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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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小马就打死也不肯出外勤,宁愿坐在办公室里做文案工作。曹敬一方面胆子大,一方面做事又心细周到,再加上有着非常强烈的赚钱的愿望,所以遇到外勤事件,基本上都是去当排头兵。
“他们不尊重我,我就不想跟他们说话。”
这是一个自闭症流行的时代,而每个人在长时间的自我封闭后都有倾诉和坦白的欲望,这是曹敬的一个心得。很多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只要适当引导一下,这些故事就会自己流出来。
“74年大洪水,洪水过去了后,我当时刚生出来,被救灾的军队发现后送到卫生院,后来又被送去福利院。有的堤垮了,上面的大人死了,就剩下家里的小孩。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身份证上写的是1月1号,福利院里所有不知道生日的人,生日都写的是1月1号。过元旦的时候顺便一起庆祝了。”
在这个办公室里工作了一年多,曹敬接触的学生也不少了。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上来说,他不得不注意到教育系统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教师队伍中,具备细腻观察能力和责任心的永远是少数,而对于教师成果的评判更多取决于应试教育的成绩。
“过两天是你的生日。”曹敬开始迂回地进入正题,“不过这次你的生日可能没办法在家里过了。”
“福利院里有那么多人,又没人管着,岂不是很爽?”
74年那场席卷数省的洪水里,死了不少人,受灾人数以十万计。灾后重建做得很艰难,有些洪水中出现的孤儿被统一交托给国家福利院收养。那时候领养的法规还不完善,所以大多数人基本上就是国家负责养大。
“怎么会?”
“我觉得挺刺|激的。”雷小越说。
“他们不敢欺负成绩好的。也不敢欺负会打架的,身高体壮的。所以他们就挑成绩又差,也不会跟他们一起混的人。”雷小越在黑暗中不快地解释,“欺负成绩好的,他们会告老师。而成绩差的,哪怕告了老师也没多大用。找我们要‘活动资金’。约出去‘单挑’。‘单挑就是你一个单挑我们全部,要群殴就是我们群殴你一个’。”
“不确定性”所导致的,就是没有一个万能的应对方案。每一个觉醒的进化者都需要细心揣摩,琢磨他们的心理活动,并且一对一地进行长时间的跟踪观察,以确保其稳定性,保护进化者本身,和进化者身边的人。
“少训所也能过生日,而且里面还会准备专门的生日蛋糕。”曹敬大笑。
禁闭室里一片黑暗,双方好一会儿没说话。
“高兴是因为我们能够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哪怕它没什么用,或者反而对我们本身造成困扰或伤害,但它依然是一种我们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证明。”曹敬说,“而害怕,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将对我们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它带来一种变数,而这个变数是好是坏,我们不知道。未知,这个是我们都害怕的东西。”
老马经常表扬曹敬这种勤劳肯干的光荣精神品质,不过仅限于口头表扬。曹敬一直希望他能够多批点津贴或者通勤补贴,或者评先进工作个人的时候能够高抬贵手。不过评先进的时候还是论资历居多,曹敬进办公室工作刚一年半,再优秀也还轮不到他。
学校里的斗殴事件。曹敬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他已经取得了老师、学生的证词,但现在想从当事人口中听到本人的说法。
雷小越的履历——用履历这个词可能夸张了一点,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什么“履历”可言。被称为履历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份在事件发生后立刻展开的调查档案,被调查询问的人员包括春晖初中的二班班主任,其各课程授课老师,以及同班同学。
“唔。”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般吧。就那样。我妈老是唉声叹气,我爹喜欢喝酒,喝完了酒就喜欢打人。真不想回家。”雷小越说。
“那是因为什么而打起来的呢?”
曹敬来之前就已经针对这份档案做好了腹案,事实上,这份调查履历就是这两天他本人骑着电瓶车奔波的结果。外勤是个辛苦活儿,曹敬干脆直接一条龙包办手尾。雷小越算是已经被他“承包”了。
“是这样的。那时候归化班的班长叫津岛郁江,是个女生。”他准备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可能小时候女生发育比较早,所以那会儿,我印象里,女生都比较早熟。不过话又说回来,孤儿院里的小孩儿都挺早熟的……”
经过事实的验证,曹敬早已不相信“父母都是爱孩子的”理论,但是他不认为父母会无理由地去刻意伤害自己的孩子。少数家长会通过对孩子的虐待(包括了心理上的虐待)来确保自己对孩子的控制力。但是他觉得现代社会中的亲子关系中,最病入膏肓的问题其实是冷漠。
曹敬去外面泡了杯茶,他在派出所的茶水间里站了一会儿,回忆了不少时间的往事。
“你爸妈知道你觉醒了的事么?”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雷小越还算挺走运的。
“你看,你对你爸妈的判断出了一点差错。”曹敬说,“至少在我看来,他们对你是真心实意地好。可能方法上比较粗暴,但是毕竟没有想要害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记得了。下课的时候,七个人一起打我,我只能躺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腹部和肋骨,用脚去蹬……”
“没事。这么黑着也不错。”曹敬把履历文件放回桌上,“黑暗里谈话能让我们双方都更舒服点。”
“你有很好的父母,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幸运。”曹敬叹了口气,“他们很关心你的安危,并且一再向我保证,你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去害人。”
“有点扯远了,我说这个,是因为我在想,你是因为什么而引发了这次事故。”曹敬把双手合握在一起,“你能给我讲一讲么。”
曹敬从学生那边得到的说法和这个不太一样,据当事人的说法,只是“普通的玩玩闹闹”,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说法也都差不多。雷小越的评价是“成绩不算好,一般。不太惹事,但有的时候也有点皮”。而在雷小越的角度上来说,他在班上受到了长时间的轻度霸凌,而且没能得到有效的心理援助,导致了事件的发生。
今天是曹敬第一次和雷小越交流。
曹敬有的时候觉得,独生子女政策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现代社会中从家庭到学校人际关系的缺失,如果从童年时期就开始,那会造成新一代青年的心理异化,出现各种社会性的问题和日新月异的心理潮流。对于他来说,工作也会愈发困难了。
而且雷小越的父母都是工人阶层,工作辛苦,经常加班,教育方式偏向简单粗暴,更加没有能力去关注他的心理健康问题。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曹敬能看出问题所在,但是他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你们现在暑假义务劳动是去敬老院?”曹敬问。
“雷小越同学。我今天上午去你家家访过。你知道你父母对你的评价吗?”
“归化班是什么?”
“我见过不少进化者。”曹敬在黑暗中说,“通常来说,我们在觉醒后会有两种心态。第一种是高兴。第二种是害怕。”
“能不能等过完生日再去?”
他感同身受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打架经验,这种跟狗爬一样的狼狈打架,他以前也经历过。他还记得自己在野蛮的群架中学会的东西,用双臂护住自己的侧腹,因为这是打起来最痛的地方,只要一击就能让人痛叫出声,并丧失回击的能力。所以必须护住侧腹,然后瞄准对方的小腹,或者面部,出拳……出脚。
曹敬在黑暗中笑了一声,“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几月几号。”
“这就是个有点长的故事了。”曹敬在黑暗中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对你来说还有点启示意义。你想听么?想听的话我就去外面泡杯茶,然后我可以讲给你听。这个故事里,不止一个人有超能力。”
曹敬的主要工作目的,就是让对象能够主动前往少训所。觉醒者从理论上来说,走一堆程序后是可以不去少训所的,但那在实际操作中只有理论上的可能。办公室的一大任务,就是确保所有觉醒者百分之百接受少训所的培训。
“有那么两个。”
曹敬有的时候惊讶于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憎恨是如此之浓烈,有的孩子憎恨他们的父母。曹敬最头疼遇到顽固的憎恨者,他们被扭曲的环境塑造成扭曲的心智。罕见的几个案例里,他们用自己的能力去报复,以惩处那些伤害他们的父母。
“无非是我不听话,学习成绩差,将来没前途之类的。”
雷小越似乎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呢。”
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曹敬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归化班的,都是日本岛来的归化民孤儿,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因为语言问题,迁到国内的归化民基本上都喜欢住在一起,就是所谓的归化村,归化街。然后74年,沧江跟渝水交界的西南那块,有个很大的归化村被淹了,抗洪时候死掉的大人特别多,所以后来有二三十个归化民孤儿被送到这里来,专门分了一个班。”
“我不知道是因为被他们打多了,还是怎么的。后来连普通同学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老是拿我开玩笑。在教室里打的时候还会故意站在边上踹一脚,或者把人绊倒,然后踢几脚。也不重,但是会痛。”
跟曹敬之前推测的一样,雷小越缺乏健康的家庭成员互动。由于各种现实原因,现代社会中的家庭关系,大多都不太正常。很多父母没有经受过教育训练,小孩跟放养的一样。古代封建思想的遗患之一,就是父母简陋的教育能力,和日益复杂的现代社会所需求的,青少年教育水平,这两者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
曹敬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说:“你和我的老爸很像。他老是说,人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男子汉的选择。当初我也被他鼓励,去努力掌握自己的觉醒,以此来掌握自己的人生。只是……有的事情确实没办法因为你的主观意志而转移……”
“我不是故意的。”过了一会儿,桌子对面传来低语。
“这你就错了。虽然认识的人多,但是还是有人管的,而且管得很严。”曹敬在黑暗中摆了摆手,也不知道对面的雷小越能不能看到,“我们那时候也打架,不过跟你们这会儿打架不一样,可以算得上是……帮派斗争了。特别是我们抗洪班和归化班,差点打出人命来。”
“少训所?”雷小越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重心,“我能不去吗?”
“那时候,你们打架很凶么?为什么打起来的?”
曹敬笑道:“还不错,有朋友说话就好。只是你也可以多跟父母说说话。他们不是不尊重你,而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和他们好好沟通沟通,他们会理解你的。喔,还有,你这次算是意外事故,所以各类损失都会有公家报销,所以不会让你家里赔钱。如果你在担心这个,没必要的。”
“嗯。”
“是。社区里的敬老院。”
“你家里关系还好吗?”曹敬准备了几个问题,这是第一个。
桌子对面的人似乎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反击一下而已。他们老是一起欺负我,我只是产生了一种反击的想法,很强烈。然后就……失控了。”
“没,看别人过的。”曹敬回想了一下,“过生日的是我那时候的室友。我这辈子还没过过生日。”
“……”
“你在里面过过生日?”雷小越好奇地问。
“不知道,可能今天早上,你们去我家敲门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雷小越叹了口气,“妈的,出事后我爹想把我打一顿,他还以为我在学校里打架出事了,我就把门反锁起来,晚饭都不敢出去吃。等他睡了才敢出去找东西吃。”
曹敬沉默了一会儿。
据说明年要在市里试点小班化教育,现在一个班五十多号人,教师精力有限,确实没有办法关注到每一个个体。很多教师光是批改作业和布置作业、出试题就已经有些精力不支,而当班主任更加是一个体力活。哪怕是曹敬这样经受过师范学校训练的人,如果让他去管一整个班的五十几个学生,大概也是力不从心。
父母不具备对孩子的同情心,也不在意孩子们的想法,只是把他们当做自己拥有的一件物品去塑造。这种冷漠与傲慢,是各种恶性|事故发生的最大诱因。如果连父母都不支持孩子,那他们还有哪里可以容身呢?
雷小越活灵活现地模仿其他孩子的语气,曹敬笑了两声,空气里的气氛稍微变得轻松了一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打我。可能是我看上去不会反抗吧。”雷小越低声说,“我真的不想反击的,我以前都会打回去的,但是自从我知道,我有点超能力后,我就不敢反击了。我真的怕会出事……结果他们又来打我。午休时间把我约出去,公平决斗,然后课间十分钟继续打……”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不过生日?”
外勤工作的危险性主要在于其不确定性。每一个初步觉醒的进化者都是不稳定的,会出现各种没有人能够预料到的意外情况。曹敬在办公室里有一个同期进来的应届毕业生马莉,大家都叫她小马。小马跟老马一个姓,而且嘴甜人又乖巧,大家都喜欢她,结果有一次马莉去做外勤的时候出事儿了,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你有能够说话的人么?学校里。”
那些许久不曾回想的记忆,这会儿似乎逐渐变得鲜明了起来。他涮茶叶的几分钟功夫里,回忆起的细节越来越多,沧江市儿童福利院的那些生活汹涌地扑面而来,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工作。
在他做背景调查的时候,雷小越的班主任直到事情发生了,才知道他们在打架。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教师看上去神情憔悴,而教室里依然喧闹不堪。哪怕之前发生了一次异能事故,少年们也依然天不怕地不怕地互相嬉笑追打,看上去毫无阴霾。
略微讽刺一点地看这个问题,如果不是雷小越觉醒,并且引发了事故,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曹敬这样的职业人士来一对一辅导。而在两人坐在这里的时候,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在学校里遭受不公的待遇,而他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敬老院比起福利院要好一点。福利院里太吓人了,我那一批算是天灾搞出来的孤儿,看着还正常。很多被丢掉的小孩都是先天畸形,奇形怪状的,外人看着都害怕。我们那会儿分了好几个班,我们抗洪班,还有成长班,以及归化班。成长班的就是残疾和畸形小孩为主,他们班的班长长得黑,又是兔唇,我们都叫他黑兔子,他弟弟也一样,叫小兔子。”
“真聪明,可以是可以,但是手续特别麻烦,而且说实话我觉得去少训所住几周不算坏事。”
曹敬说起了福利院里的趣事,他不是喜欢说这些的人,从福利院里出去之后,几乎没有人会主动说自己是福利院里出来的。说出来后,会被当成某种异类,被施以同情或厌恶的目光。曹敬并不喜欢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