦呐。拥有那么大一家公司,邵氏后人现在也该是大家族,怎么会做理发的行当?”
他就是邵氏后人,就是一颗行星的继承人,对此,邵云愿已经确定无疑,相信很快就能得到官方的正式通知,到时候再也不会如此轻闲。
半空中的烟花表演还没有结束,这时出现的是一艘巨型宇宙飞船,长达十几公里,近乎悬浮不动。
他是翟王星人,住在翟京市的老城区,拥有一家不大不小的理发店,二十三岁时进入这个行当,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生意一年比一年稳定,身躯一月比一月宽厚,须发一天比一天减少,唯一不变的是手艺,还跟从前一样平庸,早已跟不上流行的时尚,店里的机器也都是十几年前的陈旧品。
邵云愿感到奇怪,想要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却是力不从心,他低头看了一会,终于认出衣服上的一大块深色居然是血迹,而他一点也没觉得疼痛。
最盛大的节日场面要数高空电磁烟花表演,黄昏时分,风轻云淡,高空开始显示五颜六色的画面,主题年年不同,持续几个小时,高峰时段,往往能够覆盖数十乃至几百平方公里,而且不止一处,保证各地的居民只要抬起头来,就能观赏到这一美景。
他有过三次恋爱经历,都没能修成正果,他经常为此感到后悔,现在却只有庆幸。
客人们聊了又聊,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一一离开,那两名陌生的年轻人最后起身,乖乖付钱,没说一个字的废话。
确认无误,他真是那个邵氏家族的后人,巧合的是,宜星开发集团在地球时代的董事长叫邵新愿,与八世孙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吃这一套的客人不是很多,穷人对机器理发没有意见,只要价格低廉就行,至于能出得起钱的客人,还是愿意接受人工理发的“噱头”,为那百分之一的区别多付几倍、几十倍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