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遽然间,空气仿佛冻结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心里不停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世界里,如果还存在朋友这回事,那配得上这个称谓的,仅仅只有康婕。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在我临场退缩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来的,你跑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马路对面手牵手的周暮晨和孔颜,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失聪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女人,就是不懂得浅尝辄止,见我不说话,王老师变本加厉地羞辱我:“我们德雅跟博郡可不一样,成绩不是最关键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笔灰事件’这样的事情,放在我们德雅,是绝对不允许的……”
良久,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像漫画里那些变态的老师一样。我好想给她的眼镜边上画一道金光啊。
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康婕抓着他还握着ZIPPO的手,小声地、却是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只有孔颜是人吗?只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吗?我,落薰,我们都不是人是吗?我们的感受都不需要顾及是吗?”
她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康婕一眼,讥讽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分享,对吧?”
我的面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钉、耳坠、耳环,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老板双手一摊:“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的声音有一点尖利,勉强端着的普通话还带些乡音,我当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康婕,告诉她,我找到你亲妈了。
从来不哭的康婕,她的眼眶里有愤怒的泪水,波光潋滟。
我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如果我再像从前在博郡那样跳起来拍着桌子跟她叫板,妈妈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俯下身子开始吐了起来。
回过头看到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周围的人闻声全看过来了,我发现康婕就是有这种聚光灯版的本事,为了让她闭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康婕举着“四个圈”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我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内心有极大的震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她抢先了。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那种愧疚,后悔,羞耻,混在在一起,复杂的表情。
那一耳光真狠,还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呆呆地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捂着耳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堪。
那是来自康婕的手,重重地扇在孔颜精致的面孔上。
我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静静的舔伤。
从办公室出来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对面的教学楼综合楼,从那些窗口里看进去,每个教室里都是认真看书做题的学生。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当然,她也有她的条件,她要在那个离我和周暮晨有100米距离的小凉亭等我。她说:“相信我,像我这么强大的气场,就算隔着一条湘江你都能感觉到我对你的支持!”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另外一声耳光响起。
事实上,她的气场一点都不强大!站在距离小凉亭100米处的我一点被支持的感觉都没有,在周暮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那个时候,我死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背着书包来这个学校读书,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当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来搪塞我,最后我无耻地以死相逼,她终于十分不情愿地妥协了。
回过头看见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周暮晨的声音有一点嘶哑,可是语气是心甘情愿地承接这个耳光:“是我告诉她的,你再怎么打我也认了。”
“落薰,姗姗坐的那个车,也是四个圈。”
我每天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床上看着她热血澎湃地玩着魔兽世界,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孔颜始终还是理智镇定的女子,她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冷冰冰地对周暮晨说:“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解决。”
他的火机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机身上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的LOGO,确实是很适合他这个人。
我像战争年代的战士,背着一个炸药包,怀着“一命抵一命”的悲壮决心,死死地抱着敌人,等待炸药爆炸的那一刻来临。
他们一人拿一个麦乐酷,孔颜的是芬达的,周暮晨的是可乐的,橙黄和黑色交相辉映。
整个暑假,她风雨无阻地保证了每天下午来我家,起初我很单纯地以为她真的是关心我,来看我,陪着我,怕我自杀。
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默默地转身就走。
只是那时的我,实在不谙世事,未能将一场本来凄美绝伦演绎得优雅从容,反而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欲语泪先流;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这么这么痛。
事后康婕说,虽然她独自坐在100米之外黑漆漆的小凉亭里,可是在她听到我那一声咆哮的时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耻辱!
穿耳洞的时候我已经年满17,回想起17岁之前遭遇的种种,心脏会有微微的绞痛。
离开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老板千叮咛万嘱咐:“尽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然后,我做了一个后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应该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的举动:我——一个花季少女,强抱着面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嚎啕着说:“暮晨,我们和好吧!我们结婚吧!”
穿耳洞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16个耳洞的时候她有些惊讶,然后断然地拒绝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这么多,你的耳朵会受不了。”
她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游戏,临走时,还在我们家冰箱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个伊利四个圈。
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胡乱穿行的时候,康婕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根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后,反手抽了周暮晨一个耳光。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以我必须走,如果再晚一秒钟,我就会被内心那些巨大的羞耻所淹没。
在我剧烈呕吐的时候,我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脸,我知道康婕在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部,可是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上,是多么奇怪的表情。
我晃了晃肿得像如来佛祖一样的耳朵对她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那个晚上,我们人所有的哀愁,汇集起来,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代的谣言传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师,她缓缓地、严肃地、自以为优雅地说:“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郡出来的优等生啊。”
我吸取了上次在罗素然面前哭得面容狰狞的教训,努力压制住情绪,没有哭到崩溃,可和图书是这样实在是显得太矫情了,导致多日不见的他在这个炎热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们走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看到李珊珊在某辆黑色的汽车里一晃而过。
周暮晨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孔颜要求我对她没有秘密,所以……”
她的眼神好像是具备透视能力的,我很想问她,你是看到了我内衣上那个盗版的HELLO KITTY呢,还是看到了我袜子上那个山寨的嘻哈猴?
我蜷缩在小小的蜗居里,一点一点积攒消失殆尽的安全感。
我有一点想哭:“恩,不过你的四个圈是伊利,她的四个圈是奥迪。”
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扇窗口里,曾经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颜。
康婕的面孔在那一刻变得死灰。
周暮晨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用自己的火机帮她点燃了第二根烟。
看着她的嘴巴“劈里啪啦”地运作着,脑袋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几斤玉米粒进去,会不会有玉米味的爆米花出来?
我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裤、帆布鞋,头发绑成马尾,早上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剧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种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详了我好久好久。
我背着书包站在德雅门口的时候,真有一种前尘往事迎面而来的感慨。
可是穿到第7个的时候我就痛得龇牙咧嘴了,被我紧紧抓着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痛苦,她嚎叫着:“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喂,陪我穿耳洞去。”
只是,我已经完全精力没有注意这些,我捂着我的耳朵,感觉有一些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在顺着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个漂亮的女老板说“尽量不要去碰它”,原来真的,这么痛。
康婕拿烟的那只手一抖,整支烟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着再抽出一支烟来,却怎么都打不燃火。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个夏天,我最后一次跟周暮晨见面,其实命运是在安排我与过去告别,告别那个我深爱的人,告别那段深刻的感情。
后来,因为这个缘故,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时候,心脏还是急速收缩了好半天。
不久之前,我还伙同康婕及其门下众多妖孽在这里拦截过一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暂的“谈话”之后我们扬长而去……
被博郡劝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装进一个真空的玻璃瓶一样,我可以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斓,险象环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个世界。
谭思瑶无数次打来电话,我全都没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里,我知道自己无法原谅这个人,这个以着“朋友”的名义伤害我的人。
炸药真的爆炸了,孔颜从我身后冲出来,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打得我东南西北白板发财都分不清,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对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这么贱啊!”
这种错觉一度让我泪凝于睫。
直到某天,她无意中说出:“还是你家网速快”,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动机,看着她霸占着我的电脑,我的零食,还有周暮晨送给我的那个可爱的多啦A梦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杀了她啊!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我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我听见周暮晨用从来没有过的森冷的语气跟我说:“如果你真的还想为我做什么,就是再也不要来骚扰我。”
这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周暮晨哑口无言,他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个夜晚我实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无论周暮晨如何挣脱,如何大力来掰我的手,我就是咬着牙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