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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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那吊死鬼似的敲锣人很快露出破绽,周翡抬手将铜盆丢到一边,“咣当”一声,敲锣人下意识地跟着响动偏了一下头,这一刻分神已经致命——周翡长袖一带拉回长刀,半点不拖泥带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周翡犹豫了一下,谢允却冲她招招手:“跟他走吧。”
周翡震惊地看着谢允一抹脸,顷刻间就从一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化身“端王爷”,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谢允随即侧过身,背对青龙主,高深莫测的表情忽地又一变,冲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想了想就觉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过,下战书也是丢人现眼。
幸亏纪云沉的脸没那么大,只听他口中说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往后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慢着!”
殷闻岚怎么死的,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到了周翡他们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闻岚暴毙而亡,此后殷家庄分崩离析,像无数湮没在尘埃中的门派一样,断了传承。
纪云沉腾一下站了起来:“都休息够了,我送你们出去。”
却见谢允脸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气的宁静,连眼神也不曾波动一点,甚至还带着一点迁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气和地对殷沛道:“殷少侠,冤有头,债有主,你讨债讨错人,别人纵然看你可怜,不怪罪你什么,你就能当自己赢了吗?那始作俑者岂不是要笑你傻?”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吴楚楚真快断气了,哆嗦得像一片秋后的枯叶。
这时,走在前面的纪云沉忽然将密道两侧的小油灯点了起来,黑黢黢的密道里瞬间有了光亮,将人影拖得长长的,在细弱的光里摇摇晃晃。吴楚楚吓了一跳,隐约闻到了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无人来的密道里生出了不请自来的苔藓。
周翡端着酒碗放在鼻端,一时居然忘了喝。
这名叫作“殷沛”的小白脸人在刀下,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找死,闻言大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入青龙教是个幌子?”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浑身僵直,胃里往上泛酸水,然而还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随后似乎十分羞愧地冲他一抱拳,说道:“我都说让您小心了。”
她说完,拎起长刀四下戒备,那锣声传得满山谷都是,一时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花掌柜捏着殷沛的喉咙,说道:“跟我走!”
说完,他预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头,谁知等了半天,周翡却没动手。谢允诧异地一回头,见周翡摩挲着沾了血迹的刀柄,问道:“打王爷犯法吗?”
纪云沉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摆着桌椅板凳,又将小壶架在火上,热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么的,没能拿住酒坛子,脱手掉了,谢允反应极快,一伸手接住:“留神。”
周翡正要开口呛回去,谢允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周翡蹲在房顶上,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哎,你真是端王爷吗?会不会……”
周翡和谢允都没问,只有吴楚楚不太懂这些规矩,奇道:“您留下这一条密道做什么?”
周翡心想:怪只怪我本事不够大吧。
花掌柜恨声道:“这傻子满心愧疚,二十余年来没睡过一宿好觉,发誓再也不跟人动武,除非手刃仇人——还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大了这个白眼狼。”
那小白脸的脸色却倏地变了,整个人好似被疯狗咬过,嘶声吼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周翡、谢允、吴楚楚三个人完全接不上茬儿,只能大概从这吵吵嚷嚷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殷沛无意中得知殷家庄覆灭和纪云沉有关系,因此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么,总之被青龙主捡去了,每天学习怎么做一代魔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心术不正”这方面果然是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成功暗算了纪云沉,害他自断经脉。
唯有周翡,悚然发现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这小白脸异曲同工,忙以人为鉴,默不作声地低头反省去了。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吴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只见一帮白影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上山的小路尽头。为首一个开路的在路边插了一面青龙旗,然后分开两边。那面如鲶鱼的青龙主越众而出,好整以暇地仰头望着周翡他们这帮老弱病残,随即向空中一伸手,一只大灰耗子似的动物突然从殷沛身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蹦到了青龙主手里。
那小白脸听见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动。
整天跟他们家三爷混在一起的,怎么可能近墨者不黑!
她好悬才把准备在嘴边的“算哪根葱”给咽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周翡头一次对自己失望起来,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觉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么大成就了,既然资质这样稀松平常,那她手里的刀和锄头算盘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殷沛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居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早年间各大门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华山剑,衡山路缥缈,峨眉美人刺”,这样算来,衡山应该也是个很有名的大门派。周翡本是随口问的,谁知她一句话出口,周遭静了静。
谢允旁若无人地缓缓对殷沛说道:“把山川剑交出来,本王保你一命。”
谢允话没说完,突然一缩头。
谢允比她高了半头,跟她对视了半晌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塌肩缩脖弯下腿,施展出缩头大法,硬是把自己塞进周翡一点也不伟岸的背影里。他眼珠一转,嘴里还嘀咕道:“你恐怕打不过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说几句话,拖一会儿,容我想想。”
殷氏曾经兴盛一时,举世无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
“唐突了,我听纪大侠这样称呼阁下。”谢允彬彬有礼地冲他笑了笑,接着,张嘴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想必阁下大名便是这个了,那么敢问尊姓,是不是‘殷’呢?”
周翡吃他的霉运已经吃撑了,一看他的动作,当下头也没回,横刀就砍——原来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锣人不知怎么往这边飘了过来。
青龙主十分爱怜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顺了顺毛,也不嫌脏,上嘴亲了一口,笑道:“项圈都没摘的狗,别人抱不走的。”
花掌柜不待见他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慈祥的胖脸上硬是绷出了些许怒目金刚的意味:“我哪儿有这能耐?我看你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练,真是英雄出少年。”
忽然,旁边的谢允开口叫道:“阿沛。”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纪云沉看她的那个眼神,便扪心自问道:如果是我,我会干出这么冲动的事吗?
花掌柜城府很深,即便失态,也是略一闭眼就恢复了正常。他抬手制住殷沛,捏住那小子的喉咙,强迫他闭嘴,然后捉在手里,跟着众人往外走。
谢允冲纪云沉拱拱手道:“多谢纪大侠带路。”
殷沛冷哼了一声,众人立刻明白过来,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吴楚楚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们这就要走吗?东西都带齐了吗?”
“住手!”
花掌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白先生一愣,没明白周翡让他小心什么,听她出口示警,还以为身后有敌人,连忙四下查看。这一分神可不要紧,只听“呼”一声风响,待他回过头来,正见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冲他扑过来。
“我当然听不进去,”纪云沉说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灵,‘断水缠丝’就是我一手一脚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锄头算盘之类的蠢物?后来我入关中,果然能凭着这把刀纵横天下,很快闯出了一点虚名,结识了一帮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开宗立派,让‘北刀’重现人间,便在半年之内连下七封战帖,先后打败一干成名高手,不料……听见了一个谣言。”
怪不得这小白脸给什么吃什么,闹了半天是积聚体力,等着夜深人静没人防备的时候再杀人逃跑。
“我虽然败在殷前辈手下,却心服口服,自然要将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纪云沉说道,“不料我带着阿沛返回殷家庄的时候……”
他越过吴楚楚的头顶看向周翡,轻声道:“别动,我虽然本领稀松,比不得南北刀这种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个小丫头还是不难的。”
周翡道:“还指望你主子来救?少做梦了,他要是真追来,我就先宰了你,像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后人不如没有,拖来陪葬,到了下边也未必有人怪我。”
那花掌柜却在神色缓和了片刻后,缓缓地开口解释道:“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关纪老弟的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连吴楚楚都快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足有房梁高的一个大小伙子,张嘴就是“我爹这我爹那”,将自己的出息兜了个底掉,还阴阳怪气不知道寒碜。
一帮人在锣鼓喧天声中撒丫子狂奔。
他本意是劝说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听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抬起一脚,将谢允从房顶上踹了下去。谢允像只九命猫,虽然是滚下去的,但滚得十分舒展,落地时已经调整好了姿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马厩旁边。他一手扶着马厩的木头柱子,惊魂未定似的抚胸道:“分寸呢?男人闪了腰是闹着玩的吗!”
这边本来好好地回忆着峥嵘岁月,突然吵起来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个想法,估计能请她吃一顿皮鞭炒肋条。
纪云沉不吭声了,殷沛却来了劲,大言不惭道:“可笑,就算我爹带伤应战,照样能打得你满地爬!”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着转来转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着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样,举手投足间,居然带出几分不徐不疾的贵气来。谢允一抬手,从袖中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咻”一声,一截烟花拖着扫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也十分耀眼。
白先生多少年没吃过这种闷亏了,一时大意,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暗算了——还是个他一直以为忠厚直爽没心眼的小丫头!
“山川剑”就是“双刀一剑”中的那一剑。剑乃君子,自古十个练武的,起码得有六七个使剑,但凡能靠剑闯出名头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剑殷闻岚与枯荣手他们那些少年成名的不同,他是正经八百出身名门,一辈子稳扎稳打,最后大器晚成,中年之后方才自成一代宗师。
纪云沉没搭理他,诚恳地对周翡道:“可否请姑娘饶他一命,看在……”
殷沛人在花掌柜手里,无暇闹妖,嘴却还不肯闲着,见状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客栈里给人做厨子,做厨子都惶惶不可终日,硬是要给自己挖一条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做耗子,奇怪。”
众人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周翡听得有点堵心——李瑾容十七岁就敢入北都刺杀皇帝,段九娘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靠一双枯荣手横行天下了。就连眼前这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纪云沉,也是初出茅庐,便一刀惊世,心里开始惦记着要开宗立派。可是她呢,连家传的刀法也是稀松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杀,像个没准备好就被一脚踹出窝的雏鸟,也就只能在谢允这种人面前找点成就感了。
花掌柜怒道:“你就算对不起他,这些年的债也算还清了。他去给人做狗,难道不是自愿的?难道不活该?”
“一时冲动,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战书。”殷沛冷笑道,“纪大侠,真是名侠风范。”
花掌柜笑了笑,正要搭话,突然,静谧的山间突兀地响了一声锣,惊得群鸟都叽喳乱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奓,对谢允道:“你不是说闻煜靠谱吗?怎么那敲锣打鼓的戏班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她没问完,就听身后“嗡”一声。周翡吃了一惊,脚不沾地地闪开,只见一个硕大的铜盆破空而来,当当正正地撞在锣上,撞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花掌柜冷笑着用仅剩的手掌拍了拍纪云沉的肩头,说道:“瞧见没有,现在你看明白自己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周翡回头一看,只见吴楚楚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双手还抱着个小小的包裹,气喘吁吁的。
周翡彻底拜服在端王爷这张刀枪不入的脸皮下,她先是一抬脚,将殷沛踢到了花掌柜那边,口中却叫道:“白先生小心。”
周翡:“……”
“有人说,北刀关锋当年之所以龟缩关外,几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为败给了山川剑殷闻岚,可见‘断水缠丝’不过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并称南北。”纪云沉道,“离殷家庄越近,这谣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闻岚下了战书,想要辟谣雪耻——却被拒绝了。
纪云沉先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没料到他竟然学了青龙主的移穴之法,一时失察,实在抱歉。”
周翡一看见此小白脸就戾气上涌,森然道:“你大可以试试,她少一根头发,我活片了你。”
周翡问道:“什么?”
周翡“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道:“直接挖到衡山脚下,衡山派没意见吗?”
二十年前,最顶尖的高手们,而今都已经音尘难寻——南刀身死,北刀归隐关外,留下个武功全废的传人,在小客栈里当厨子;山川剑殷氏血脉断绝,满院萧条,就剩下一个歪瓜裂枣传承血脉;枯荣手一个疯了,另一个也销声匿迹了十年之久;至于蓬莱东海的“散仙”,此人好似从未曾入过世,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至今都不好说。
一个人倘若还知道羞耻,还能坦然认罪,那不管他看起来多不痛快、多优柔寡断,当不成英雄,也不至于是狗熊了。
“他说:‘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往后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殷沛冷冷地说道:“脱身?别做梦了,青龙主是什么人?得罪了他,必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一条粗制滥造的密道就想避过他?”
谢允心道:废话,闻将军打一半发现丢了人,哪儿还有心情对付这帮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谢允笑道:“我一个闲人,何处不可去?倒是二位,闹了这么一场,三春客栈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里走呢?”
谢允脚底下好似抹了十八层纯猪油,“噌”一下钻到周翡身后,连声道:“英雄救命,快快帮我拦住他。”
周翡:“什……”
不知是她下脚太重,还是殷沛气性太大,听了这句话,殷沛当场怔了片刻,之后竟面如金纸,活活呕出一口血来。
纪云沉这次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挥手道:“青龙主未必是自己来的,你们骑马出行太危险,请先跟我来。”
谢允:“……”
这一瞬间,花掌柜不知什么时候潜到他身后,那小白脸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没能察觉,被剩了一只手的花掌柜一掌打了个正着,他踉跄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周翡毫不迟疑地一步迈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脸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带了些分筋错骨的手法,“嘎啦”一声便将他的小臂关节卸了下来,同时接住吴楚楚,往身后一甩丢给谢允,提刀便要宰了那小白脸。
“至于我,我最聪明,最讨人喜欢,最顺从,时常被青龙主带在身边,那九龙叟本领稀松,跪下都舔不着主人的脚指头,只好捏着鼻子来拍我的马屁。本想着跟我出门解决一个废人,也浪费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运气好还能名正言顺地抢点东西,岂不便宜?只是没想到北刀身边实在是人才济济,连南朝鹰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赶来护卫搅局,还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龙叟折在了里头。”殷沛笑道,“我私下里狗仗人势,这没什么,回去顶多挨一顿鞭子,但出门闯祸,不但将他的干将折损其中,还断送了一个翻山倒海大阵,这就不是一顿鞭子能善了的了。”
谢允在她身后低声道:“阿翡,要是我没猜错,此人是殷闻岚之后。”
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又得挨揍,谢允急忙堆出满脸忧郁,冲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纪云沉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摆摆手道:“多谢——阿沛,是我对不起你。”
谢允赶紧扶了她一把,又调笑道:“你从前面撞多好——磕着鼻子了吗?”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纪云沉喝道:“行了!”
此人有屁不早放,非得这时候才说,简直可恶至极。周翡感觉山川剑的面子已经不够使了,她得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之恨。
周翡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脸身上:“他,是山川剑的后人?”
谢允端着热过的米酒碗在掌中转着圈焐手,缓缓地说道:“纪大侠,言语好似飞沫,有忠言如良药的,也有见血封喉、勾魂乱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里去了,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人心险恶处,譬如九幽深谷,别人心机千重,算你一片赤诚,你那时年纪又轻,一时冲动上当,本不必太自责。”
周翡冷冷地瞥着他,预备着只要这厨子敢说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当场就在这小白脸脖子上开个洞。这纪云沉婆婆妈妈、磨磨叽叽,天天顶着一张活腻了的晚娘脸,也不知道给谁看。要不是被他连累,花掌柜也不至于自断一腕,他不说替朋友出气,反而给这小白脸求情。虽然花掌柜本人没说什么,周翡一个外人也不好做些强行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事,但这不妨碍她看纪云沉不顺眼。
周翡的刀刃离倒在地上的小白脸只有一线,油皮都擦破了,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那森冷的刀光倏地闪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脸色一片铁青。
谢允的嘴张了又闭上,愣是没想出应该怎么接这句话。他哑然片刻,忍不住扶着腰笑出了声,拊掌道:“不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这都能让你看出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笼了一层说不出的荫翳,所有星辰微弱暗淡,死气沉沉,在乱世中同人一起自危自怜。反而剩下几个北斗,威风得很,令人闻风丧胆。
周翡动了杀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暂地关闭了她的伶牙俐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小白脸。
谢允低声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这一片交战……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颇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烧身。”
她的神色实在太惊诧,不知怎么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脸蓦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周翡忙缩手撤刀,用脚尖将殷沛踩了回去,暴躁道:“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怕别人说?真这么要脸早干吗去了?”
他还没说完,客栈楼上突然有人说道:“三公子,您在这儿啊?吓死属下了,以为您又丢了。”
周翡:“……”
殷沛却跳起来大骂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满门被灭是什么滋味吗?”
周翡一扬眉,还没说话,谢允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低声说道:“我再教你一个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来不对你的脾气,讨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侠,任凭自己混成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至少说明他人品还不错。”
再见天日的时候,居然已经临近正午了。
纪云沉神色微微一动,面露不忍,叹道:“其实他……”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见前方突然开阔了些,借着石壁上的油灯,周翡看见前面居然有一处简陋的小屋子,里面有长凳桌椅可供休息,墙角还储存了不少食物。
纪云沉沉默地冲他拱拱手以示谢意。
花掌柜接道:“不错,那一战从掌门到几个辈分高的老人都折在了里头,零星剩下几个小辈,哪里撑得起这么一个烂摊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着新掌门离开了。听说那新掌门是老掌门的关门小弟子,走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儿了。”
纪云沉将他们领到了后院的酒窖下面,掀开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个通道,看起来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纪云沉随意摸出一个火折子,率先潜了下去。
“我虽然颇为不甘心,但殷前辈为人谦恭,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临走时,碰见殷家庄偷偷跑出来一个小孩,机灵得很,也不认生……”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扫了她一下:“你知道什么。”
白先生:“……”
然而很快,她又发现了这铜盆的妙处——那敲锣人原来眼神有点问题,半夜三更里需要靠锣声的动静定位,此时加上一个“咚咚乱叫”的盆,他顿时被吵成了个没头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乱了!
周翡刀法为一绝,跟蜉蝣阵搭起来更是绝配,可这敲锣人抱着个可攻可守的铜锣盾牌,像个蜷在壳里的王八,教人无从下手。而且无论蜉蝣阵怎么千变万化,他好像总能先一步察觉。
乃至于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纪云沉也没生气,坦然道:“不错,我不是殷前辈的对手……我岂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对手!”
殷沛一直被花掌柜掐着脖子,好悬没断气,好不容易花掌柜手一松,他总算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每日服食一种丹药,身上有味,人闻不到,只有他手里那只寻香鼠能闻见,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谁让你们非得挟持我的?”
殷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周翡以为殷沛又得跟让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来狂吠一通,谁知殷沛却紧紧地闭了嘴,除了阴恻恻地看了花掌柜一眼,什么都没说。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么意外。
纪云沉的后背有一点佝偻,每天迎来送往、切肉炒菜,久而久之,弯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儿,不怎么能直回来了。
那白先生找来了!
周翡皱眉道:“这里刀剑无眼的,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铜盆被那豁牙的锣撞了个口,叽里咕噜地弹了出去。周翡忙一伸手,将这破洞的“法宝”接在手里,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圣,差点回头给端王跪下磕头。
纪云沉说到这儿,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周翡,不知是不是从她身上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没有搭腔,心里将北刀关锋的几句话过了一遍,没太明白。
然后谢允缓缓走到殷沛面前,迎着殷沛和花掌柜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轻轻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说道:“本王刚开始还有点不信,不过看青龙主这不打自招的阵仗,看来那件事是真的?”
那青龙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训练有素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他的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双小眼珠滴溜溜乱转。青龙主说道:“不错,快把我家的小狗还回来,本座赏你们一个全尸。”
“不敢当,只是自甘下贱而已,”殷沛说道,“你们没听见有些乡下人管自家养的狗叫‘儿子’吗?我们见了他,要四肢着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说站起来才能站起来;他吃饭的时候,我们要跪在他膝头,高高兴兴地等着他用手捏着食物喂,吃完没死,主人才知道饭菜里没毒,将我们打发走。偶尔心情好了,还能从他那儿讨到一块额外的肉吃。”
殷沛气息一滞。
可惜,殷氏地处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样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对峙时,殷氏首当其冲,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当年北斗七星齐聚殷家庄里,逼迫殷闻岚投向北朝。堂堂山川剑,连正统大昭赵氏都没有依附过,怎么肯晚节不保投靠伪朝?殷闻岚自然不肯,只是他当时年纪大了,倒也没什么闹事的心,一时生出归隐的念想。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过来,一把扣住她的脖子。吴楚楚惊呼一声,随即被迫仰起头——那分明已经被花掌柜封住穴道的小白脸居然不知怎么自己站了起来,他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处,鼻梁高而细窄,下巴尖削,嘴角含着一点笑意,越发像个传说中杀人吮血的妖物。
花掌柜哼了一声:“认贼作父。”
周翡十分敏感地道:“怎么?”
吴楚楚虽然强忍着没吭声,听了这话却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这么躺下。
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曾经容易得意、容易冲动,或许心气有些浮躁,却又热血讲义气。年轻人,一句投机,就能和别人一起喝个四脚朝天,两句不合,便又能抽刀拔剑大打出手。
他嘴上十分忙碌,不耽误手上偷鸡摸狗。谢允三下五除二从马厩中拖了两匹马出来,将一根缰绳丢给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周翡:“放心,闻将军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龙主从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处……咦?吴小姐?”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敢问花大侠,你要是知道养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还能继续装孝子贤孙吗?”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样就好了,跺一跺脚,整个武林跟着震三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用顾忌那么多?
出声的一个是谢允,一个是纪云沉。
以吴楚楚的家教,断然不会开口强人所难,一时间,“可不可以带上我”这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来,眼泪都快下来了。
周翡趁乱纵身跃上一棵大树,脚尖在树梢上一点,倏地上了房顶。谢允一拽她的袖子,嘴里还美颠颠地胡说八道:“拐个小美人私奔喽!”
谢允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还干过这一行?是不是见我年轻貌美,偷偷跟踪过我?”
花掌柜忽然大声道:“兄弟,到了这地步,你还护着这小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不错,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害殷大侠的人不少。这些年我们兄弟隐姓埋名,就是在追查当年的真相,催逼殷家庄投效伪朝的北狗算一个,当中又有不少跟着他们浑水摸鱼的无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方也是主谋之一——殷沛,你可听好了,就是你认的那好干爹!”
纪云沉回过头来说道:“诸位请先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龙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们出去,脱身也容易。”
谢允笑嘻嘻地回道:“跟着我抬腿就能走,什么都不用带,没钱了……”
殷沛恶毒地看着他笑。
周翡没听明白,心说:姓“阴”还是姓“阳”有什么区别?
周翡想了想,问道:“所以当时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剑,在你走之后,又立刻偷袭殷家庄——那会是谁?”
可惜,树大必招风,殷闻岚一再避让,终究没能躲开险恶的世风。
纪云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却没答话。
方才纪云沉说殷闻岚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经跟北斗的人动过手。山川剑是绝代高手,说不定武功还在李徵之上。殷闻岚既然受了伤,那么跟他动过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北斗不太可能一边设局,一边赔本打前站。
周翡想得太入神,没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她一头撞在谢允的后背上。
谢允好像一点也没听出她的嘲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承了这句“夸”,赞叹道:“聪明,慧眼如炬!”
这打得正热闹呢,一个破铜盆赶来捣什么乱?
不过二十年的风霜,足够将石头磨成沙砾,也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了。
她再一回头,发现谢允那厮已经不见了。周翡四下扫了一圈没找着人,突然面前落了一颗小石子,她抬头一看,见谢允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顶,正冲她招手。
谢允见他又有一山高的苦衷要诉,忙打断他道:“纪大侠,别其实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
周翡:“……”
而浩瀚千年的传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千万般手段,到了这一代人,好像都断了篇。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吴楚楚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谣言?”
“我听说,别人都是收徒弟,”谢允忽然说道,“青龙主收了十八个义子义女,方才九龙叟称你为‘少主’……”
就是那小白脸殷沛有点问题,带着是麻烦,杀了也不好,难不成就地放生吗?似乎对环境不太好。
周围一帮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集体绷着脸,尽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样来拆台。
周翡听着花掌柜和吴楚楚说话,心里却另有想法。她见识了花掌柜断腕的果断狠辣与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会是那种为了躲避仇杀委屈自己钻地道的人,还是觉得他在给纪云沉扯遮羞布,她问道:“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周翡一边暗喜,一边疑惑——这谢允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这么多年到处闲逛,是不是仗着跑得快满世界听墙根了?
众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么觉得疲惫。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吴楚楚的脸色,提议道:“先休息一会儿吧,天色还早,下午赶路也不迟。”
“我料想这是殷家的孩子,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玩,当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却哭闹不休。我哄了半天没用,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干脆带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转一圈。小孩子嘛,用不了多久就玩腻了,到时候再将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楼中歇脚时,听那说书卖唱的伶人竟然编出了山川剑是如何大败北刀的段子。
谢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她本想问“会不会是他们认错人了”,但是转念一想,闻煜虽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来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这么瞎,于是话音一转,问道:“……是你投错胎了?”
周翡:“……”
花掌柜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脚下。”
周翡愕然道:“……山川剑?”
刀刃撞上铜锣,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挥了一刀,那锣却响成了一片,堪比敲锣打鼓喜迎新媳妇。敲锣人一撤手,铜锣四周立刻长出了一圈利齿,那锣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个刀枪不入的乌龟壳。此人轻功极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发诡异可怖如同活鬼。偏偏周翡的蜉蝣阵越走越熟,两人转眼间在原地转了有七八圈,简直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哪件事?
纪云沉摇摇头,问道:“公子要往何处去?”
可惜人家不给她五体投地的机会,那敲锣人先是被砸过来的铜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又卷土重来。周翡手里举着个碍手碍脚的铜盆,扔也没地方扔,左支右绌地用铜盆当盾牌挡了几下,乱响震得她自己耳朵都发麻,简直好像化身雷公电母。
客栈后院中晒了几床换下来的被褥床幔,周翡眼明手快地挑了个最厚的,一把掀起来,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脸。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后面有什么,忙提剑便劈。谁知周翡就在被子后面,那被子带着她的劲力,白先生刚一动刀,她就猛一掌将其推了出去,两厢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顷刻间粉身碎骨,大团的棉絮炸了个“千树万树梨花开”,飞得漫天都是。白先生当即被迷了眼,就这么一刹那间,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闪电似的绞开白先生的掌中剑,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小白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侧头在吴楚楚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品评道:“我觉得这个姑娘比你好看一点,女孩子,细细软软的才好,整天打打杀杀的,小心长一脸皱纹……哦,也对,我忘了,通常你们都活不到能长一脸皱纹的年纪。”
周翡虽然不相信纪云沉,却比较相信谢允,当下提步跟了上去,并且举一反三地刺了他一句:“这么说,端王殿下任凭自己混成这副江湖骗子的德行,也是因为你人品还不错?”
纪云沉不语,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绢布,将一摞旧碗挨个儿拿过来擦干净,倒上热气腾腾的米酒,递给众人。那米酒劲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点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来,萦绕在周遭的潮气仿佛也淡了不少。
花掌柜也没跟她计较,一笑起来又是一团和气,说道:“姑娘,我们这些人,有朝一日隐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杀,没别的缘由啦。”
而那些好像能翻云覆雨的名门大派,也都先后分崩离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处兴风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经树倒猢狲散,四大道观各自龟缩,自扫门前雪,少林远避世外,有念不完的阿弥陀,五岳人丁凋零,连个叫得出名号的掌门都没有……当年,哪个拿出来不是风风光光?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散了,老死异乡。
纪云沉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米酒。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青龙主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忙往周围望去,此地山风凛冽,吹着树枝来回摆动,倒仿佛埋伏了人。
谢允道:“打谁也不对,殴打庶民与殴打王子同罪……”
周翡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挤眉弄眼就来气。”
吴楚楚见没人理他,无端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可怜,便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杀你?”
锐利者常不能持久,何况周翡年轻,积累不深,这么长久地磨下去不是办法。谢允看得直皱眉,四下寻摸了一番,突然扭头冲进客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铜盆出来,朗声道:“阿翡,法宝来了,速战速决!”
小白脸冲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说,我看起来难道像个怕死的人?”
“我听完大怒,殷家是什么势力?若不是他们默许,怎么有人敢在殷家庄附近说这些?”纪云沉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一时冲动……”
周翡面无表情地接道:“去要饭。”
谢允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吗?本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要给我留一个全尸。啧,曹仲昆就不肯,青龙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花掌柜那张被肥肉挤得变形的脸上扫过,又落到殷沛身上,心里一时有点茫然。
“多谢公子替我开脱,”纪云沉说道,他没听见闻煜在客栈外面对谢允口称“端王”,只听见白先生嚷嚷什么“三公子”,便也跟着口称“公子”,接着又说道,“但纪某确实犯了错,欠了债,没什么好抵赖的。”
殷沛本该勃然大怒,听了这话,却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道:“救我?青龙主倘若追上来,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这样一来,花掌柜、吴楚楚,还有那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脸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来了。
纪云沉盯着石桌,低声道:“我年少时,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别老师,执意要入关。老师劝过我,但我觉得是他老了,胆子小,不肯听。我的老师劝不住我,临别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说:‘你手中之刀,譬如农人手中的锄头、账房手里的算盘,锄头与算盘,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刚从地底下爬上来,阳光还显得有些刺眼。周翡探头一看,绵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头能隐约看见那藏在云雾中的顶峰,山脊上披着一层浓墨重彩的碧色,风来不动,远眺时,还能望见四下成片的潇湘竹林,是好端庄的一方俊秀河山。只可惜,河山虽俊,却远近无人。看得出附近本该有一些村子,依稀还有些个破屋烂瓦剩下,不过都已经成了遗迹,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鸟,人迹渺茫,越发萧条。
“后来我才知道,我无端挑衅之前,殷前辈刚刚打发过北狗,当年身上本就带了伤,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带伤而来。可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及,比武时,他本可以杀我,却宁可震碎自己的剑,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
周翡其实看得出来,吴楚楚不想独自跟闻将军他们走。在南朝无亲无故,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孩子,去投奔一个不认识的人,投奔的人只闻其盛名,人品好不好、脾气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确实令人惶然恐惧。可是周翡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随时能跟人拔刀动手,也实在不方便带着她,只好有意危言耸听,想让吴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这会儿才知道,谢允方才那句“他人品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纪云沉两口把一碗米酒灌进了嘴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快,他从眼眶一路红到了额头,额角的筋张牙舞爪地露出形迹来,几欲破皮而出。
花掌柜不愧在此地迎来送往好多年,俨然成了个地头蛇,在浓密的山林中东钻西钻。周翡一开始还能记路,转了两圈以后便“云深不知处”了,只好闷头跟着。锣声渐渐被甩下,花掌柜带着他们来到半山腰处——此地路非常窄,后面还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进去十分隐蔽,居高临下还正好易守难攻。
周翡低声道:“对不住。”
江湖中已有数百年没出过号令群雄的盟主,而山川剑在世的时候,却真能一呼百应,虽无名号,却隐隐是群龙之首。
殷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直地盯着纪云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偻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点,说不出地憔悴可怜。
周翡忽然想起吴楚楚跟她说过的“端王”的来历,立刻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周翡这么一琢磨,心里不由得有点凄凉,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传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总比他混得好多了。
周翡听到这儿,心思一动,忙见缝插针地替他们家大当家拉拢人脉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花掌柜陡然将手中酒碗一摔,指着纪云沉对殷沛道:“你当年突然不告而别,可知他是怎么找你的?他就差将三山六水每个石头缝都翻个底朝天了!后来你去而复返,我见你神色阴鸷,眼神不对,几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这小子偏不听,怎么样?中山狼咬一口疼吗?被迫自断经脉好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