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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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敬一直以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然而他在这一秒钟后才清楚地明白,没有信念,没有意志力的自己,任何聪明诡计都只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潮水后就什么都不剩。他现在的进化能力,他的小才智,他自以为能够在梦境中掌握姐姐的情绪——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句温柔的“有我在”面前土崩瓦解。
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归化班和抗洪班的铺位相隔很远,从建筑结构上来说是宿舍楼的一个对角位置。物理距离对曹敬的能力影响还是很大的,他偶尔能够捕捉到以日语为思考语言的梦境,质地不太一样。如果说以中文为思考语言的梦境是暧昧模糊的一滩,那么日语为思考语言的梦境就更松脆一些。
“比如?”
“啊……可能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让你五体投地的人吧。”
长时间黑暗的禁闭室里突然闪起了光芒,之前灯丝熔断的灯泡突然间违反常理地重新点亮。这一瞬间,雷小越发现曹敬在黑暗中一直严肃地注视着自己,他似乎一直能够看透无光的房间,这让少年有些心虚。
“成功了?!”雷小越惊叫。
在曹雪卿为了保护曹敬在梦境中挺身而出的一瞬,曹敬一瞬间产生了“自惭形秽”这个想法。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十分羞耻,对于让曹雪卿感到恐惧与痛苦——哪怕仅仅在梦境中——这件事,曹敬认为自己简直愚蠢透顶,无耻至极。
“你要先发个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有过偶像吗?”
津岛郁江看上去有点将信将疑。
“诶?”曹敬满嘴牙膏抬起头。
“关我毛事?”曹敬表现出适度的无辜。
“真的。我在梦里拉着小敬一起跑,是小敬一直在安慰我。如果不是小敬在梦里那么镇定,我大概就在梦里被疯子一斧子杀了。”
“是的。我的亲人。”曹敬说到一半觉得喉咙略微有点堵,他在黑暗中缓了一会儿才继续,“世界上有很多所谓的‘亲人’,他们的存在是对这个词的侮辱。亲人的意思,是指彼此照顾,彼此保护,彼此牺牲的关系。它并非仅是血缘上的联系,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契约、许诺。真正的亲人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做梦啊!甚至都不是我做梦!”
“我以前遇到过一个杀人犯。”曹敬说,“而有个人把我抱住,说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受伤害。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她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我。”
“你有睡午觉的习惯吗?”
“我昨晚好像做了个梦。”曹雪卿早上用左手刷牙的时候说,三个弟弟同时“嗯”了一声,一个个神游物外的模样。
“大概被砍死了吧。”曹雪卿轻快地说,“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死了省粮食。”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产生极大的误解,但我还是很想说……你能不能和我睡得近一点?睡午觉的时候?”曹敬抱着勇毅的意气说出了这句话。
曹雪卿站在他身前,勇敢地举起手,将黑夜中的光聚集在掌心中……光芒煌煌如旭日东升,一瞬间将目力所及的一切梦境邪秽焚烧殆尽。高举斧头的染血杀人狂、溢出鲜血的巢楼、阴郁的负面情绪……这些全部在纯澈的心之光面前灰飞烟灭。
曹阳刷完牙,狠狠拍了把曹敬的屁股。
“不,我没有指任何人。”曹敬叹了口气,“我们每个人的境遇都不一样,会碰到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缘分。这些缘分中有的是恶缘,有的是善缘,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因为怨天尤人没有用处。当你连自己都做不好的时候,那些宝贵的善缘,你想把握,也很难把握得住。”
“哇。”雷小越听上去有点受震动,“真的假……她一定很爱你吧。”
“我和那些我爱着的,爱着我的人之间,我们的付出和回报,太不成比例了。”曹敬缓慢地摇了摇头,“说老实话,小雷同学,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努力去超越自身的局限,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够配得上这些对我好的人,而不是一直伤害他们。”
经过数个精疲力竭的夜晚后,曹敬认真考虑,下次如果再使用这种梦境定位技巧,应该找个棉花糖或者小马驹之类题材的故事作为导航坐标。
“我是说,你生活中遇到过你非常崇拜,非常爱戴,以他为榜样的人吗?”
“我觉醒进化能力了。”曹敬说,“我那个时候精神支撑不住了,纯粹是完全的巧合,并不是抗洪班随便找个理由跟你们开打,我也绝对没有想落你面子的意思。只是那种感觉一下子冲上来,我就晕了过去,后面你们怎么干仗的,我就不知道了。”
老姜说,人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有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多年。”曹敬低声自言自语,“甚至到今天都一直困扰着我。”
“你一般会做什么梦?”
少年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坐在对面的曹敬神态细看异常憔悴,他眉心有三道很深的竖纹,这个人看上去年轻,但好像已经皱了四十年眉。回忆把他的精力抽干了,让他之前那种从容自若的面具消失,露出表皮下的本质。
津岛郁江疯狂眨眼,对不停转动的新事态的接受能力还不是很强。
津岛郁江发出了介于吐痰和嗤笑之间的声音,类似“kek”的一声。
“没有。我觉得世界上没人值得另一个人去崇拜。”
“……”
曹敬感觉头很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跟你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而且为了艺术创作的需要,我把其中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跪地求饶)(开个玩笑,并没有)都删掉了,只保留了大概的交流原义。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讲这个给你听,不是让你去把妹的。”
“继续。”津岛郁江的身体语言表现出她略微提起了一点兴趣。
“你想说我爹妈?”雷小越桌子对面的声音有点不屑。
“你说说看。”雷小越终于找到了能够转换立场,不是坐着听训,而是转过来教训对面的机会,“我可以帮你想想。”
津岛郁江用纤细的手指按摩着眉心,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你也知道你这个话听上去很耍流氓……我之所以没给你脸上来一拳,最主要的原因是迷茫,迷茫于为什么会有人提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而且提出这个要求的还是之前耍了我一把,让我差点毁容的阿敬朋友。这个问题真的让我无限迷茫啊?”
“我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只不过这些归化班的梦境都太稀薄了,曹敬没有办法深入调查。
当初津岛郁江脸上的烫伤不算特别严重,过了一周,她脸上的水泡就消退了,回复了之前飒爽的干练少女模样。
“歌星,演员这种?没有。”
“什么?”
“成功了。”曹敬说,“毕竟觉醒能力这种事很少见,而一个福利院里就出了三个,真的是很少见的情况。”
“什么事?”
雷小越好像在桌子对面挪了挪屁股,曹敬在黑暗中听见他椅子的拖曳声,然后少年的声音传来:“那你遇到过让你崇拜的人?”
这件事引发了一件意料之外的连锁反应,曹雪卿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女同学们听,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在这之后整整两周,曹敬每次想要进入他人梦境的时候,总是要经历大量的雷同噩梦,直到他已经对提着刀斧的沉默杀人狂故事彻底免疫。后来有一次他回福利院看老姜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个故事已经成为了当地都市传说之一,和白衣女鬼并驾齐驱,只是每次讲起,故事的发生地点都不太一样。
我是一个福利院中的孤儿,我有姐姐,我有两个哥哥,我有一些朋友,我还有一个深交了几天的朋友。我是曹敬。一个年轻的觉醒者。
深水,津岛郁江明快爽利的外表背后,就是一个一直在沉入水底的绝望心智。窒息般的压强正在把曹敬往下吸引,让他也不由得努力离开漩涡的范围。然而脚上就像是绑了铁链一样,横亘在他和水面之间的,是无法逾越的现实之墙。
在姐姐的梦里哭过一场后,曹敬开始寻找津岛郁江的梦境。然而津岛郁江的梦,他实在找不到。他怀疑有的人天生就是少梦的体质,每天晚上睡着之后,他们的记忆碎片纷飞四散,无法组成像样的梦境。
曹敬觉得自己也被这炽烈的光焰烧成了灰,但他的头脑在此刻反而越来越清晰。他才意识到津岛郁江为什么要去专门读归化民的历史,她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然后才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和蝇营狗苟地活着的自己相比,津岛郁江正如她的骄傲一样地强大,姐姐也正如她的温柔一样坚强,津岛郁江在追寻自我,曹雪卿在保护自己的亲人……那我在做什么?曹敬自问,我到底是谁?
曹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雷小越觉得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我的能力是,能够看见别人做的梦,甚至能进到梦里去跟人说话。”
光芒散去后,曹敬发现自己正在被姐姐抱在怀里,而自己正在哭,像狗一样地嚎啕。
“老大,别做春梦了。”曹阳一边漱口一边说。
灯光又熄灭了。
津岛郁江很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脸上迷茫的表情,她晃了晃脑袋,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做什么梦关你什么事?”
“或许你也为他们……付出了些东西。”
“试一试。”曹敬坚持道,“我们可以隔得稍微远一点,如果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在做梦的话,那我搜索起来应该会比较方便。”——
【没事,有我在。】姐姐说——
“我X。”雷小越充满敬意地说了句脏话,“我要把这招记下来。你就几句话的功夫,让一个之前还恨你入骨的女生乖乖躺在你边上睡觉。真的服了。”
“好吧,一报还一报。我想哪怕你给我捅出去了,我也算还你了。”曹敬叹了口气,然后直视津岛郁江的眼睛(这个时候津岛郁江比他还高一点),“你还记得当天我晕过去了么?我刚好能力觉醒了。”
“好像跟昨晚小敬给我讲的故事很像,梦见一个杀人犯潜进来,想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曹雪卿神情严肃,“不过保安室的备用钥匙串确实是个很大的隐患,我看每天都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也没人看着。还好,梦里小敬保护了我。”
“你境界大概比我高很多。”曹敬对雷小越有点不太满意,愤世嫉俗是年轻人所共有的缺陷,他没有奢望自己的每一个目标都是好好学生,“但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还是得相信一点可能……看起来有点虚的东西。”
“小雷同学,你说我这样一个平凡,普通,还有点卑劣的人,为什么还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呢?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曾经为我付出过的人。”
“我有个秘密。”曹敬说,“这个秘密哪怕是我姐姐都不知道。”
“……有。”
“郁江同学?”津岛郁江脸上伤疤消退后没几天,曹敬去搭讪,得到的是一个冷冷的眼神。
“我们没办法报复老大,只能揍你泄愤了。”曹丹也锤了他一拳,“我们两个都被砍死了,还你一下不算亏吧?”
“等一下。”曹丹乜斜着眼角问,“老大和小敬跑了,我跟老二呢?”
十几年前,曹敬进入津岛郁江梦境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就在他之前被放在病床上的那一晚,他曾经体验过这个梦境。但他怎么也不会把那个负面能量满溢的梦境和津岛郁江本人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