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下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听他口气，居然没认出我就是三小姐容书儿！那么，他那见鬼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忽然灵光一闪，他把我当成容夫人梅络络了！
“容三小姐本是天人，为何却装成白痴？”苏勖眉有些纠结，似隐藏着某种怜惜和疼痛。
走到近前，我已清晰地辨出，这人，正是白天看到我以五行之数排八字的苏勖！月夜中，他如星子般的眼睛更是煜煜闪光。
一个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说心如松柏么？
太子李承乾有足疾，不良于行，行事荒诞，深得唐太宗宠爱的魏王李泰趁机培养自己的势力，欲取而代之。
他姓金，是飞云庄的管家之一，跟三夫人走得极近，可以说是三夫人母女的心腹。甚至有下人传说，他和三夫人，有些不清不爽。
人已飞纵过去。
起舞弄清影，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辨起。我不由看向我住的流芳轩，后悔不该大意地跑出来，叫人识破。
“为什么？”
我把螭玉好生把玩了良久，又细细想着李道宗的诗。
我倚着窗，将长发细细地梳着，远远看着窗外的风光，闲逸而安静。
我欲乘风归去，
“东方兄？”苏勖不觉松开手，道：“你纵火跟东方兄有什么关系？”
身形居然快如闪电。
我当然得回答。可我实在不知从何回答。
我大惊，一抬头，石青色的身形慢慢从树荫下走出，行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像飘拂在风中的淡淡影子。
不应有恨，
一首曾被现代人重新谱曲的名词，不自觉已涌上心头。忍不住和起心中那带着清凉和寂寞的歌：
淡淡的火芒已化为火光，明灭在风中吞噬着流芳轩。我惊叫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
如果我这时出去，想必不会有人发现吧！
苏勖的目光本来尽在我身上，听我失声惊叫，才也往流芳轩方向看去，然后道：“不好，走水了。你出来时没熄灯么？”
我奔过去，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给苏勖扭在地上，痛楚大叫。
“因为三夫人，和二小姐都不愿三小姐和东方公子成亲！三小姐那个样子，哪里配得上东方公子？”
苏勖讶然中带着微怒：“你是说，你是被逼的？被你家里人逼的？”
在这无人的深夜，我应该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吧！
我只知容家和朝廷大员走得很近，却未料连容家女婿带来的朋友，也会是朝廷大臣。这个身为魏王智囊的苏勖，不在魏王身边出谋划策，跑洛阳来做什么？
何似在人间！
苏勖感觉到了我的惊悸，回头看了我一眼，手下力道不减，却放缓了口气：“你说实话，我念在你为人所使，放你一条生路。”
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傻笑。再傻笑，也许显得更蠢不可及了吧。
他的手又松了一松，金管家已抓着机会，飞快逃了开去。
有人吃痛惨叫。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已有十余年，这时的东宫太子，应该便是后来被废的太子李承乾。苏勖是什么人，会引起东宫太子的注意，以致他敏感得会由一件小事立即怀疑到太子身上？
把酒问青天。
照无眠。
“你是什么人？为何纵火？”
唐代的春天，似乎比现代冷许多，尤其是春天的夜。
不知天上宫阙，
月有阴晴圆缺，
“你没纵火，那你，你是东宫的人？前来监视于我？”那看起来一直那么清雅的男子眼里忽然射出钉子般尖锐的光芒，甚至带着微凛的杀气。
高处不胜寒。
但愿人长久，
不知何处的夜鸟飞过，“呀”地叫了一声，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我终于只是无力的笑，笑得疲倦而无奈。
金管家忍不住叫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我只是奉命纵火而已！”
苏勖仍紧张地按着金管家，继续追问着：“你到底知道多少？快说！”
何事长向别时圆？
所以我避着他的眸光，淡然道：“我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必要说么？”
在静静的月夜，坐在秋千上，对着一地落花，想着满怀心事，到底该算快乐，还是痛苦？
哪里是千里？分明是千年。
“三夫人！”
“我，我没有！”金管家惊惶道。
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影，又向前走了两步，定睛细看。
这是，武功？传说中神奇的武功？这个苏勖竟会武功？
明月当空，柳影疏摇，清光满地，空气洁净清逸，带着春日的微凉，静静渗透着每一处肌肤。
“因为东方公子！”
屋子里本就憋闷，现在更难受了。
又恐琼楼玉宇，
我还是喜欢白天那落英缤纷的蔷薇，何况我早注意到蔷薇架畔，甚至有着一架秋千，极粗的绳索，古朴中含着天然的韵致。
我悄悄推了推窗户，并没有关紧，稍一用力便打开了。
也许只要不忘怀便是心如松柏了，三妻四妾，于古人原是寻常。何况江夏王李道宗既富且贵。也不难理解东方清遥为何肯娶一个疯妻，妻子原不过摆设，看不顺眼了，大可扔于一边不加理会，然后另娶佳人，生儿育女。既讨了容家的欢心，得了容家大笔的嫁妆，又博了有情有义之名，有何不可呢？
我脑中飞快地转着。曾经读过的关于李世民几个儿子争位的历史迅速浮了上来。
而流芳轩的方向，正闪着火芒。
此事古难全。
也许因装傻而寂寞得太久了，连还我本色的独处都成了一种幸福。
他的目光中的杀机已极明显，我在一旁看着，都打了个寒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绝妙好辞，究竟从何处想来！”苏勖直视着我的眸光，很是复杂，夹杂着惊喜和欣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倾慕。
苏勖追问：“奉谁之命？”
我叹口气，想睡，却再也睡不着了。
夜已深。
“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我仰望明月，已是忍不住满面湿润，泪洒如雨。
苏勖沉吟片刻，忽然将头扭向一处，喝道：“谁！”
千里共婵娟。
转朱阁，低绮户，
电灯，电视，电话，电脑，那么多日常触手而及的事物离我已远隔千年，甚至连一本书，一幅画也没有。再清冷的梦，只怕也不会如此失落。
人有悲欢离合，
皇太子李承乾，皇四子魏王李泰，皇九子晋王李治，均是长孙皇后所出。
东宫！
我苦笑道：“我至于那般大意么？”
“先是水，再是火，她们为了东方清遥，也算是用尽心思了。”我在那静谧而惆怅的月下轻叹，幽幽说着：“一个已经疯了的姑娘，也不容她活下去吗？”
而李泰的亲信势力之中，就有一人，叫苏勖，在朝廷任司马之职！
有人在轻轻叹息：“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今夕是何年。
我身上穿的，是丫环们刚给我换的丝质白色袍子，柔软而贴身，很有些像现代的睡衣，当下也顾不得换了，悄悄爬过窗户，又将窗棂掩上，溶入到这清新的月夜中。
我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脸很熟，看我的神情如见鬼般的讶异。
今日那轮月，在一千四百多年后，依然素影幽幽，万里铺霜。
苏勖深深看着我，眼中渐渐涌上怜惜：“原来，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才……”