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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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个人成立的精灵诗友会,这样您就可以作为当代富有影响力的吟游诗人被吊死,而不是像一个贼那样被吊死。”
他继续说:“但是检察院不同意,主要是大检察官本人不同意,她说晚饭后必须绞死您。这样还能搞个篝火晚会,最高检察院为此还特批了一百个礼花弹,哈哈……”
不过我是单相思的。
“是什么?”
叮铃铃铃……
文学,不分吗?我暗自表示怀疑。
她从书包里拿出药剂,开始小心地装信封,别提多小心了。她的书包里有个小天平秤,她用镊子夹住砝码,将一些无色的药粉秤量好,用一层明胶涂在信纸背后。她不用防毒手套,做那样的事别提多危险,但是她眼皮都不眨一下,手稳得就像是一部机械。然后,她开始用麻线设置信口的机关。
时间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很伤心。
“你也认识呀。”她很兴奋,我很无奈。
我拿着那把三角锉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门很不顾忌我的情绪开了,我轻蔑地瞄了一眼,准备将来者劈头骂出去。我要死了我怕谁?
我点点头。
铃声透着暴躁,响得很不耐烦。
我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彻底。解剖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满足。”
原本干净的街道四周贴满了广告和海报,大意基本相同:朋友,您有没有恨过谁?XX牌毒墨水、军用辣椒粉、超级粘合剂外加牛皮纸,是您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我们都很平静,我目送她离去。我想平静地目送她离去,在心里不停地祈祷。
“喝酒!”我一扭头从镜子里看见唇印,赶紧假装喝酒将脸擦擦,“我很累,临死前想休息一会儿。”
“您请便。”典狱长临走时说,“喝醉了自己不觉得痛苦,如果能发发酒疯,我们也会觉得绞死您的时候很有看头。”
“您是文豪!”她激动地说,“您不知道此举的意义。这将引起人们对文学艺术的高度重视,使吟游诗人这个行业获得新生。”
“不用,应该的。”
“我要走了。”她落寞地说,“你自己保重……”
仙都广场是王国首都仙都城最气势磅礴的地方,就在城门入口。在宽阔的桥梁广场中央,正对城堡大门和山墙,喷泉和水道环绕,广场四周矗立的都是极其宏伟的巨型雕像。
“不行!”她纯真,但是毕竟不是傻子。
“用你即将沦落的身体帮助更多的生命承载灵魂吧!珊珊医师告诉我说,现在已经有办法保存鲜活的器官并且为受伤的人更换。这样就算你死了,你生命的意义依旧存在。成功的关键只在于临终前无私的奉献,人的一生一辈子只有一次这样无私的时刻。我想,这就是最好的消除原罪的法子。”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一个人?她就是那个人。
“自我介绍一下。”她拿出介绍信,是一片很大的橡树叶子,“我是高等精灵文联主席苏菲。”
她说,她会永远为我的灵魂祈祷。
所以说,那是文人在迫不得已的年代不得不从事的职业,真的有必要复兴吗?现在用花体抄几句精灵诗挪一挪发表在牛城晚报上,或者编一些花边新闻,稿费都是够吓人的。就连打鱼的都写了本自吹自擂的自传,描写渔民的生活,在街头热销。在这个笔法如同风云雷动的时代,还有什么字不好卖的么?
我鼻子都气歪了,喝得也不少:“我……没罪。就算我有罪,顶多是喝醉。就算你为我祈祷,也帮不了任何人。哈哈哈……”我将酒瓶子高高举起,开始第二瓶。
门一开,竟然真的是美女!进来的是一个皮肤很白的精灵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羽毛笔,是精灵龙羽,色彩缤纷雅致,凭这根羽毛笔,就能证明她的来头不小。
牢房里有个小铃铛和外面连着,在屋顶的吊灯旁晃来晃去。狱卒在甬道外面喊:“有客人!”我赶紧在沙发上坐好,翘起二郎腿。
我心里喜欢一个人,而我的身体属于另一人。这两者都不是她。她是给我包扎伤口的人。不管我受什么样的伤,她都能给我治好。有一次我割到手,她从四百多里外跑回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她总是默默地等待。我也等,等她让我出院。
她们的情绪我可以理解,生活嘛,总会有大起大落。但是,我真的是无辜的……
然后她突然亲了我,说:“我第一次这么荒唐。”她夹着那些文件,低着头,兔子一样跑了。吟游诗人?哈哈,我刺客没做成,作为吟游诗人而死也不错。
我瞅了一眼,然后出了一头冷汗,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涨红了脸。她是我的偶像,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永永远远最好的!
几乎是会说话之后她就加入了唱诗班,五岁就已经为仙都的人们所喜爱、所谈论。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就在大教堂作为最重要的圣童接待贵客,跟随教皇出席几乎所有的重要仪式。十五岁的时候,教皇就宣布她成为神圣祭司,代行圣职。这几乎就是宣布她是教皇的接班人了。可是她到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教堂的缘故,她和外界缺乏接触。她实在很天真,样子纯纯的,一头金色短发,穿了件雪白的衬衫,下面配了条杏黄色的裙子,在整个光明教会,只有她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主要是对我脸上的口红印子表示怀疑。
我说:“我都快要死了。”
他说:“是太近了一点。本来我们设计从精灵国首府永生森林出发,跑到大陆最南端的地精都市普尔斯马特城,再坐船回东部经过侏儒现代城……那样可以取得最佳的宣传效果。”
她想了想改口说:“那好吧,一个钟头,随便你占点儿便宜。”很显然,关于抄袭的舆论对文人的威胁很大。她决定做一点儿小小的牺牲,反正我马上就死了。
她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问题。首要的就是我信封的字迹,对于这个计划来说,妖怪们只要拆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够周到,我点头,已经不能再周到。我几乎可以看见这位木工兄弟会主席跟大检察官共同计划美好明天,一起分钱,花掉国家公款的景象。曾经有人说木工兄弟会是一个邪恶的组织,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她突然叹了口气。
她认为我崇拜她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那些膀大腰圆的骑士不这么想,他们说时间到了,我说想再待一会儿,他们不同意。他们强行拉我的时候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我被关回牢房,但是这一次换了房间,没有欢呼,没有夹道欢迎了,是个很幽静的单人房间,甚至警卫都在很远的甬道口外把守,不会有任何骚扰。典狱长告诉我,这是头号重犯才待的地方,不光要罪行累累,还要很有面子。
我倒是觉得名誉什么的都无所谓的。吉恩她能在这时候顶风来见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都坐在轮椅里,像白痴一样流着口水,用恶毒的眼光看着我,对我竖起中指。他们的妻子、二奶和小姨子一起对我吐口水,吐得我像丐帮帮主,她们还用偷偷带来的蔬菜打我。
他说:“那就不是绞刑,是坑杀咧。我们秉承检察院的美意……”他说着嘬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腻,我认为我来之前他正在吃烧鸡。他给我看他签的合同,看上面的达标要求,说:“要您死得富丽堂皇,死得高高的!先用绳子勒,然后直接架上柴火烧,最后将您的骨灰撒进江河,与仙都的大地同在,成为不朽,尽量让更多的人都能够看见。”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很诚实地告诉我:“祈祷无法从绞架下留住你的命。教皇说了,你的命我救不了。这是宿命,是原罪。”
“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她说得很坚决,“我是神职人员,这是亵渎,只会增加你的原罪。”
我犹疑道:“我像吟游诗人吗?”我得承认,善于小偷小摸这一点,我和吟游诗人有共性。
口号她都想好了:为文学而冤死的第一人。然后她会在我的墓志铭刻上:你的笔如利剑,勇敢地前进吧,我的朋友!
不想写也得写。不为什么。因为她是吉恩。我苦笑,花了些时间把信写了给她。“检查一下,这样行么?”
“可不可以嫁给我?”
木工兄弟会的主席亲自跑来问我:“您对这个台子满不满意?”他用手一推开关把手,绞架下面的翻板开了,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那里晃来晃去。我将从这里一脚踩空,用脖子表演荡秋千的绝技。
我只是想占点儿便宜,看她说得这么高兴就跟着点头就是了,我已经不知不觉拉住她的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壮烈,绞死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得到满足。”
我就知道珊珊喜欢我的眼睛。她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有意无意经常说,她喜欢我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睛,充满痛苦的——眼睛。
“请长话短说。”我很急,我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发展点儿别的。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单身牢房条件会这么好了,那不是为犯人准备的,是为来访的人准备的。犯人死就死了,但是来访的人不会死,她们会出去说监狱很糟糕,一点儿也不人道,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以此为借口,打监狱看守人员的耳光。
来的是光明大教堂的美女小牧师劳瑞娜。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实她已经接近高阶祭司的行列了,教皇有意对她进行栽培,她自己也很努力,来过仙都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她。她就是大教堂的小天使,有天使的嗓音,天使的面孔,天使般纯洁的心灵。
“谁呀!”我喊了起来,我现在很想知道怎么能拒绝访客,但是那个小铃铛看上去没有那个功能。
“嫁给我吧?”
“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溃了。她把我忘了,压根不记得我。而且我不想写信,不是因为写信我能蹲在这里么?
一大群人一起涌上来围着我说,我们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你得死。因为现在经济不景气。你死了就是大新闻,可以创造很多就业机会,从检察院的就业新名额、医院,一直到木匠都有活儿干。保险公司强烈呼吁铲除此国贼,那些墨水、辣椒粉和粘合剂的生产厂家一致要求我死,连牛皮纸的厂商都说我有罪。
我听见她逃命一样从甬道里跑出去了,脚步声还一直不停地回荡。
“长话短说。”她神情有些激动,“我看了您写给风蛇的信。一位充满正义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有些意外:“我本来就是贼,刺客和贼是同义词,初中没毕业的刺客区别就更小了。”
难道我告诉她文联主席刚从这里离开不成?我咳了一声:“咳,人生下来就很累。”
我问:“为什么木匠也跟我有关系?”他们就带我参观了如今的仙都广场。
那个人我认识。
“喂!”我哈哈大笑,“回来,我给你签。”
然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似乎心中充满疑惑:“你的背影很眼熟。”
她凝望着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奇妙地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你很像他,但你毕竟不是他,他很优秀,你太笨了。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比我厉害,是高手。”
我对他们的轻率表示不满:“临镇是不是太近了一点点?”
“珊珊·弗勒?”我无力地说出这个名字。
我说:“是你要死还是我要死?再低五米无妨。”
我说:“那算了吧。不过你的口号和墓志铭我都觉得在哪里见过。仙都广场有个什么雕像底座上好像刻过‘你的心如利箭’什么什么的。”
他说:“这您不用担心,把您烧成灰的过程中我们准备了二十四个跳舞的小妞,以免等待时间过长大家不耐烦。现在节目正在加紧排练中,即将点燃您尸体下面柴堆的长跑健将已经在凌晨举着神圣的火炬从临镇出发。”
她还没有察觉到:“您说!”
“你要不要把你的器官捐给教会?”她的大眼睛眨呀眨,一副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
她问:“你帮了我的忙,临死前不要我帮你什么作为回报么?”
“去去,谁要你死!”她拿出一大叠纸,不是授权合同,是信纸,“省省吧,你的命一钱不值。赶紧,把给无面者和风蛇的信重新写一遍。”
时间真是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流氓。”
我不能逃走。我走了,吉恩就完了。或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有时候还很愚蠢。文联主席还等着我的死出名,珊珊还翘首等着我鲜活的器官。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一直在任性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用大脑好多年。
“我都要死啦!”我喊道。
她涨红了脸,顿足道:“我走了。”
“这不能怪我,你们几个当时在场,嘿,帮我说句话啊!”
在她的雕像下面,木匠们忙着给我造绞刑架,而我自己在看着他们修。工程很大,因为检察院给了很多钱。我将在本城最繁华的地方被绞死,因为在这里能让比较多的人看着我死。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我们都是刺客,不需要婆婆妈妈。我猜她立刻就要出发去执行这一千年以来最危险的任务,不然她何必在我这里糊信封。联盟邮政局不会有人去送信了,她得自己去送。很可能我死后第二天她就跟上。刺客就是这么危险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而且没得选择。
我笑笑,我也说不出口。
她说:“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
“那好吧。”她说,“等下你用脖子玩绳子的聚会我就不参加了。”
她很困惑:“怎么会那么累呢?”
难道她还不明白我已经身不由己么?她得不到我的爱,也要得到我的心,砰砰跳的那颗心,用手术刀,用防腐液和生理盐水。瞧她的架势,她恨不得拿走我的全部,回头用木头搭个架子把我放进去,那就是另一个我。
她咬牙切齿:“我给你一个半小时!”
我很累。虽然觉得如今有很多幸福的感觉可以在黄泉路上慢慢回味,但是我很累。
“哦!”我不知道我还有这方面潜质。早知道去学文了。至于吟游诗人,我记得是早先对文人的职业称呼。那时候职业文人就是吟游诗人,混得都很苦,写稿子挣不到钱,大家饿到沿街卖唱来推广作品,顺便采风的时候做些小偷小摸,以免衣服都没得穿。
“应该的。”
她浑身一颤,剧烈地哆嗦起来。她的脸色从苍白渐渐变得红润,她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用奇异的声音轻声说:“嘿,神勇无敌小密探!”
我望着眼前被她指使来的小姑娘。
“真的?”她转过身,突然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位文联主席奉献了多少啊?”
我说:“太高了。”
吉恩突然捂着脸哭了,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她的书包,我看见里面有一根雷管,还有刀子和钢锉。
她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非常清澈,充满了期望。她胆怯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我说的话。“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还是有罪。我是来帮助你的,我将为你祈祷,为你的灵魂赎罪。”
我四岁就父母双亡,但是又不肯去孤儿院,守着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度日。在这个世界,我茕茕孑立,偶尔有几个朋友,也都是珊珊这样的朋友。珊珊至少记得我,她从小就开始用纱布缠我的头;那些矮人兄弟们恐怕早已喝醉了,不知道倒在什么地方。他们要到明年南瓜酒出窖的时候才会发现我被人勒死了。
“对,原罪!”我不耐烦地问,“既然是原罪,你又来做什么呢?”已经喝醉的人不喜欢研究哲学,半醉的也不行。何况,这简直就是要我低头认错。任何试图要我低头认错的人我都准备在酒后向他咆哮。
这个坏蛋!
叮铃……
我永远都记得我学前班最后一年的时候,她在热身舞会上跳上桌子,掀起自己的裙子说:“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吉恩。”我尴尬地对她说,“你要我去死的话,我就立刻为你去死。”
“咳。”我签了捐献文件,“一个小时。”
那一年我六岁她八岁,我还属于温室里娇嫩的花朵,她已经号称国字头美少女杀手,出过四次任务杀了六十四人,其中四个是一级通缉犯,二十六个是二级通缉犯,还有三十四个不小心路过的变态大叔。他们死的同一原因都是想领她过马路。她讨厌中年大叔。
她太杰出、太漂亮了!她是我毕生的追求,我的梦想,是我每个夜晚睡梦中的公主。我疯狂地喜欢她,崇拜她,暗恋她,为了她我才当刺客,只为了能偷偷地看她,画她的肖像。
一个精灵仙女的雕像底座上刻着纪念她的铭文:“你的心如利箭,勇敢地前进吧,我的朋友!”短短的几句话拥有强烈的渲染力,立刻使人置身于传奇色彩当中。最末有带括弧的小字,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爱国女子,仙都692年死于车祸。联合署名的是交通部长、农林局长、出租马车联合行会会长、商会会长、内阁议员……我的上帝,她少说和四十多位官员有关系,难怪已经可以称为爱国。
但是我知道珊珊不会来看我,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们之间有一些不是误会的误会,两个人都不够坦诚。
想不到那铃铛又响了。
他说:“不这么高吊不死。”
所有的信封都封好了,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军情局下属军情七处谍报行动署的首席执行官,除了名叫吉恩·朗斯顿之外,关于她的一切都属于国家机密。我在学前班心里想着做毛贼的时候,她已经是刺客;我读刺客小班,学习打闷棍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名的美少女杀手,现在是杀手中的杀手。她在军情局有一间专门属于自己的更衣室,任何人的照片出现在她的衣柜门内侧,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
我说:“喔!”眼睛却盯着她的大腿。看一眼少一眼了。
“我太熟了。”
我看了看屋子,有点儿阴暗,因为只有一个高高的天窗。除此之外就很不错了,有厕所,有沙发,有小书桌,地上有块漂亮的地毯,还有一箱酒可以随便喝。
“不行。”她察觉到了,把手抽走了。
我苦笑。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影子,如果不完美,岁月会帮忙变得完美。落魄的我跟她心里的影子毫不相称。
还有人比我更倒霉么?
我叹了口气,说:“那岂不是要我白白奉献啊。”
“我把这看作是对自己的修行。”
珊珊是我不得不认识的朋友,我为了初中毕业曾经每天都挂着伤。她是学医的,医学院是大教堂的下属机构,归教会管辖。总是她负责给我治伤。理论上讲,这样的朋友不认识才是最安全的。看来劳瑞娜的出现绝非偶然,珊珊已经是非常有名的高级医师,就在大教堂进行救死扶伤的工作,她一定在教皇那里为我求了情,但是教皇说没戏,所以她就退而求其次——谋上了我鲜活的身体器官。
这个客人我倒是见过的。
我伸手,劳瑞娜将表格递上。我看了看,像受到惊吓的狗一样缩起了前爪,有一种欲望想要在地上打滚。这是什么?真是触目惊心的一瞥。上面列有:鼻子、耳朵、牙齿二十八颗、心脏、肝脏、脾脏、胰脏、肾脏、毛肚、大肠数米、小肠数米……最让我喘不过气的是她要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好,视力敏锐,即使夜晚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书上的小字。
但是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吉恩,十二年前你站在桌子上,说,嘿,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我哑然失笑:“你把拯救我的灵魂当修行啊?那真是失敬了。”我翻身坐起:“你说吧,怎么拯救法。”
我叹了口气,放下酒瓶,对着她摆了摆手,醉醺醺地说:“我要是不倒霉也就没罪,你也就不用为我祈祷。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想你还是知道的,要不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了。你知道我是无辜的,对吧?但是就算你为我祈祷了,依旧是该流鼻涕的流鼻涕,该流眼泪的流眼泪,手上粘着牛皮纸信封的还得粘着。真要祈祷,就直接为我祈祷不被绞死吧。”
我开了酒,一个人很想狂笑。我拿起酒瓶对着高高的透气窗户:“主啊,赐个妞吧!”
“废话,我是你师姐。”
无数种奇怪的念头一起升起:亵渎,奉献,纯洁的吻……
我跟每一个人说,嘿,我是无辜的。一路上,我跟新来的法警说,跟半身不遂的邮递员说。我还看见几个遇难者,在我心目中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但是他们所待的区域挂着一块牌子——受害者及其家属席位。他们特别强调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而且保险公司一样拒绝赔偿。
“为什么要这么说?”劳瑞娜没和罪犯打过交道,更没有跟喝醉的罪犯打过交道,有点儿紧张。她实在太过纯洁,太过天真,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开了一瓶酒,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谁知她走后连一分钟都没有,小铃铛又“叮叮”脆响起来。甬道外面的狱卒喊:“有访客!”
她拿出一份文件,我几乎气晕过去。
她慷慨激昂地陈词,毫不吝惜地夸赞,不给我清醒的余地;而她一旦成功将成为风云人物,直接以无坚不摧的美貌和犀利的文字挑战精灵一族最高荣誉——月之女祭司一职。那只是第一步,月之女祭司也就相当于个把军区首长,而文学是不分国界的……
我宁愿已经被人勒死,也不愿意让她看见我这么倒霉的样子。我咳了一声:“咳,吉恩,你看上去还这么棒。”
“你在干什么?”
我说:“哦,那么长时间,太痛苦了,观众们会没有耐心的。”
她继续说:“其实按照你的计划你应该是英雄。这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人敢跟妖怪们打交道,军情局一直在寻找杀死它们的机会,我也很诧异,居然有人想用这种法子试图杀死它们。但是我想,那不一定就行不通。你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没有权限救你出来,顶多帮你验证这个梦想。或许在你死后的一两个月,能够为你平反。”
我无语,和我买墨水、辣椒粉几乎是一条路线。难道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从我的声音她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她咬咬牙,点了点头,脸色很不好。
我仔细看她干活儿,两边封口都设计了触发结构,一片薄如蝉翼的引发装置里不知道究竟放了什么,她将那东西叠到信纸里,小心地揉了揉,以免别人能通过手感判断出来。过程和用料都太复杂,不是我这初中没毕业的蹩脚贼能看懂的。不同的对象她使用了不同的配料,妖怪们都很狡猾多疑,她将信伪装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毛病,闻也闻不出来。信送到的时候,拆信触发反应,伤害性才达到最强。这几个信封才是做得费劲死了,要结实严密,还要禁得住腐蚀。
我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一路顺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