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氏的南北（1）
她自他手里接过水，就着碗边沿喝了一大口，很快，就享受地叹口气：“果然有点儿甜。”
再醒来的时候，天仍旧是漆黑，晒伤药的药效似乎过了，后背痒的厉害。又因为她从不习惯开着空调睡觉，除了痒痛，身上早浮了一层的汗。
反倒是半蹲下身子，对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么，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嗯？”
而真正能让你体会到的，除了太空行走，就只剩了潜水。那时她下到海底，触摸到各色生物都不觉得有教练形容的那样兴奋。
程牧阳看着她继续喝水，看来真是渴透了。耳边飘来渔妇对渔夫的低声笑语：果然是为了那个姑娘要水喝。
自那之后，她就再没哭过。
他们身旁，有个陌生人同时穿好了潜水服，看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明显比四周人要黑和粗糙些，应该是程牧阳的向导。快艇迎风破浪，一路疾行了许久，终于在有黄色浮标的地方停下来，向导不说二话，翻身直接进了水里。
“解放前这里是千山乡，后来为了建水库，将所有居民都遣散去了内陆各省，放水淹没了这两座千年古城，”程牧阳看见南北被阳光晃的厉害，把自己的渔夫帽盖在她头上，“招待你的两位老阿姨，就是这里的人。”
彼时的千山乡，已是如今的千岛湖。
可只是这几秒内，
快艇在水面上飞速行进，劈开的水浪飞溅三米多，人多的地方，湖水能见度也高了不少，起码能看到水下近七八米。
溅起的水浪足足有三四米，吓到了渔船上的两个收网的中年男女，两个脸晒的发红的男女，眼睁睁地看着程牧阳从快艇跳到了自己的木船上。
她安静地漂浮在深水中，从老城的“上空”扫视过街道、房屋，甚至还有真实残破的砖墙，由心底涌出了这种感觉。几十米以下的水底，存在着这样的老旧城池，砖瓦犹存，建筑未破。它活生生的存在，也在以同样的沉默，静静地审视着你。
程牧阳似乎并不介意她这个说法。
大片的水倒落在湖面上，水花四处飞溅。
晚饭是在河边吃的水产。等回到住处冲凉时，南北发现后背已经被彻底晒伤。就是这么脆弱的皮肤，在读书时，常会被欧美的同学嫉妒。亚洲人的细腻肤质，在他们眼睛里，真的算吹弹可破。
“十分愿意，”她笑眯眯拍了下他的掌心，收回自己的手，“包吃包住就免了，有水喝就行，程牧阳，你别告诉我这快艇上没有一滴水了？”
瞬间的水压从四面而来，她下沉了两三米，终于开始舒展开身体和四肢。视线里，更深的水底那处，始终有灯光在等待着她和程牧阳。
“刚才你看到的是狮城，再远些，还有个贺城，”他把水桶放到负责驾驶快艇的男孩子身边，“小风，不好意思，把你喝的水用完了。”
她在船舷处坐下来，背对着水面，向后仰了过去。
很快就放开她的手，以右手手掌掌心抚在自己的左胸之前，非常绅士地，做了个抚胸礼。
因为日光暴晒，她鼻梁上都已经有了汗。
可她也曾非常憎恨过这样的肤质，小女孩的时候，她只要在木屋睡上一个小时，就肯定会被毒虫盯上。不论哥哥采来多少的驱虫草，都无济于事。最坏的时候，哥哥就会用很小的刀子，在脓肿的地方划个十字，挖出所有腐烂的地方。
快艇接近渔船时，小风猛地一个转弯，堪堪离渔船一米的距离停下来。
“你怎么知道水下有古城？”她不停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以免明天有什么不适，“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农夫山泉有点儿甜’的发源地。”
忽然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石雕上的手。
这样的深水纵然吃力，她还是很卖力地游到四五层楼高的“孝节”牌坊上方。用手去触摸牌坊上的石狮雕饰，虽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却能感觉到凹凸的精细棱角。
当初学潜水的时候，教练曾经开玩笑地说，失重是最能让人兴奋和恐惧的感觉。
好像也不对，在比利时中弹的时候，真的是哭得几乎要断了气。
两位老阿姨看到她晒伤的后背，大惊小怪地拿出据说是秘制的药膏，很仔细给她上药后，嘱咐她务必要用俯卧的睡姿。南北也不想吃苦头，也没理由忤逆，自然在十一点过后就乖乖跑到房间里，趴着睡觉。
这里烟波浩淼，方圆近百平方公里，星罗密布了上千岛屿。可惜，身边就是没有饮用水。
程牧阳示意她先入水。
他笑起来：“没有问题。你不怕碰到水鬼？”
忽然，有一声轻响。弹壳落地的声音。
程牧阳似乎格外喜欢竹器和藤器，所有家私都是这种质地。
因为水压，动作并不算标准，却仍旧让她笑起来。
“你如果不说，我也不会不怕，”她皱着鼻尖，有些遗憾，“如果这里是苏格兰，我倒宁愿碰上水鬼。你知道中国传说里的各种鬼，总是有各种丑陋形容，如果在苏格兰，水鬼可以是非常俊逸的马，也可以是特别英俊的少年，会让你爱上他，然后心甘情愿走进水墓。”
超过三十米之后，程牧阳明显表现出了惊人的水下平衡力，大多时候都在等待她调整自己的潜游状态。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程牧阳，想不通他所说的“以前从没见过的景色”会是什么。
那个叫小风的男孩子还咬着塑料杯，听到这句话，顿时乐了。
“差不多。”
三四分钟后，她终于看到了完美的答案。
因为长时间穿着保温的潜水服，出水又耽搁了十几分钟，程牧阳脱下潜水服时，脸颊上已经有了些汗。身边的男孩子替给他大桶的矿泉水，他直接就站在船舷上，一手拎着水桶，探出身子，直接用桶里的水冲洗着头发。
她看到人间烟火的一瞬，忽然觉得玄妙，湖底有着半个世纪前的千年古城，那些世代的子孙早就散落各地，浮萍无根。而如今在这里围湖而居的，却并非这里的子民。
程牧阳既然精通俄语，那么即使她写的不标准，他也必然猜的出。
起先她还哭，直到有次看到哥哥处理自己被蛇咬的伤口，为了抑制毒液蔓延，哥哥直接把刀烧的暗红，插到手臂的伤口上，烫掉了整块的皮肉，那时她真是吓得傻了。
两个人自街道、石牌穿过，跟着向导游遍了整个水下古城。出水时她累得整个手臂和大腿都开始酸软，下水前的一艘快艇变成了两艘。
五六艘渔船，散漫地分布在湖面上。
“可惜了，”她舒展开双腿，再也顾不上骄阳烈日，只觉得这么坐着就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事，“要不然明天再下次水？我去搬几块宋代的地砖做纪念。”
她知道是程牧阳，却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后者用戴着黑色潜水手套的手，把她的手平铺开来，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拼写出：“like？”
潜水镜虽然有夜视效果，可这样的湖底，除了不断穿梭往来的鱼群，再没有任何特别。
俄罗斯室友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俄文，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惟独这个字太有趣，难以忘记。这是俄文里的“yes”，写出来的“да”简直像极了“Aa”。
“千年古城？”她算了算朝代，“岂不是遍地古董？”
他们隔着潜水镜对视，她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真的很开心。可惜，这样的地方，真是什么也做不到。不过程牧阳似乎感觉到了。
沉寂在水底黑暗中的古旧老城。
她抬头看看他的样子，微微笑着说：“在传说的最后，告诉了每个女孩，如果想要辨别绅士和水鬼，就去看他的头发，通常呢，水鬼的头发都是湿的。”
来时的男孩子开着单独的快艇，载着他们两个离开了大部队。
程牧阳背对着这里，竟也用这里的地方话回应着，很快就消除了刚才快艇惊人的不快。渔妇自船舱里端出碗水，递给程牧阳，温言软语地说了句话。
她呼吸难定，简直爱死了这里的风景，很快就反握住他手，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的手心铺平。伸出食指轻轻划了个“A”，随后又写下一个小写的“a”。
程牧阳看看她，转身望向远处，让小风穿过两山之间，往最近的渔船处走。
他的发梢上还有水，在日光下折射出细微光线。
男孩子挥挥拳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按扁的塑料杯，用两指撑开杯子，把桶里剩余的水都舀出来，喝了个干净。
甚至在半梦半醒时都有种错觉，这里有深林的味道。
现在想起来，仍旧是从牙缝里透着疼。
水深超过八米后，能见度已经极差。
为避免他看不懂，南北还刻意重复了两遍。
壁灯的幽暗光线下，她能看到的一切，不是碧绿，就是黄绿色。
渔夫很快低吼了两句话，态度非常抗拒。
在这样的水域里，竟能有如此诡异的存在。尤其在夜视镜的效果下，整个古城都以单调的颜色勾勒而成，宛如“海市蜃楼”。
南北拽了件宽松的吊带衫穿上，光着脚走出屋子，门被推开的一瞬，空调的冷风混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